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转着笔,并不理会她的愤怒和难以置信,兀自定罪:“你来我们公司多久了?一个月,两个月?去年暑假好像也见到你了,满打满算,你在这个行业里面待了还不到半年吧。不过实习生,确实没什么上升空间,你们组长平时工作忙,估计也没时间带你,所以你不知道分不清抄袭和借鉴的标准,也很正常。”
她语气甚至有些慷慨,葛思宁听得火蹭蹭往上冒,她脑子转得快,很快就想明白了——她的劳动成果是被盗窃了,至于谁是中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无心去思考老板娘为什么要把这个方案透给对手,这无异于背叛她的男友。可葛思宁能确定的是,她也是被卖掉的东西。
见她咬着嘴唇不说话,老板娘就知道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她喜欢识趣的人,念在她们是校友的份上,她可以给葛思宁一点甜头,但不是明面上的:“毕业以后如果你想继续来这里上班,我可以开放hc给你。还是说,你想直接要钱?实习生没有奖金,但可以走私人账户。”
在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葛思宁在脑子里飞速地想申诉途径。可正如老板娘所说,她是这个行业里新得不能再新的人,她哪来的人脉去向公司施压?除了借助网媒和法律,她就没有更体面一点的方式了。
可坏就坏在,葛思宁没有证据。
同事之前一直跟她说的工作要留痕,被她放个屁给放了,当时她还心想,她一个实习生需要留下什么痕迹?每天下班之前都会把微信清理一遍,防止老板抓到自己摸鱼的葛思宁,竟然连发送记录都找不出来。
可悲、可怜、可笑盘旋在心头,以旋风之势席卷理智。
葛思宁一把扯下脖子上的工牌,摔到桌上。
她愤怒又无助地发现这一秒竟是自己能想到的最解气的瞬间。
她看着老板娘这张漂亮又世俗的面孔,曾几何时,她只要想到都市丽人就会想到自己这位在校园里素未谋面的学姐。可原来职场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是她小看这个世界了。
葛思宁给她比了个中指。
“我不干了。”
第99章 葛天舒知道……
葛天舒知道这件事情以后怒不可遏, 如果不是王远意拦着,她都快把葛思宁的脑门给戳穿了。
“你脑子到底长到哪里去了?!读书读傻了吗——”
她叉着腰在客厅里踱步,想来想去,觉得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而且她最生气的一点是:“你厉害, 你清高, 你给别人白打一个多月的工?工资都不要了?”
葛思宁当时逞一时之气, 当时直接拎包走人。盛怒之下,她甚至都没和组员们打声招呼,就更别提跟人事还有财务走流程了。
现在被葛天舒骂成这样,她倒是醒悟过来了,但是心里非常不愿意再和公司里的人有一丝一毫的纠缠。更何况她当时走得那么英勇, 现在回去要钱就显得很窝囊。
葛天舒冷笑:“你不会是想着家里有钱, 所以可以不在乎这点工资吧?葛思宁, 你知道什么叫劳动所得吗?你的骨气就值三千块是吧。”
说到最后妈妈都懒得理她了,王远意中途插过一句嘴, “你何必动这么大的气?现在是思宁在外面被人欺负了, 回到家还要被骂。孩子可怜, 我早说了让她辞职, 你偏不让。”
葛天舒没有回应他,指着葛思宁说:“你自己想想清楚吧,要工资还是要你一文不值的清高。”
得知此事的徐静和江译白没有表现出什么,估计是怕她伤心, 但是葛思宁能感受到他们的欲言又止。这件事似乎只有王远意是支持她的,可这份支持却是悲观的,他认为葛思宁一开始就不应该去吃这个苦。如果缺钱,和家里开口就是了。
这是葛思宁第一次觉得爸爸的支持是这样单薄且片面。钱是副产品,她想得到的是体验。虽然现在结果不太美好, 但葛思宁不会因此否定过程,王远意却判断她做了无用功。
辞职第二天她躺在床上开始渐渐后悔,反正都被炒了,除了工资,或许她就该收下那笔钱呢?葛思宁不知道有多少,但好歹是自己的“卖身费”。她卷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很想把自己卷成一条寿司,这样就不用上班,不用考虑这么多问题,只要等着被吃掉就可以了。
江译白给她转了五千块钱。
葛思宁问他做何用途。
他说是给她的零花钱。
葛思宁退还了,并回复:“别太爱了。”
换做是以前,葛思宁感觉他会和自己讲道理。但是现在,他变得帮亲不帮理。真被无条件溺爱了,葛思宁又会反其道而行之地去思考自己的对错。她想她真是吃软不吃硬的典型群体。
除了这些纠结之外,还有一件让葛思宁很伤心的事。
虽然公司氛围一般,但是他们组的感情还算不错。平时早上会分享早餐,午休会经常约着吃饭,加班还会一起吃宵夜。可葛思宁那天大摇大摆地离开,无论是当时还是事后,竟然没有一个人过问,也没有一个人慰问。
她知道职场不如校园,没那么多真心,更没有朋友一说,可之前欢声笑语还历历在目,如今人走茶凉,难免有些唏嘘。更何况葛思宁在实习的过程中受他们照顾不少,她虽然没有幻想过同事为她出气,但至少应该义愤填膺?可原来大人的情绪是那样宝贵,不会因为一个过客而波动。
她茫然地问江译白,这种情况应该怎么调理呢?可他显然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或者说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参透了其中规则,所以面对葛思宁的难过,他心疼是真的,无法共情也是真的。
葛思宁不怪他,因为连一同实习的徐静都没办法理解她这样的想法,她惊讶地问葛思宁:“你怎么真把同事当朋友了?”
