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恶不赦(宓晞)

同学们之间都在传，因为佟永春想去上海谋生活，去上海的名额全校只有一个，看来非他不可了。
可是警校毕业后，他却选择了去启东南阳镇，做一名没有什么前途的片警。
旁人不知缘故，只以为他是思念家乡，只有他自己知道，驱使他放弃去大城市的机会的，是他心中的那股仇恨。
他成了仇恨的奴隶，他自知这样不对，可他摆脱不了它们的控制。
但偏偏他结识了肖成红邢秀仪夫妇。这夫妻二人像是两尊活菩萨，全身心地扑在全县每一个孩子身上，完全不考虑自己这样做将会获得什么。
这让佟永春感触很深，每每看见他们笑脸迎接每一个孩子，他便会觉得自己好像一个魔鬼。
更糟糕的是，肖氏兄弟二人竟是这对夫妇的养子，这就更让他下不了手了。
所以他一直在犹豫，就算那两个小崽子就在他的眼前，他只要抬起手开两枪就能将他们打死，但是他也一直没有对他们下手。
1987年，他已经在启东做了三年片警了。因为他脾气好，又肯为老百姓做事，所以大家都喜欢他，亲切地喊他小佟警官，有几个得过他帮助的，还会写信给市警局，让领导务必要奖赏他。
他在这样淳朴的氛围中生活，又每日自我开导，那种摆脱不了的恨意似乎又消失了，他知道它不会永远消失，但当时，他是不把它当回事的。
所以，当他看见肖氏兄弟二人失足落水，在深水里拼命挣扎的时候，他竟强烈地希望他们能好好活着。他倒是说不上多么喜欢他们，他只是不希望肖成红夫妻伤心。
所以他义无反顾地将他们救了上来。
“那是我最最后悔的一件事，比亲眼目睹父亲被杀，还要让我恨。他们是两个蛀虫，蛀虫本就该死，我为什么要手贱救他们！”佟永春咬牙切齿地说。

第372章 生的希望
佟永春救了肖氏兄弟后, 理所应当的获得了一等功。他在这个过程中，自觉想通了一切——父辈的仇恨早已了解，作为晚辈的自己, 着实不因沉溺于这般痛苦之中。
他甚至开始对肖氏兄弟心存感激，时常接受肖成红校长的邀请，与孩子们聚在一起吃饭, 尤其是到了除夕这天晚上, 他必是走不掉的, 一定会跟着他们一起吃传统的团圆水饺。
佟永春那时候偶尔会想, 或许自己可以在南阳镇这里呆一辈子。谁说人人都要有升官发财的梦？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也是极好不过的。
不过家里的一通电话，将他催回了家。
帮忙打电话到局里找佟永春的，不是母亲, 而是住在母亲家隔壁的邻居。邻居说他的母亲已经命不久矣, 如果他还想当一个孝子，该抓紧时间回来看看了。
他忙于工作，疏忽了与母亲的联系，那时候电话并不那么普及, 写信也常常不能送达对方的手中，所以他与母亲已有三年不曾相见。
这次回家, 见罢母亲才知她已经身患肺癌许久。
“怎么会得癌症？不是一直好好的吗？您也不算老。”佟永春给她做着菜, 自责地问。
“我是给你气的！咳咳……”母亲用尽力气, 撑起身子, 摸着床边的一只搪瓷杯子, 向他砸过去, 搪瓷杯打在他的后背上, 又摔落在地, 哐当作响, “你要当好人，我叫你当好人！”母亲骂着骂着又要打他，奈何身子实在弱，没能摸到下一个能砸出去的东西，就躺倒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佟永春茫然不知所措，他一点也不明白，母亲为什么骂他。或许是因为作为独子的他，久不着家，所以惹了她老人家生气？
他只能想到这个原因，于是拾起地上的杯子，放回床头，坐在床边，好言解释着自己的工作：“警察都累，片警虽然官职不大，但是事多。张家长李家短的，都要我去处理。不过虽然忙，但大家对我都好。去年因为我救了两个失足落水的孩子，全镇子的人都把我当家人对待，我都不好意思了。”
母亲扬起手，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巴掌不重，但也足以震慑住他。
