她想离开这个是非地,抬腿欲下楼,却发现自己双腿发软,没有力气。
一定是先前跑了太远的路,累的。
“紧张什么?”谢随野取笑她:“以为你见多识广多大能耐,这就不行了?”
说完他便轻巧利落地跳了下去。
“来。”谢随野张开双臂。
宝诺抿唇想了想,坐到朱红栏杆上,双腿挪到外边,相信他,自己没用劲儿,深吸一口气跳下去。
桃夭仙子从天而降。
谢随野被砸个结实,也抱个满怀。
他的胳膊修长有力,抱这么个大活人也是轻而易举,毫不费劲。
“你还真跳?”谢随野垂眸笑看着她,颇为调侃:“不怕我失手,或者故意把你丢下?”
宝诺:“你舍得么?”
谢随野一愣,目色幽暗几分。
“我要下去。”
“腿不软了?”他有些不舍地松开她,转而牵起她的手:“不是游影么,既然查过官员宿妓的案子,应该见惯不怪了吧,怎么看见人家行房事激动成这样?”
“我哪有激动?!”宝诺当即否认,撇撇嘴:“什么叫见惯不怪,我也没见过这种特殊的癖好,稍微有点好奇罢了。”
“施虐的时候你看得最起劲。”谢随野轻嗤:“不学好。”
宝诺努嘴不语。
两人从暗巷转出去,长街灯火如昼,镖师仍在四处搜索,谢随野说:“你这身衣裳太显眼了,他们追来时应该只看清衣裳。”
宝诺便将这夸张的大袖袍给脱了,里头是鹅黄长衫,没那么扎眼。
“他们来了。”谢随野拉着宝诺窜入旁边最热闹的赌坊。
人头攒动,水烟雾气弥漫,围坐赌桌边的男女瞳孔充斥着血色,纸醉金迷,伴随庄家摇晃骰盅,他们像嗜血的野兽,狂躁兴奋,欢呼大叫。
宝诺目不暇接,尚未来得及反应,她被谢随野带到一张大方桌前落座。
这张牌桌的位子所剩无几,所以宝诺是坐在了他腿上,被他虚揽怀间。
“干什么?”宝诺攥拳抵住他肩头:“这种时候玩牌?”
谢随野不以为然:“否则你继续出去捉迷藏?”
说话间,阴魂不散的镖师找到赌坊来,挨桌搜寻。
“追那么紧,真是堪比训练有素的烈犬。”她眯眼嘀咕。
“专心点儿。”谢随野拍拍她的后腰。
宝诺回过神,原来已经开始洗牌了。她便自觉将骨牌砌起来。
庄家掷骰,闲家取牌,一次拿到四张骨牌,组成前道、后道两组,与庄家比大小。
宝诺不会推牌九,接下来都交给谢随野。
气势汹汹的镖师眼看就要转到这桌,宝诺搂住哥哥的脖子,亲昵地偎到他身上。
那些镖师以为她被劫持,自然不会怀疑举止亲密的男女。
“刚坐下就困了?”谢随野稍稍低头,脸颊贴近,略微蹭了蹭,嗓音低沉:“靠着我眯会儿吧。”
宝诺被他说得果真打了个哈欠。
谢随野视线放回牌桌,面对周遭赌徒,目光漠然,不带一丝活气。
镖师在赌坊游荡,引起打手的注意,上前与之交涉,把他们赶了出去。
宝诺放松下来,四周烟草缭绕,只有哥哥身上是干净的,很好闻。宝诺为了坐得更舒服些,腰肢也放软,胳膊圈着他的腰,侧脸抵住胸膛蹭蹭,竟有些昏昏欲睡。
她想起小时候除夕守岁,多宝客栈一大家子围坐榻上,窗外白雪纷飞,炉子里炭火烧得旺盛,瓶中腊梅馥郁芬芳。伍仁叔和哥哥姐姐们打牌,那时宝诺困了,就在旁边打瞌睡,家人的说话声忽轻忽重,一直持续,像窗外不绝的风雪。她窝在锦被里,心里无比安稳。
“哥哥。”宝诺迷迷糊糊唤了声,依恋突如其来,不由将他抱紧。
谢随野没说话,腾出一只手轻拍她的背。
要死了,宝诺根本无法抵挡这样的亲昵,作为家人那部分的信任和依赖,区别于所有感情,与生俱来的牵扯勾连,亦是此生最温情之所在,是宝诺无法克服的软肋。
有哥哥在,什么都不用担心,即便在赌坊睡觉也可以高枕无忧。
宝诺打了个盹儿,揉揉眼睛坐起身,发现桌前堆着一叠银票和沉甸甸的金锭银锭,她霎时神思清明,猛地回头问:“你赢的?”
