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随野牵着宝诺不紧不慢走上台阶,裴父裴母见到他们脸色略微僵硬,虽笑着,眼部肌肉却不大自然。
宝诺有些奇怪,自从她入选游影,裴度的爹娘再也不敢小瞧她,三年相安无事,为何今日这般表情?
谢随野:“我就知道他们不欢迎你。”
宝诺否认:“更不欢迎你才对,毕竟你暴打过裴度。”
两人随一众宾客入席,这个时间新郎官已经到甄府接亲去了。
“三年前甄家孝期就结束了,甄老爷到现在还未被朝廷起复,想必心里十分着急。”
宝诺点头:“是啊,都以为他很快就能重返中枢,谁知朝廷的任命到今天还没动静,像是把他这号人给忘了。”
“甄老爷与岐王还走得近么?”
宝诺:“不清楚。”
谢随野笑瞥她:“惊鸿司会不清楚?盯紧岐王是你们最要紧的差事吧?”
“我不负责这部分差事。”宝诺不想聊了。
衣香鬓影之间,人影憧憧,她警觉地发现有个人时不时地往这边偷瞄,定睛一看,原来是郑春荣。
听裴度说,她落选游影之后只能入甄府干活儿,跟着她父亲学管事,这次婚宴大操大办,许是人手不够,裴家把她借过来帮忙。
“瞧什么呢?”
她接二连三的走神让谢随野耐心耗尽,伸手握住她下巴将人转过来,对着他的脸。
眉眼是冷的,当真有些恼了。
宝诺轻轻拉下他的手:“看见认识的人。”稍作停顿,又说:“你别当众捏我脸。”
谢随野眯眼调侃:“怎么,有损游影大人的权威?”
“不是。”她不在乎权威这种东西。
“那是什么?”他追根究底。
宝诺暗作深呼吸:“你现在是以什么身份?若是哥哥倒还好,兄妹打闹不算什么。”
若是寻常男女,这动作多少有些调情意味,不适合当众展示。
谢随野等了会儿,没有听见后半句,然而他也不回应,反问:“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应该稍作收敛,别再引人注目。”
谢随野捻起酒杯,抿了口,眉头皱起,难掩嫌恶之色:“这么难喝的酒也摆上台面,裴家要垮了?”
“……”
华灯初上,天已黑尽,左等右等也没等来新郎新娘,宾客们颇为困惑,小声交头接耳。
裴父裴母也已入席,催促小厮去路上瞧瞧,并向众人解释说:“定是甄老爷舍不得女儿,那可是他的掌上明珠,放在心尖上疼的珍宝。”
谢随野:“既然如此应该招个赘婿,何必把女儿嫁出去。”
宝诺道:“世间男子都认为入赘女方是屈辱吧?”
“分情况,底层以生存为主,没精力琢磨屈辱。如裴度这般家世背景才会将赘婿视为奇耻大辱,毕竟背弃了宗法制度,破坏男婚女嫁的秩序,整个家族都会抬不起头。”
宝诺想了想:“未必都是利益驱使,尹瞳姐姐和她夫君就很好。”
谢随野瞥过去:“怎么,你也想招赘婿?”
“周围的人都在成亲,我也该考虑自己的人生大事了。”
他轻笑:“行啊,有了人选让我掌掌眼。”
宝诺问:“我的夫婿,需要经过你的认可吗?”
“不然呢,辛苦养你这么大,白白跟人跑了,像话吗?”
宝诺继续试探:“那如果你一直不满意,我就得一直待字闺中?”
谢随野转过头来看着她,神色变得认真:“这么着急,你在外面认识什么人了吗?”
宝诺默然片刻:“还没有,不过早晚会有的。”
谢随野垂眸思忖,莞尔挑眉:“行啊,我拭目以待。”
宝诺手指轻轻叩着桌面,若是从前,谈话推进到这里她就会停下,双方算是打个平手,但现在的她经过惊鸿司的训练,并不满足于这个层面。
“哥哥认识那么多青年才俊,没想过替我物色么?”
“你说那群狐朋狗友?”谢随野脸色漠然,冷淡的双眸透出几分讥讽:“你看上谁了?”