“你救的两个孩子，是不是害死你爸的那两个兔崽子！是不是！”母亲吼道。
他捂着脸，点了点头。
母亲得到了他的肯定，又对着他的另半边脸打了一巴掌，骂道：“救他们干什么！他们害死了你爸，他们该死！你救了他们，你也是杀人犯！”
他一时糊涂了。
当初教育他不能心怀仇恨的母亲，如今竟因为他救了仇人之子所以就称自己是杀人犯？
他想问个明白，但母亲执意不肯与他多说什么，他做的饭菜他也一口不愿意吃，要带她去医院，她也执意不肯去。她像是早就做好了要死的准备，等他回来，就只是如此这般的将他辱骂一顿。
当夜，母亲已不能说话。
过了零点，他呼唤母亲，已得不来回应。
佟永春葬了母亲，就回了南阳镇。短短不到十天，再回到这里竟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路上的百姓不像是从前那样热情待他，见了他只会远远躲开，有暴躁的甚至会骂几句脏话。
他不知何故，问了领导，方才晓得被他救了的那两个孩子，已经不满于偷鸡摸狗带来的乐趣，开始拿着棍子拦路打劫，或是趁着晚上风大，在田边堆满枯树枝，点一把火将整个麦田烧得精光。
人人喊打的小畜生，要不是肖成红和邢秀仪两位老师护着，早被人打死了。因为不能拿他们二人如何，大家便把怒火转移到当初救了他们的佟永春身上，认为要是当时他不出手救人，如今也不会有这么多事。
佟永春知道是这个原因后，只觉得心里委屈。他本是出于善意才救了两个孩子，但因此却被母亲抱怨，被大家唾骂，好像最该死的人是他一样。
他无法在南阳镇继续呆下去，好在他上学时候成绩好，这几年又拿了不少功勋，所以直接被南京地区当做人才引进。
在南京，他凭借着自己的能力，可谓是顺风顺水，但他经历了这些年的起起伏伏，早已失去了活力，认真工作不过是因为没什么别的事可做，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就算早早下班了，又有什么值得他期待的。与其面对孤独，不如留下来加班。
不过人但凡有了钱有了权，便就失去了拥有孤独的权利。
得知他有了地位，突然就有人带着家谱来敲他的门。那人也姓佟，叫佟永阳，说是一直住在南京的他的表弟，听家里人说起他有个表哥在南京，特地找了过来。他还将家谱一页一页翻开给他看，告诉他自己与他都是“永”字辈的，他们的孩子是“安”字辈的，比如他自己的儿子，就叫佟安启，已经三岁了。
听说他已经成家有了孩子，佟永春打心底羡慕，说有空了一定要见见侄子。
他是喜欢孩子的，尤其是在启东做片警的三年里，看着肖成红邢秀仪夫妻俩，把那些孩子从小萝卜丁教育成能子曰诗云的小学生时，他就更向往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了。
虽说这个表弟出现的突然，但他也高兴，毕竟他也渴望像其他人那样下班了能有人一起喝喝酒聊聊天。
两人相处的不错，虽然佟永阳只是一个工人，与他的身份地位悬殊颇大，但是这不妨碍他二人的兄弟情日益浓厚。佟永阳常常拎着盐水鸭带着一瓶啤酒到他的宿舍里，等他下班，两人一聊就是一整夜。佟永春醉了就喜欢说自己工作时候遇到的糟心事，而佟永阳的话题却永远离不开孩子。
“安安不肯上幼儿园，说老师打他。你说是不是带他换个幼儿园比较好？”
“安安看人家有自行车，吵着闹着要买一辆，可我们夫妻俩都是工人，哪有那么多钱？只好把他打一顿。”
“安安他啊，人小鬼大，我们文化不高，玩不过他，要是他跟着你就好了。”
佟永春听他唠叨，一点不觉得烦，只觉得温馨。这是家的感觉，家不就是由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组成的吗？
他喜欢听他唠叨侄子的事情，也喜欢那个古灵精怪的小鬼头。最终他不忍心小侄子受委屈，找关系帮他转到机关幼儿园，嘱咐老师要好好对他，又花了自己半个月的工资给他买了辆儿童自行车，虽然知道骑不了几年，但看见他高兴，他也高兴。