谢随野挑挑眉,仿佛对他来讲只是小菜一碟。
宝诺高兴,赶忙掏出钱袋子,装得满满当当。
“出息。”谢随野调侃,忍不住捏她柔软的耳垂:“时辰不早了,回吧。”
“嗯。”乌烟瘴气的地方,再多待一刻都要窒息。
两人离开赌坊,夜风拂面,宝诺深呼吸,闻到风里有蔷薇花的幽香。
镖师大概已经放弃这片区域,空手回去复命了。
“总算甩掉那群跟屁虫,可以清净片刻。”说到这里宝诺觉察不对劲,即刻反应过来,拧眉道:“不对,我的任务被你搅黄,下次再接近章雨伯他必定警觉,你坏我好事意欲何为,说。”
谢随野不加掩饰的轻蔑呼之欲出:“好事?怎么,你和他在马车上很聊得来?”
宝诺一听那语气就知道他不爽:“还行,假客套罢了。”
“还行?”他嗤道:“看来我不该打扰你们相处,那么一段路你就对他另眼相看了。”
“……”宝诺怀疑他耳背,只听见“还行”两个字,后半句直接给忽略。
谢随野绷着脸迈开长腿往前走,宝诺也不开腔搭理。
转过街角,路边店家飘来甜酒香,宝诺立马扯住他的袖子,眼睛发亮:“有夜宵吃,哥哥。”
听见“哥哥”俩字,他停下脚步。
宝诺连哄带拽:“走嘛,尝尝宴州的酒酿,我饿了。”
谢随野黑着一张脸陪她在街边小摊落座。
“忙活大半日,水都没得喝。”她端起米酒猛地喝下大半碗,又让老板直接端一锅上来。
灯火如昼,远处夜空烟花绽放,绚烂而稍纵即逝。
“怎么有人放烟花?”宝诺问:“今天有什么节庆吗?”
谢随野思忖片刻:“春分吧。”
她眨巴眼睛好奇道:“宴州也过南朝的节气?”
“此处是九华门的地盘,自然要过的。”
宝诺琢磨:“那么八部盟的地盘遵从北境的习俗?”
“不一定,混着来的。”
宝诺想想觉得奇特,不由摇头一笑。
这时脚边忽然碰着什么东西,她垂头打量,惊喜地轻呼出声:“呀,小狗。”
一只肉乎乎的小黄狗,约莫两三个月大,尾巴摇得飞快,前爪按住她的绣花鞋。
谢随野皱起眉头。
宝诺把它拎起来放在腿上:“好可爱呀。”
店家忙道:“哎哟,别弄脏了你的衣裳,它很调皮的。”
“不碍事。”反正这身衣裳今晚过后也不会再要了。宝诺把它举到谢随野面前:“你看。”
“拿走。”他正眼都懒得瞧。
宝诺轻哼一声,自顾跟小狗玩耍:“他不识货,我们不跟他计较哈。”
她拿桌上的酥肉喂狗:“这么能吃,以后得长多大呀?”
“这是箭毛犬,长不了多大。”
咦?宝诺发现他搭话,心想有戏,于是又把小狗抱起来展示:“它好乖,软乎乎的,还很亲人。”
谢随野“嗯”了声。
宝诺笑说:“那你摸摸呀。”
谢随野抬起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宝诺回过神,气笑了:“你这人怎么这样?”
他挑眉莞尔。
“那边在卖糖炒栗子。”宝诺回头指着不远处的小摊贩:“哥哥,你去买,好不好?”
谢随野:“你使唤我啊?”
她从钱袋里掏出碎银:“去嘛,你最好了。”
“说两句好听话就想让我跑腿,有那么便宜的事吗?”
宝诺诚恳道:“那我给你斟茶倒水,捏肩捶腿,行吗?”
他似笑非笑白她一眼,起身去买炒栗子。
小狗吃完酥肉,宝诺放它回去找主人。
“姑娘怎么自己出来喝酒?”