“谁也没看上。”宝诺托腮轻叹:“有你在旁边,把他们衬托得一文不值,我能看得上谁?”
谢随野略微怔了怔,瞥过去瞧她,眉梢轻扬,冷脸转晴,嘴角几乎压不住。
“知道就好。”
她的审美总算有点儿提升。
两人沉浸其中,忘了这是喜宴,宾客应该关注新郎新娘。
“不好了!”
小厮突然进来喊:“老爷夫人,少爷他、他逃婚不见了!”
裴父裴母大惊失色,猛地站起身,将那小厮叫来跟前:“你讲清楚,什么叫不见了?他不是去接亲了吗?姝华呢?”
“少爷在去接亲的路上突然策马往城外跑,我们追出城不见他踪影,只找到丢弃路边的婚服和帽子……”
“啊……”裴母闻言站立不稳,往后栽倒,被丫鬟婆子接住。
“如何是好啊老爷?”
甄府那边等不到新郎官,听说他逃婚,甄老爷已气势汹汹过来问责。
“派人去城外找!”裴父面色如铁:“一定得把他给我找回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在场宾客不知所措,新郎逃婚这种事,在平安州闻所未闻,更别提这样大的排场,全城皆知,如今直接从喜事变为闹剧,不日还将沦为全城笑柄。
“裴公子怎会逃婚啊?”
“这也太奇怪了,乡试夺魁,抱得美人归,天大的喜事,有什么想不开的?”
“诶,难不成他是与人私奔?”
“对了,我听闻裴公子有一青梅竹马的红颜知己,莫非……”
宝诺翻了个白眼。
“不对不对,人家好好坐在那儿呢,别瞎猜了。”
“……”
谢随野凑近:“得亏我拉你来吃酒,如若不然,裴度逃婚,你必定又成罪魁祸首。”
宝诺喃喃地:“真没想到他会做出如此决绝之举。”
“没事先向你透口风么?”
“没有,我好些日子没见他了。”
喜酒喝不成,留下看热闹也不合适,他们离开裴宅,乘着月色走路回家。
人烟稠密,街上密集的灯笼把脸烘得柔软恬静,她眼帘低垂,一路没有说话。
“担心裴度?”
“嗯,有点儿。”
“他不会为了反抗父母而走极端吧?”
宝诺狠狠瞪过去:“别咒他,行吗?”
谢随野嗤笑,神态十分不以为然:“许多人不敢违背父母,一生受孝道规训,压抑自己,痛苦不堪。裴度还算开窍,虽有些愚孝,但能悬崖勒马,倒也不是无药可救。”
宝诺叹道:“甄家是平安州的名门望族,裴度逃婚让他们颜面尽失,裴家将来恐怕不好过了。”
谢随野挑眉:“裴度的父母在选择联姻时就该考虑清楚风险,世上没有万无一失的买卖,只盯着收益,不做失败的打算,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嗯。”
“好小子,出息了!”谢司芙简直惊掉下巴, 在她眼中裴度就是一个听爹娘话的书呆子,读书人以儒家纲常为立身之本, 怎会做出如此离经叛道之事呢?太不可思议了。
次日一早,逃婚之事果然传遍平安州, 裴度一夜未归,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裴母哭得肝肠寸断。
甄姝华把自己的卧房给砸了,甄孝文怒不可遏,与甄氏族长一同到裴家兴师问罪。
裴父也不知如何交代, 只说裴度向来温和恭谨, 从未出过这种状况,恐怕是被人下了降头, 神志不清……
甄孝文根本不理会这种说辞, 放出话来,让裴度三日内上门磕头谢罪,否则裴家休想在平安州立足。
裴父裴母只能继续加派人手出去找,甚至让裴度的书童到多宝客栈询问宝诺是否知其下落。
谢司芙和谢倾立即将书童围住, 反而向他打听内情。
“你家少爷为何在接亲途中变卦,难道没有任何预兆吗?快说!”
