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想象。
从她嘴里说出的话语奇怪又有画面感,思绪蔓延开来,那火堆里的栗子是焦香透红的,好像就浮在童年的记忆里。
贺循想象那画面,唇线平直,但不自觉弯起极淡的弧度。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会莫名在某个时候原谅这个女人,就像原谅程序里的那个bug——没有什么能完美无瑕,就像自己人生的这双眼睛一样。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联络有来才有往。
两天之后,黎可接到了自家老板主动打来的电话。
她那会还在家里睡懒觉,眯着眼,懒洋洋地接了电话,懒洋洋地说了声喂。
贺循让她现在去一趟白塔坊。
他的书房里有一份正式文件,他今天急需拿到那份文件,待会司机也会去白塔坊,开车把文件送到临江。
黎可立马起床,只刷了牙,随手套了件羽绒服,蹬着雪地靴就出门了。
她进了家门,在书房跟贺循打电话,问他文件放在什么地方。
贺循说得很清楚:“书桌左边的抽屉,第一层,有个编号是3的立体贴纸文件袋,你把文件袋交给司机。”
黎可翻了翻,第一层抽屉里的确有个3号文件袋,但文件袋是透明的,里头压根没有东西。
“你认真找。”贺循笃定,“不可能有错。”
“真的,3号文件袋是空的。”黎可认真解释,“我没有乱碰文件,我的眼睛绝对没错,里面没有任何东西,你要的到底是什么文件?是不是放错文件夹了?还是立体贴纸贴错了?”
贺循沉默片刻:“你找个密码箱,把左边整个文件柜,里面所有的文件全部带来。”
黎可照办,去储物间找来箱子,把整个文件柜都清空了。
司机已经到了白塔坊,黎可本打算把箱子交给司机了事,再回去接着睡自己的懒觉,贺循在电话里说:“你现在跟着司机一起上车,来临江。”
“啊?”
“啊啊啊???”
她握着手机发愣:“我去干嘛?我好端端地去临江干嘛?”
“这些都是重要文件,不能出一点差池。司机的职责是开车,不是负责文件。”他语气稳定,“曹小姐回老家休假,我需要助理。”
黎可抓紧自己的羽绒服外套:“不行!我不行,我今天有事,我要回家。”
话筒里的声音无比清晰,老板的要求必须执行:“黎可,别忘了你的工资每天都在发放,我没有计较你这些天擅离职守。现在带着文件过来,四个小时的车程,我急需这份文件。”
黎可被赶鸭子上架,硬着头皮钻进了商务车里。
贺循把手机塞回裤兜,走去房间外的露台坐下。
冰冷潮湿的风吹拂,寒意入侵身体。
他现在不觉得有蚂蚁在身上爬,只觉得心里安定,是那种狂风肆意吹拂,而他终于捉住那股风的安定——他并不需要那股风如何,只是需要它安静,安静地呆在身边。
黎可真的很生气。
大过年的,她突然被一通电话从床上薅起来,懒觉泡汤,蓬头垢面,连袜子都没穿就赶着出门,然后又莫名其妙地去临江送东西。
身上唯一带的东西是手机,还有不知什么时候塞在羽绒服外套的纸巾。
说是紧急文件,她都没让司机在高速服务区停,在车上用矿泉水沾湿纸巾,凑合把脸洗了,手指耙耙脑袋,对着手机相机整理头发。
再给关春梅和小欧打电话说明情况,下午有朋友约了一起唱K,这下也不得不推掉。
黎可冷着脸,抱着手臂,坐在车里发呆生闷气。
是老板就能颐指气使,随叫随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完全不顾员工死活,一点提前准备和缓冲时间都不给。
一路闷气飞驰,车子终于驶到临江,黎可问司机要去哪里,司机比划说贺先生家。
黎可问:“哪个家?他自己住还是?”
司机说:“贺先生和父母家人住一起。”
想想也是,黎可双眼瞪圆,更生气了。
虽然她只是一个保姆,但是—————
算了……
反正她只是个保姆,被差遣办事,有什么大不了的。
车子驶进了别墅区,车道笔直通幽,人工造景精致整齐,别墅阔气典雅,黎可的心跟着车子拐来拐去,白塔坊毕竟是熟悉的地方,她再怎么样也没人管训,如果待会要面对一大家子人,是不是要收敛客气点。
但只要黎可理直气壮,就没有怯场这回事。
贺循打来电话:“什么时候到?”