“因为他们对我很好……”
“好在哪?”
“我们会一起喝咖啡聊八卦,一起吃饭,一起说老板坏话……他们还经常鼓励我,我写了好多东西都被高层毙掉了,但是我们组长安慰我说那是他们没眼光,她很看好我……”
徐静一针见血地指出:“你也会说是安慰了。”
“思宁,想要牛跑,就要让牛吃草……而且只是说说而已,又不用付出什么成本。太容易被感动的话,以后还会受伤的。”
葛思宁听完更伤心了,不是因为徐静说了真话,而是徐静也明白的事情她却不明白。好像所有人都默认摔跤会痛,但她一定要摔了才知道。这迟钝让她多了很多不必要的伤痕,葛思宁细数起来,觉得自己真的好笨。
暑假还剩下半个月,葛天舒见她整日在家无所事事,便在餐桌上提了一嘴,问葛思宁要不要跟她出去应酬。
虽然家里的产业和她的专业毫不相干,但是人性是相似的,这个社会的规则也是通用的,葛思宁过去总是刻意回避这些人情世故,以至于现在遇到这点小事就郁郁寡欢,不如趁有机会,做做脱敏训练。
王远意当下提出了反对,并说:“她一个女孩子,你让她出去抛头露面算什么事?”
葛天舒脸上浮现不悦,但语气依旧平静:“女孩子怎么了?女孩子就应该被关在金丝笼里?还有什么叫抛头露面,我又不是带她去什么不正经的场合,更不是拿女儿去做买卖,怎么就抛头露面了?”
眼看着父母就要吵起来,葛思宁赶紧开口打断。她面对两人的眼神,王远意很明显对她还有期待,可是……葛天舒的建议恰好符合葛思宁现在的需求,所以她在爸爸的注视下,迎合了妈妈:“反正我最近也没什么事,可以去看看。”
葛天舒弯唇一笑,“你倒是很清醒。”
葛思宁本人既然愿意,王远意就不再说什么了。他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让葛思宁愧疚,但也因为如此,葛思宁更觉得自己背叛了他。
她自暴自弃地想,算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而且过去她站在爸爸那边的次数不少,妈妈虽然没说过什么,但心里估计也伤心过。
葛思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葛天舒其实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这认知让她觉得恐怖,不仅是这个事实恐怖,她迟到的了解也恐怖。她发现她们这对母女做得真的非常失败。
跟在妈妈身后和他人谈笑风生的时候葛思宁才真正开始了解她的辛苦。过去她认为家里的钱来得比别人容易得多,因为比起其他家庭,她的爷爷奶奶已经为后代奠定了富裕的基础,所以葛天舒再怎么不容易,也是幸运的少数。
这个认为没有错,但是不全面。幸运归幸运,妈妈为了维持现状也付出了不少。所以他们家才会变得更好,葛思宁才能得到了更好的成长环境和物质条件。在大多数人都为金钱而感到窘迫的青春期,葛思宁发现自己全然没有担心过类似的问题。
但被爸爸带大的葛思宁,对妈妈的付出却是模糊的,甚至是有点坐享其成的。王远意并未给她灌输过不好的观念,但仅仅只靠只言片语,小时候的葛思宁完全无法理解妈妈的忙碌和缺席。
她的理解来得真的很迟。
结束饭局回去的路上,葛思宁问她:“一直做这些事,不会觉得辛苦么?”印象里妈妈总发脾气,却不太抱怨。
葛天舒一眼就能看穿她在想什么,这么多年,女儿一直偏袒丈夫,她清楚原因,也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她既然从前不解释,那现在也不会找理由。
她只说:“这是我的责任。”
“我有我的责任,你爸也是。你不用把这件事想得太复杂,没有十全十美的家庭,你只要享受父母给你的一切就够了。”
葛思宁享受不了。
她的性格注定了她会为这些事感到压抑和痛苦。
去了两三次这样的饭局,她就开始讨饶了,葛天舒还想再逼一逼她,可她抗拒得不行,跟要她上刀山下火海似的,索性随她去了。
暑假快要结束了,葛思宁还没能从时间的流逝里缓过神来。她明明不上班也过得很充实,去跑步去游泳去看书,做家务写日记帮家里人跑腿,跟男朋友做.爱约会彻夜长谈……可临开学的时候,她还是有种一无所获的错觉。
八月底,她大汗淋漓地趴在沙发上跟收拾残局的江译白说:“我到现在还没办法接受自己马上就要大二了。”
她遇到江译白那一年,他也是大二。
印象里那时候的他就已经很成熟了,怎么自己还跟小孩似的?