谁知书童揉着眼睛哭起来:“老爷夫人已经审过我了,我当真不知道呀。少爷平日外出不让我跟,他能去哪儿,我真的不知道……”
谢司芙没想到把孩子吓成这样,于心不忍,赶忙安抚:“没事没事, 我们随便问问,瞧你这鼻涕……可怜的孩子,来,早饭吃了没,刚出笼的小笼包,快尝尝。”
书童饿着呢,晓得谢家二姐亲切,于是也没怎么客气,当真吃起来。
“慢点慢点。”
谢倾怪道:“裴度的亲事已经定下三年,他若真想反悔,为何偏偏选在大婚这天?”
书童说:“我们少爷这三年来其实提过很多次退婚,尤其中举之后,他觉得对老爷夫人有了交代,婚姻大事自己应该能够做主,可老爷夫人根本不许……”
儿子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娘爹面上有光是一回事,可要给他自由却万万不能。
谢司芙怪道:“裴度考上举子,能独当一面,做父母的减少辛劳还不好吗?为何反而抓得更紧?不嫌累的慌?”
宝诺与裴度交情深,对他在家中的境况比较了解:“有些父母将孩子当做炫耀本钱,越成功,越听话,越能满足他们的虚荣心。”
书童道:“我们少爷从来不做忤逆长辈之事,一直都很孝顺,为了退婚多次与老爷夫人发生争执,已经很出格了……就在前几日,婚期将近,少爷再次提出退婚,老爷大骂他不孝,夫人哭着要去寻死,少爷一声不吭,大家以为他终究还是屈服了,却没曾想会在婚宴当日突然发作。”
宝诺想起昨日裴父裴母看见她时不自在的表情,问:“这里头有我的事吗?”
书童犹豫:“有的……老爷夫人始终不明白少爷为何不肯娶姝华小姐,追问他是不是因为谢四姑娘……”
谢司芙恼火:“还来?”
宝诺道:“你家少爷不是不愿娶姝华小姐,他是不想成亲,与人无关。”
书童:“是的呀,少爷就是这么告诉老爷夫人,可他们压根儿不信。”
谢倾冷嗤:“真够固执的。”
宝诺:“他们不了解自己儿子,也不愿走进他心里看看,只想要他服从。”
谢司芙摇头轻叹:“阿度也可怜。”
书童小心翼翼询问:“四姑娘当真不知我家少爷去向么?”
“不知。”
书童吃完包子回去复命。
谢司芙感叹:“你们说裴度能去哪儿呢?这么多人找他都找不到。”
伍仁叔突然一激灵:“会不会直接上京城了?”
“对呀,春闱在即,他很可能直接赴京备考了啊!”
宝诺听着这些猜测,没有言语,起身回后院。
谢随野正坐在石桌前换药,瞧见她的人影便将她叫了过去。
“怎么,裴家找你打听裴度下落?”
“隔这么远都听见了?”顺风耳么?
“阿贵告诉我的。”
宝诺坐在他身旁,拿起桌上的小瓷瓶,将药油倒在他淤青发乌的手背,然后慢慢搓开。
“嘶,”谢随野拧眉:“轻点儿。”
“我没用力。”
真怀疑他是装的。
谢随野视线落下,她没有留长指甲,剪得短短的,两只手因为练刀和弓箭而磨出薄薄的茧,蹭着他手背的皮肤游走,有些痒。
“你知道裴度在哪儿,对吧?”
“嗯。”宝诺低头专心抹药。
“不打算告诉裴家?”
“我想让阿度清净两天,他做出这种决定并非易事,需要时间整理思绪。”
谢随野挑眉轻笑:“还真是知己。”
虽然知道她和裴度没有儿女私情,只是至交好友,但眼看两人如此默契,如此体谅,谢随野心里涌上一股烦躁,非常不爽。
视线从手指挪到她的颈脖,今日她没有穿毛领的袄子,掐痕几乎淡得看不见。
“你脖子好了么,用不用擦药油?”
“不必,我已经擦过了。”
“是吗?”谢随野忽然倾身逼近,偏过脑袋,凑到她颈窝的地方,缓缓深嗅。
宝诺身体僵住,尤其脖子那块地方被他若有若无的气息喷洒,瞬间酥麻至极。
“怎么比我用的药香?”他问。
“不知道。”宝诺声音平得过分,如此反常,倒有些欲盖弥彰,她自己也发现了,于是手上用力,谢随野吃痛,当即退了回去。
“作死呢。”他眯起眼睛盯她。
宝诺拿过桌上的纱布:“包起来么?”