她没好气:“马上!”
车子驶进别墅,司机把车停住,已经有人在门口等她——除了贺循和Lucky,还有漂亮可爱的小女孩和小男孩。
看见这人被两个孩子牵着衣角,身姿笔直地站在门前,英俊面容朝向车子来的方向,黎可心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又消散无踪,只剩冷哼和无语。
好几天不见,不知道是距离产生美,还是他又变好看了——男人穿简单的上衣长裤,手腕戴智能手表,着装风格和色彩是被人精心搭配过的,清爽温润,端正沉静。
黎可拎着密码箱下车。
贺循站在那儿不动,只是冷白面容会追随声音,极轻微地偏转角度。
女人的声音跟电话里的冷哼是两个季节,笑吟吟地从风里飘来,和煦得如同暖春三月:“贺先生,我把您需要的文件带来了。”
贺循神色淡定,情绪并无起伏:“辛苦了。”
黎可端庄笑道:“这是我应该做的。”
贺循眼帘很轻缓地撩起,显露那双深湛冷清的黑眸,就是明明白白对她的伪装了然于心,但又愿意看她就这么兜着,语气平直礼貌:“这么远的路,麻烦你特意跑一趟。”
她假模假样再正常不过,但头一次见他正儿八经跟她虚与委蛇,黎可咬着唇瓣,斜斜睇他一眼,眼波流转,黑白分明的眼珠又转回来,声音有些松散:“那还不是听您的吩咐嘛。”
人又回来了。
贺循垂眼,尖锐眼角垂时就有不计较的兴味,薄唇略勾了勾,摸摸奕欢奕乐的脑袋,“先跟我进来吧。”再介绍两个孩子,“这是奕欢、奕乐。”
奕欢是哥哥,奕乐是妹妹。
黎可看着两个仰头好奇打量她的小孩,再用力搂住Lucky别让它扑得太兴奋,弯下腰跟奕欢奕乐平视,笑意盈盈,语气轻快:“两位可爱的小朋友,你们好呀,新年快乐。”
奕欢扯扯贺循衣服:“小舅舅,她是谁?”
奕乐爱美爱漂亮:“她的头发是粉色的,还有粉色的美甲。”
贺循温声道:“舅舅的私人助理。喊她可可,或者Coco阿姨。”
黎可冲着小孩微笑:“喊我黎小姐,或者黎阿姨就行了。”
奕乐:“可是Coco名字比较好听。”
奕欢:“可可是巧克力, Chocolate.”
黎可笑容甜蜜:“那叫Coco阿姨也行。”
贺循已经转身,要踏进家门,黎可小碎步挨近,小小声:“贺先生,我就不进去了吧?我把文件都带来了,直接交给您?或者我们去车里,我帮您找找那份文件。”
“去书房找。”贺循语气笃定。
“我进去不太好吧。”黎可抿抿唇,“或者找个招待外人的地方?家里是不是有待客区?”
贺循并不多客套:“进来。”
黎可不太想进去,使出杀手锏,压低音量,笑问:“您大哥在家吗?”
“他有事不在。”贺循淡声回,“在女朋友家。”
好几天不见,他对她态度倒是不像在白塔坊那样爱答不理——可能是距离产生美,挺淡挺平静的。
黎可没招了。
她只能跟在贺循身后,被Lucky拱着进了家门,已经有住家阿姨拿来新拖鞋。
奕乐:“Coco阿姨的脚指甲也是红色的。”
奕欢:“冬天要穿好袜子,不然容易感冒。”
黎可无声呵呵:“抱歉,我忘记穿袜子了……”
这俩小孩,专属摄像头是吧?
贺循脚步定住,扭过了头,似乎对黎可没穿袜子这件事有什么想法,而后开口让家中阿姨去找双新袜子过来,语气清清淡淡又无比笃定,“有没有一种可能……你随便套了身衣服出门?”