平日里他要是没事，就把佟安启接到身边，上班的时候就带他在自己工作的地方参观，下了班就带他去公园里放风筝。久而久之，人人都以为佟安启是他的儿子，而佟安启也更喜欢粘着他，而不是他那一对只会唠叨的父母。
但男大当婚，佟永春总归是要结婚要有自己的孩子的，叔侄之间再亲，也比不过父子。
佟永春是在1991年结婚的，结婚对象是被他救下的，一个要跳江自杀的失恋女生。
女生叫秦叶叶，与佟永春相遇的时候还在读大学，因为男朋友出轨被她抓了个现着，所以哭着坐在长江大桥边上，想要自杀。
佟永春接到民众报警，赶到现场，好言相劝，把肺腑之言全部说出，最终将她劝了回来，怕她还是想不开，又开着警车带她满城地转，最后找了一家肯德基，请她吃了顿儿童套餐。
秦叶叶从此就黏住佟永春了。他去上班，她就已经在门口拎着自己做的小煎饼等他。他下班，不管多晚，都能看见她坐在门口的路牙子上，看着书或者听着音乐。
女追男隔层纱，何况还是佟永春这种渴望家庭的人。所以第二年，秦叶叶大学毕业后，两个人就结了婚拎了证，年底，就有了孩子。
是个男孩。佟永春按照家谱给孩子起名叫佟安成。
因为有了自己的孩子，所以佟永春不能总是将佟安启带在身边。佟安启起先不能接受这个小堂弟的出现，觉得是他夺走了自己最喜欢的叔叔，但他似乎天生是个好脾气，在与小堂弟相处了一个月后，渐渐开始便得懂事起来。
会控制自己来叔叔家的频率，就算来玩，也不吵着闹着要去放风筝，乖乖带着小堂弟玩耍，到了下午就主动离开。按照他自己的话说，不能给别人添麻烦。
但他的父亲并不是这么想的。他的父亲佟永阳，几乎每天都把他丢在佟永春上班的地方，逼着他上去找叔叔，连学都可以不上，但一定要去与叔叔婶婶打招呼。
好在佟安启自己认得去幼儿园的路，所以每次等父亲走了，就自己走去幼儿园。
1994年暑假，佟安成三岁，准备上幼儿园。佟安启七岁，准备上小学。一向吝啬的佟永阳竟主动提议带两个孩子去上海玩。
佟永春因为忙于工作，所以不能跟着去，就让妻子秦叶叶随佟安启一家去上海。
他们出发后的第二天，佟永春就接到秦叶叶的电话，说佟安成没了。

第373章 以牙还牙
佟永春说到这里, 要求把覃宏明带出去，否则他就不往下说。彭盖狱没有多问原因，立刻就答应了他这个要求, 喊了门口的警卫进来，带覃宏明走。
“我是要你放了他。”佟永春说。
“这不可能。”彭盖狱言辞反驳道，“案件未了, 我是不会放走任何一个人的。”
佟永春冷笑了一声, 说：“你可真是个老固执。”
彭盖狱道：“你跟我说了这么多往事, 我很同情你的遭遇, 但这与时代酒吧里发生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活着就是为了找我的孩子，所以我必须保持着自己的权力，才能运用大量的人力物力, 去进行人口搜查。所以……”佟永春说着, 顿了顿，“所以对于任何会阻碍我升官的事情，我必须想办法处理它们。我说的处理，是指让它们仿佛没有发生过一样。”
“阻碍你升官的事？”
“2006年9月16日。我出警解决时代酒吧聚众斗殴事件, 正好之前在时代酒吧认识的一个女孩一直请我去坐坐，说有人想见我, 我就去了……”
“哪个女孩？”
“死者乔燕, 她混迹在各个酒吧里, 能帮我打探消息, 所以我一直与她有联系, 希望从她那里能够获得儿子的消息。”
“所以你承认你认识乔燕？”
“我从来没说过不认识她, 我只是说我没有杀她。”佟永春又站了起来, 他像是有点坐不住了, 在审讯室里来来回回走动着, 时不时发出一声叹息。
“可以说了吗？”彭盖狱催道。
佟永春停下脚步看着墙角的一只蜘蛛网，说：“我进去之后说要找乔燕，酒吧前台告诉我乔燕在走廊最里面的一间包间里，正在接待客人，我就想等等再说。但我看见林辉走到了那个包间门口……哦，我当时并不认识他……他在敲门，但是没有人有回应，我意识到不好，就过去帮着把门撬开了，然后就看见……”
“什么？”