一个摇头晃脑的浪荡子凑了过来,笑盈盈打量她:“我请客,陪你喝两杯,怎么样?”
宝诺说:“我在等我哥。”
男子以为她找借口推辞,想用不存在的哥哥吓唬自己,心下不屑,愈发得寸进尺,直接坐到旁边:“是吗?你哥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
宝诺淡淡瞥着他。
男子笑道:“路边的米酒有什么好的,才几文钱一碗,我带你去喝真正的名酒,保管让你大开眼界。”
他伸手想拉宝诺的胳膊,还没碰着,突然被一脚踹翻在地,肩膀疼得仿佛脱臼。
谢随野犹如黑云压境般走来,居高临下,面色冷峻,用看尸体的眼神俯视他。
男子面容扭曲,挣扎着爬起身,想理论,岂料发现对方异常高大,那气势压得人胆颤,一时竟不敢上前。
“你想带我妹妹去哪儿?”
“没、没有。”男子冷汗淋淋:“误会,误会。”
谢随野把他坐过的板凳踢开,老板见状赶紧拿过另一张板凳,用抹布擦干净,怕他们干起架来影响生意,于是急忙打圆场:“春分可是好时节,大家喝碗甜酿消消气。”
男子逃之夭夭,跑个没影。
谢随野把装着糖炒栗子的纸袋丢在桌上,面无表情落座,不再说话。
他看起来非常非常不高兴。
宝诺也沉默,剥开栗子尝了两颗,有些食之无味。
“哥哥在生气吗?”她问。
谢随野不语。
“为什么生气?”宝诺又问。
他转过头,用审视的目光将她从头到脚扫一遍:“你今天格外引人注目。”
从何时起她已经出落得成水中芙蕖,不断引起各种男人的注意,那些奇形怪状的癞蛤蟆也配肖想,别说近身接触,即便多看她两眼,谢随野都想把他们眼珠子生挖下来喂狗。
“可能今天打扮过。”宝诺讪讪一笑:“你觉得我和平时相差很大吗?”
“比平时更让人讨厌。”他说。
宝诺愣了愣,随即嗤笑一声:“是吗?”
谢随野端碗喝米酒,脸色十分阴沉。
“从小你就讨厌我,恨不得把我赶出家门。”宝诺挑眉轻飘飘地:“可我有些问题搞不明白,想请教哥哥。”
“说吧。”
“既然讨厌我,为何每年给我准备生辰礼物?”
“有吗?”
“别的不确定,但是给踏雪配的那副马鞍一定是你送的。”
谢随野轻笑:“自作多情。”
宝诺没有被吓退:“哥哥还记得青梧仙姑吗?”
“谁?”
“三年前我问过,你没有正面回答,如今又把人忘了?”宝诺隐含嘲讽:“你为了套话,接连好些天请人家做法事,闹得人尽皆知,都以为你留恋仙姑香闺,连家里人都误解你的动机,牺牲可不小。”
谢随野这才明白她在说什么:“陈年旧事提它作甚?”
“你不是想把我送走吗,既然打听到我娘的去向,何不光明正大联络她,反倒害怕走漏风声,小心翼翼?”
谢随野蹙眉:“是想把你送走,可惜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什么叫合适的机会?我现在都长大了。”
谢随野盯着她,狩猎一样的目光:“是啊,翅膀长硬,现在敢跟我叫板了。”
这是重点吗?宝诺看着他。
“别转移话题,哥哥既然说讨厌我,为何不趁机把我送走?”
“迫于谢知易的淫威,受他威胁,没办法。”
宝诺:“今天呢?你莫名其妙跑来破坏我的任务,刚才又把搭讪的男子打跑,他不过跟我说了两句话,你用得着出手那么重吗?”
谢随野沉下脸,眼睑发颤:“不、过、跟、你、说、两、句、话。你嫌我多管闲事,妨碍你和蛇虫鼠蚁交朋友?”
“你管我和什么脏东西交朋友?我进通元镖局羊入虎口应该正合你意,不对吗?浪荡公子哥找我喝酒你又生什么气,难道不该欢天喜地把我送到别人手里?”
谢随野胸膛起伏,幽深的瞳孔如同晦暗不明的天色,极力忍耐狂风暴雨的宣泄。
他竟不知她如此咄咄逼人。
把他逼到无路可退的地步。
那张嘴怎么那么能说呢?