黎可笑容裂开:“呵呵,您猜错了。我今天穿得很得体。”
她羽绒服里头就穿了件当睡衣穿的夏季白T,随手套上昨天出门穿的长裤,漂亮不至于,勉勉强强还是能出门见人的。
黎可压低音量,磨着后槽牙,小声到几乎嘟囔,“您还是说正事比较好。”
“日常生活要给孩子做个好榜样。”贺循同样轻声。
“您说得对。”黎可露出柔顺假笑,心里已经在谋杀。
既然都要谋杀了,她还有什么好在乎的。
别墅内部陈设开阔气派,但好像没什么人,至少一览无余的客厅空空荡荡,黎可小声问:“没有人在家吗?”
贺循挑眉冷声:“你想看见谁?”
黎可翘起下巴,轻轻:“哼。”
“中午有没有吃东西?”
“吃过了。”
“吃什么了?”
黎可努嘴:“司机买的面包。”
贺循停住脚步:“先去餐厅吃饭。”
“不用了。”黎可皱眉,“您不是说文件很紧急吗?快点找出来啊。书房在哪里?”
就这么一件破事,非得让她大老远跑临江来吗?
她在车上才反应过来,3号文件夹里没有东西,他至少说出那文件叫什么是什么内容,她一个个给他翻不行吗?再不济他找个身边明白人,两边视频连线,何必让她跑一趟?
这个男人纯粹就是折腾她。
是嫌她拿着工资不干活?还是嫌她没有天天请安问好?
贺循抿抿唇:“那就先去书房。”
说去一楼书房,奕欢奕乐牵着他的手,黎可和Lucky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一道进了书房。
黎可打开了密码箱,把所有带来的文件袋依次摆在桌面,问他:“你要的文件是什么内容?有没有写什么公司或者标题,我一个个打开看看。”
贺循的工作习惯条理又严谨,文件的归类都很清晰,只要他报出文件名称或者文件内容,如果只是放错了,很容易就能在文件袋里筛出放置错误的那份。
只花了二十分钟时间,黎可十指灵巧,眼神专注,在某个文件袋里翻到了贺循要的东西——夹在另一个文件袋里。
黎可把文件递给他:“喏,应该就是这份。”
贺循好整以暇地坐在书桌后,抬抬下巴:“穿上袜子,再吃点东西。”
不打搅两人工作,奕欢奕乐已经带着Lucky去了儿童乐园玩,阿姨刚才送来了袜子、热腾腾的午饭和一杯橙汁。
黎可悄悄横他一眼。
她把其他文件再收回密码箱,也不推辞,直接坐下吃东西——食物美味,摆盘精致,厨艺档次比她好太多。
贺循用手机扫描黎可找出的文件,听完语音读屏,打了个电话,让对方来家里取。
他坐在书桌后,听着她吃东西的声音,慢腾腾把文件装好。
这个女人连吃饭也是愉快的,即便不说话也有细细碎碎的动静,不会因为身处于陌生环境就拘谨紧张,惬意自得,好像还是在白塔坊的家里。
“好吃吗?”
“不错。”黎可喝了口橙汁,“比我做的好吃,是专业厨师吧。”
事情办完,她觉得自己能走了:“司机还在外面吗?待会他送我回潞白?”
贺循不置可否:“他过两天再回去。”
黎可皱眉瞪眼:“嗯?那我怎么办?我自己想办法回家?”
他动作慢条斯理,语气也慢条斯理,“过两天我就回潞白,你留在这里,跟我一道回去。”
黎可一口橙汁差点呛死在喉咙里:“咳……什么???”
“我留在临江?跟你一道回去?”黎可双眼瞪得溜圆,张张嘴,无语道,“你是说——我,我留在这里等你回去??”
“有什么问题?”
男人的语气丝毫不觉得自己过分。
“当然有问题。”黎可跺脚,暗暗咬牙切齿,“我要回家啊。”
“大哥,你莫名其妙把我喊来临江,我就带了一个手机就从家里跑出来,事情都办完了,结果你让我在这里留两天?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会不会太过分了?”
“劳动手册没有指明你的工作地点是在潞白还是在临江,只是服务雇主。”贺循语气清淡笃定,“我还有些事情没办完,需要你这两天帮我做些工作,再收拾回潞白的行李。”
黎可抱手不干:“我要是不愿意呢?”