他们仔细探讨过这个话题。
江译白把她抱在怀里捏她的手指,跟她分享还没有和她相遇时的生活。其实谈不上心酸,甚至很有趣,尝试不同的工作,认识不同的人,经历不同的事情,然后从长方形变成正方形,又变成圆形……慢慢丢弃多余的面积,修剪掉棱角。
葛思宁很意外地发现他以前的性格和现在的性格截然不同,虽然偶尔能感受到他毒舌腹黑的一面,可葛思宁以为那只是灵光一现,不曾想是过去幼稚的他突然冒出来作祟。
她嘟着嘴抱怨自己为什么和哥哥不是龙凤胎,如果早五年出生说不定还能和那个他相逢。江译白咬了一口她的下唇,问她现在这样不好吗?
“不是不好,就是……觉得有点可惜。”
“而且,为什么你那个时候就已经能够这么理智地做决定了?”
她难以想象十八岁的江译白是自己选择读什么学校、什么专业,和他走入同一条河流的葛朝越完全是服从了家里人的安排。哪怕叛逆如葛思宁,当初也是在爸妈的指导下完成这件人生大事。
江译白说:“其实也没你想得那么厉害,我也有受我们高中老师的影响。他指点过我,再加上我是目标比较明确的人,当时觉得报都报了,就读下去好了。”
葛思宁心想,难怪,她就是那种目标不明确的人。不对,她甚至没有目标。
她脸上一流露出黯然,他就忍不住想亲她。他说她可怜的样子很可爱,葛思宁不太喜欢这样的评价,他却说:“偶尔脆弱一下,没什么不好。”
这个世界要她无坚不摧,可江译白希望至少在他这里,葛思宁可以随时随地卸下铠甲。
毛绒小狗四岁了。
葛思宁给它过了三个生日,可只有今年是名正言顺地和江译白一起。她寄托在小狗身上的思念终于能够让他知道,于是借着烛光,她流下了一滴眼泪。
还没来得及擦掉,就看到男友鬼鬼祟祟地把手背到身后:“有礼物要送给你。”
“什么?”
装蛋糕的包装盒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偷梁换柱,摇身一变变成礼物盒,葛思宁进来的时候完全没有注意,以为是同一个盒子。
被他推到面前才知道,他准备了惊喜。
“到底是什么呀……神神秘秘的。”
“你拆开就知道了。”
葛思宁心跳加速,那么大的盒子,里面总不能装的是钻戒吧?哎呀,她最近老是想着这件事。
拆掉上面牵着的气球,让它升空飞向屋顶,紧接着是蝴蝶结、绸带……葛思宁掀开盒子,里面居然趴了一只小金毛。
她捂着嘴怕自己尖叫出来,但小狗不知道什么叫惊喜,也不知道什么叫克制,它只知道自己从此以后有了主人,于是兴奋地朝她汪了一声。
江译白替她把不小心捂到嘴边的头发从手心里抽出来:“我记得你一直都想要一只真正的小狗。喜欢吗?”
发丝划过葛思宁的嘴巴,痒痒的。她十五岁的愿望突然实现了。她还以为这个愿望要等到她二十岁,甚至三十岁,等有了自己的房子或私人空间才会实现。
她完全呆掉了,被小狗扑得往后倒,被温热的舌头舔过手背,摸到它身上柔顺的毛,她才大喜过望地确认:“你……怎么会呢?过了这么久了,你为什么还会记得?”
她居然才发现:“难道你当年送我小狗玩具,是因为你知道我的这个愿望?”
他扶额,难得苦笑:“不然呢?”
“我以为你就是随手买的……”
“我随手买的,你还每年给它过生日?”
葛思宁不接茬了,她只是想借这个理由和他再多一点牵连。
见她羞赧,江译白也没揭穿。只是一想到葛思宁的暗恋如此辛苦,他就觉得亏欠。
为她实现这个愿望并不全然是为了讨她欢心,而是他开始有底气,给她想要的生活。
狗养在江译白家里,葛思宁每个周末都会回来看它。
如果爸妈都有空,那她会顺便回家。如果没空,那她整个周末都会睡在江译白这里。
不过就算要回家她也会想办法溜出来和他私会,葛思宁最喜欢拿这件事情捉弄他,一会儿说他们像在偷.情,一会儿又说能同居就好了。但每次江译白提出以男朋友的身份去见她父母,葛思宁又会找尽理由搪塞。
她最坏的一点在于,总是卡着门禁时间勾引他,把他吊得难以自持以后就故作要走,有一次江译白实在忍不下去了,把都已经摸到门锁的葛思宁摁在玄关,在她的惊呼里猛入。
还道貌岸然地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气得葛思宁死死绞住他。
大二开学不久,校园里一片欣欣向荣。夏天的暑气还未全部散去,傍晚常见绚丽晚霞。葛思宁经常会停下来拍照,然后发给江译白。
她的日常好像并没有因为大二的到来而变得怎么样,顶多就是身边的人的面孔开始更迭。
九月底,京华开始落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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