“也没什么，桌子上有很多照片，还有很多钱，都散在那里，散了一地。我看见有几张照片上面沾了点血，知道有人受伤了，但是奇怪的是屋子里并没有人。不过林辉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冲到房间里面自带的卫生间，打开门，我们就看见乔燕躺在里面。”
“活着？”
“死了。后脑已经凹陷进去，显然是被重物殴打所致。”
“然后呢？”
“我准备打电话喊人过来处理这件事，但正好有客人走错了房间，闯了进来，看见了这一幕。我当时因为出警，所以身上还穿着警服，客人看见了就在那边乱喊是警察杀了人，我一下子就慌了。”
彭盖狱疑惑地问道：“你慌什么？如果你说得都是真的，那说明人不是你杀的，既然如此，你按照规章办事不就可以了吗？”
佟永春摇了摇头，说：“一步错步步错。自从孩子丢了，我为了找孩子，不知做了多少违法的事情。杀人放火这一类事当然是没有的，但是假公济私，私结商人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当时听见客人在走廊上喊，我的第一想法就是，如果乔燕的死受到调查，那么势必我也会被调查，我过去所做的事情都会被发现，如果事情发展到那个地步，我就再也找不到儿子了。”
“你怎么会有这种的想法……”彭盖狱觉得荒谬。
佟永春坐回位置，看着他问：“彭梓和死后，你不是也疯了吗？你扪心自问，你费尽心思重组重案组，是为了什么？你敢说是为了提高破案率？你敢说你没有一点私心？”
彭盖狱无力反驳，确实，他当初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将已经支离破碎的重案组重组起来，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为了查明儿子的死因。
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似乎也没有理由去谴责佟永春了。
因为他们都是一样的人。
为了达到自己的目标，不惜动用大量的人力物力。口口声声说着什么为了培养人才，其实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能让他们为自己出力罢了。
“你继续说吧。”彭盖狱说。
佟永春叹了口气，用手撑着额头，说道：“既然不想被人发现，那么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藏尸。林辉是唯我之外知道这件事的人，我便威胁他，说他是凶手。他当时也怕了，说我诬陷人，又说他愿意给我钱，让我不要将这件事说出去……现在想想，他可能是怕他的其他罪行被发现，所以才那么害怕。”
“他给了你钱？”这与陈文安查到的信息不相符啊。
“没有，我没要他的钱。我们一致准备抛尸，所以开始像同伙一样商讨着抛尸事宜。”
林辉这人因为早期跟着台湾的父亲在东南亚一代混过，所以对于这种事情简直得心应手。他说藏尸最彻底的方法就是给尸体制造灾祸，在意外事件中发现的尸体一般都不会被质疑死因。
佟永春提议直接把乔燕埋在郊外的地里，但林辉说这样风险太大，现在基本没有闲置的土地，就算当下是闲置的，没几年肯定会被征用，到时候一铲子挖下去，尸体就会被发现了。所以他认为把乔燕扔进工地里最合适。
“最好是随时会坍塌的工地，尸体埋进去，隔不了多久楼塌了，到时候尸体跟着其他受害者一起出现在大众面前，就不会引起太多恐慌。你正好有权，尸检什么的糊弄过去简直简简单单的事情。”
“哪有那么容易塌的楼。”
“没有我们可以造啊。我听说A6地铁还没开工，如果由我来负责，我甚至能控制它的坍塌时间。地铁一旦塌了，那可得压死不少人，血肉模糊的一片，谁能分得清谁是谁？”
这不着边际的建议竟然把佟永春说动心了。
他采纳了这个建议，并打电话邀请叶龙生来。叶龙生彼时负责调查建设局的贪污事宜，所以让他帮忙搭线这件事应该是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