“药油还没吸收,再揉揉。”他又把那只伤痕悚然的手伸到她面前。
宝诺有点后悔刚才对他动粗,因为这大片淤紫实在触目惊心,没有伤筋动骨只能算走运。
她揣着几分愧疚,轻轻托起他的手,掌心几乎贴在一起,这样冷的天,他是热的,她有些凉。
宝诺继续将浮在皮肤上的药油推抹轻揉。
谢随野胳膊支在桌面,漫不经心打量她,享受这一刻。
宝诺神态认真专注,几乎擦得差不多,忽然那修长的手指猛地颤了下,好似从梦中惊醒般抽搐。
宝诺茫然抬起头,黑瞳疑惑地望着他,轻声问:“怎么了?”
好温柔的一句话。
他喉结滚动,看看她的脸,又看看自己的手,一时间难掩困惑。
宝诺反应过来,没有说话,低头对着淤痕吹了吹。
谢知易瞬间丢失呼吸,后背脊梁僵直,喉咙干涩。
“关节处已经消肿,不必再缠纱布了。”她盖上药瓶:“今晚记得热敷一下。”
谢知易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给谢随野擦药。
两人从何时开始走近的?
他们不是水火不容,互相看不顺眼吗?
她怎么能如此温柔地捧谢随野的手,为他按摩伤处?
“以后别再做这种事。”宝诺淡淡开口,神情也与刚才不太一样:“我脖子没受伤,也没怪你意识混沌失控,哥哥实在无需自责。”
正于心中翻江倒海焦躁不安的谢知易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她知道面前的人是谁。
“我还没说话,诺诺怎么认出是我?”
宝诺不答,垂眸碰他的伤,问:“还疼吗?”
谢知易不大自在,收回手,藏于袖中:“不疼,我……”
他砸手的时候处于失控情绪,这么可怕的伤暴露在她面前,她会怎么看待他?一个控制不了暴戾之气的疯子?
谢知易极其后悔,他维持多年的好兄长的面貌难道就此坍塌?
宝诺看见他那些见不得人的阴暗面会有多嫌恶?
宝诺在他抽回手的瞬间确实有些失落。
可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她发现谢知易身上的伤,一定要探个究竟,他那时不给看,她会非常霸道,死乞白赖地扒开他的衣裳,不管他愿不愿意。
为什么现在不一样了呢?
现在谢知易若是往后退一步,她会立刻退两步,绝不打扰。
“没事的话,我先回房了。”
收起药瓶,宝诺起身上楼。
“刚见着我就要走吗?”谢知易冷冷看着她。
宝诺顿住:“什么?”
他复又垂下头,鼻梁笔直,下颌线条瘦削凌厉,从她的角度只看见他黑压压的眉眼,看不清双眸情绪。
“我打扰你和谢随野相处了。”谢知易这么说。
宝诺眉尖微拧:“没有,那药本来就快擦完了。”
“是吗。”
宝诺很不喜欢他这样反问,充满不信任。
而谢知易也没再吭声,两人再次陷入无言以对的境况。
傻站着也不是办法,太像木头桩子了,宝诺转身回房。
她走了。
谢知易看着自己遍布淤青的右手,不由自主幻想猜测,她和谢随野是怎样相处的呢?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无意识的空白里,发生了什么他无法掌控的事情。
这感觉实在过分糟糕。
谢知易和谢随野共同拥有一副躯体,从发现对方的存在,经历过极度敌视排斥的阶段,将对方视为入侵者和沉重负担,内部处于内战状态,适应了很久才慢慢接纳现实。
宝诺的出现让他们之间的平衡被打破。
尤其当谢知易得知谢随野想丢下宝诺,而被她用簪子戳出几个血窟窿这种极端的事,他写下一封信,警告谢随野善待妹妹,如果将宝诺丢弃,谢知易会采用自残自毁的方式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