“你在家也只是睡懒觉。”贺循摸着椅子站起身,“家里人都很忙,有些事我不想麻烦他们,但身边的确需要人帮忙,曹小姐休假,我没有帮手。作为私人助理,这是你的份内工作,何况还有三倍工资,还是你宁愿在家睡觉都不愿意赚这三倍工资?”
“司机今天已经开了四个小时的车,你让他再开四个小时回潞白?他的耳朵和专注力都吃不消。过两天你跟着我一道回去,不仅方便,还有个照应。”
“我会安排好你的住处,你需要什么东西,司机待会开车带你去采购,开支报销,至于小欧那边,我也会打电话跟他说明情况,回去后找时间弥补他。”
修长指尖推过来一张信用卡,曲起手指叩叩:“小欧喜欢书和玩具,临江比潞白能买到更多他喜欢的东西,算我送给他的新年礼物。”
黎可仰头叹了口气:“大爷,您真行。”
她也跟着起身:“我吃完了,先让司机送我,我现在就要去买东西。”
务必刷爆这张卡。
两人一道走出了书房。
贺菲恰好刚从外头回来,两手拎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圣诞树似的走进来,笑道:“小弟,爸妈打麻将回来了吗?我给你买了不少衣服鞋子,当季新款,上楼试试?”
再一眼瞟见贺循身边的姑娘,贺菲先是疑惑,继而眼睛发亮:“这位是?”
今天怎么突然有生面孔?
除了曹小姐之外,贺菲可没见过小弟身边还有别的女生,这姑娘看着干净朴素,脸又实在漂亮啊……
贺循神色清雅:“我在白塔坊的私人助理。黎可,黎明的黎,可可豆的可。”
又道,“我姐,贺菲,奕欢奕乐的妈妈。”
贺菲年岁看着和贺邈接近,鼻唇之间和贺循神似,但更有女性的精致靓丽。
黎可摆出标准的淑女姿势,娴柔微笑,稍稍欠身,跟她打招呼:“贺小姐,您好。我来临江给贺先生送文件。”
听到这个名字,贺菲眼神更亮——实在是贺邈上回去潞白出差,在饭桌上说起了这号人物,当时贺循还面色腼腆,不肯让贺邈多讲。
“小黎,你好。”
贺菲上上下下地打量黎可,眉尖一挑,“你们……要出门?”
黎可颔首微笑,柔顺端庄地站贺循身边:“我现在要出去帮贺先生办点事情。”
贺循面色平静:“我这里有份文件要给律师,他马上过来,有几句话要聊。”
贺菲点点头,眨眼:“那你俩先去忙,我陪会孩子,等有空一起坐下来好好聊聊。”
黎可让司机送她去了附近的某个商场。
下车她跟司机打字,说她要好好逛逛,让他先回别墅以防贺循要用车,等她买完东西再喊他过来接她。
聋人司机性格安静,不疑有他,点头说好,让她提前打电话。
黎可笑眯眯地比了个OK。
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贺循的手机陆陆续续响起消息——是那张银行卡的消费提醒。
根据扣款消息推测,黎可在某个商场买了衣服、鞋子和化妆品。
东西买完之后,她就变成了一条游入广袤大海的小鱼,尾巴一摆,消失得无影无踪,谁也找不到。
贺循等她到了傍晚,没有再收到任何消费提醒,她也没有发来任何消息,打电话也没有接通。
他发消息问她在哪?
黎可没回。
晚餐时间,贺菲在餐桌上聊起黎可,今天家里人都外出有事,只有贺循留在家里,所以无人知道这位黎小姐突然来了临江,大家还要多问,但贺循一直垂着眼睛,明显心不在焉,也不怎么回话,不知道是情绪不好还是如何,惹得贺菲也不好多说。
黎可终于回了消息:【不用管我,我自己出去玩了。】
贺循蹙眉:【你去哪里玩?】
黎可半个小时之后才回:【找朋友玩啊。】
贺循摸起手机:【哪儿的朋友?】
黎可的回复堪比龟速:【以前认识的。】
贺循沉沉闷了口气,放下手机,过了会,又拿起。
【你在临江有朋友?】
她懒洋洋的态度姗姗来迟:【贺先生,你以为我是没进过城的乡下丫头吗?】
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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