在气他这一点上,真是天赋异禀。
不愧是他的妹妹。
“你赢了。”谢随野忍到极致之后笑出声。
宝诺不解,什么意思?
还想开口,他没再给她这个机会。
一个炙热的、掠夺般的吻落了下来。
“唔……”宝诺有些猝不及防,心脏猛地蹦到嗓子眼,脑中天旋地转。
气息交缠,空气仿佛都被抢走,她想撤退,后脑勺却被他按住,没有逃离的余地。
原来哥哥的嘴唇也这么软,这么烫。
宝诺攥紧了手,肩膀不由自主缩起来。
谢随野喉结滚动,慢慢松开她,垂眸瞧着,哑声轻哼:“我嫉妒,醋意大发,不想你和别的男人单独相处,这个答案满意吗?”
两人距离太近, 宝诺只觉得他的呼吸一下一下洒在她唇间,痒痒的,酥酥麻麻。
谢随野说完不等她回应, 低下头去,再次将她的唇含住, 吮吸片刻,然后松开。
老板僵硬地立在摊后, 低头搅拌锅里的丸子,假装自己不存在。
没听错的话, 那两位客人应该是兄妹。
既是兄妹,他们怎会当街亲嘴……
老板犹如五雷轰顶,饶是宴州城民风开放, 他也没见过明目张胆乱.伦的兄妹。
生得如此标志, 怎么能做出这般丧心病狂之事?
老板忍不住偷瞄几眼,看着看着愈发赏心悦目, 好像纲常伦理也不那么重要了。说不定是情哥哥、情妹妹, 称呼罢了。
宝诺发现老板闪躲的目光,大概猜到他在想什么。
再喝一口米酒,舔舔唇,把谢随野的味道一起吞了下去。
然后她脸颊烧得发烫。
“吃饱喝足, 该走了。”谢随野若无其事结账起身。
宝诺头脑发昏,一时不知如何面对,呆呆“哦”了声。
他牵住她的手,星夜下漫步,一起回家。
“弄丢的癞蛤蟆,明天赔给你。”他说。
宝诺没听懂:“什么?”
“通元镖局那位青年才俊。”谢随野嘲讽:“人给你绑了,接下来的事情你自个儿处理, 行么,游影大人?”
宝诺摸摸鼻子哦一声:“行,我有安排。”
谢随野转头打量她:“脸怎么这么红?”
“刚喝了酒,热。”
“是吗?手心都出汗了。”他摊开手掌,接着换个姿势,与她十指交错。
宝诺呼吸更沉,酥麻感从相扣的掌心朝着四肢百骸蔓延,身体每一寸皮肤都变得异常敏感。
从喧闹的长街走入巷子,灯火也暗下,影子在身后拉长。
“宴州城喜欢蔷薇吗?”宝诺指着一户人家墙头盛开的粉花,衬着黑瓦白墙,门扉青苔,整条巷子香气袭人。
谢随野没有做声。
宝诺上前摘了一朵,深嗅一口,回头冲他笑说:“好香啊。”
哥哥压低眉眼,神色不明。
“怎么了?”
宝诺上前端详,他眉头紧锁,胸膛微微起伏,接着抬眼,有些茫然地看着她。
“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在后院养过花。”宝诺捻着手中的蔷薇转动,双眼亮晶晶地:“可惜种一盆死一盆,严重打击我的士气,三哥还给我起外号,叫什么花苗寡妇,忒难听,后来我就再也不养花了。”
哥哥仍旧沉默不语,只是盯着两人十指交错的手,再看她带笑的眉眼,尽是藏不住的羞赧娇俏,根本就是少女怀春,面对着心上人的模样。
谢知易停下脚步,唤她:“诺诺。”
宝诺的笑意瞬间僵硬。
不夸张地说,连呼吸都没了。
“……”她眼底闪过一丝惊慌,随即抽出自己的手,克制着胸膛内轰炸般的动荡,扯起嘴角:“哥?”
谢知易在她抽出手的瞬间僵在原地。
不可置信。
天崩地裂。
宝诺躲避他的目光,赶忙没话找话:“你,你知道这是哪儿吗?我来宴州出任务,你也刚好有事……哦,我们刚才吃宵夜来着,今天被一群镖师围追堵截,我们俩东躲西藏,可累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