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银珠听得“百两”二字,十分惊讶,仔细想,却不信何老太有这能耐,出动得了官府的人。
可韩家着急,韩银珠只好试试,同何老太说了,此事算了。
为此,她又挨了何老太一顿骂。
然而才说完,不到一个下午,县衙就不查韩家的土地了。
韩银珠再回想何老太威严的样子,心惊不已,这老太婆莫不是成精了,在官府那边,都有这条关系!
自此往后,她倒是收敛许多。
至此,这个消息才在家传开——韩银珠要一百两,但几天后,又不要了。
这日下午,长庚星缀于天际,傍晚秋风凉爽。
云芹洗过澡,用一条干燥的帕子擦头发,陆挚提着食盒和书箧,从门外进来。
她抬眼,笑说:“你回来了。”
陆挚也笑:“什么事这么高兴?”
云芹比划出两个手指,说:“两件事。”
陆挚拿走她的帕子,给她擦头发,他知道其中一件是韩银珠妥协,却不知道另一件是什么。
他问:“哪两件?”
他擦头发力道刚刚好,云芹舒服地眯眼,说:“大嫂子原来要百两银子,不用千两。”
她高兴的是,韩银珠没狮子大张口到那程度,而房内正好有一百两,但这不能告诉陆挚,那五十两还瞒着呢。
她眼底的笑意,倒没叫陆挚忽视。
他问:“你不心疼钱吗?”
云芹:“心疼。只是李太白说过‘千金散尽还复来’,你这么厉害,百两银子,一样能赚回来。”
陆挚想到自己被收走的五十两,又气又好笑,为了金簪,没得又得从头攒。
接着,云芹眼里亮亮的,说:“我更开心的是,嫂子还不要钱了。”
陆挚这才笑了:“是叫人意想不到。”
云芹:“是啊,为什么突然又不要了呢……”
陆挚:“谁知呢。”
他用手帕裹着云芹的头发,把她脸包得圆圆的,一双眼若繁星璀璨,熠熠生辉,可爱得叫人想大亲一口。
他喉结轻动,捧着她的脸,低声说:“能不能对我,也‘千金散尽还复来’?”
云芹愣了愣。
这话问得有些没头没尾,她却知道,他在问自己关于前几天,得知两年前旧事的想法。
她脑袋从帕子里挣出来,笑道:“呆,我什么时候对你‘千金散尽’了?”
陆挚呼吸一窒。
云芹:“吃了饭,还个钱,我跟你说。”
陆挚:“还钱?”
云芹点点头:“是啊,知道韩嫂子一定要钱,李嫂子就借我五两,邓嫂子借我十两,胡阿婆借我五两……”
陆挚:“……”
饭后,云芹和陆挚借道西院小路,一起去还食盒和胡阿婆的五两,再去李茹惠院子,还了五两。
最后,绕回东北院旁的北院,还了邓巧君钱。
邓巧君还说:“亏得是你们运道好,韩银珠良心发现了。”
离开北院,几步就是东北院。
秋初的夜空,星子散落各处,下弦月仿若孩童剪的纸张,斜斜贴在天际,光泽尤为朦胧。
两人看着这轮月亮,心中都生出无边的辽阔之意。
陆挚忽的道:“出去走走?”
云芹:“好。”
村里,只有他们兴致突然来了,在这个时候出门。
四周空荡荡的,一盏灯,轻轻摇动,照亮路面。
陆挚牵着云芹的手,两人在外头转了一圈。
云芹观察昏暗的景色,除了什么时候看都好看的夜空,其他都乏善可陈,还不如看身边人。
她就看向陆挚。
陆挚才刚说完学里的事,察觉她目光,他低眸,停下话语。
云芹道:“陆挚,我前几天也想,都是两年前的事了,为什么我总会去想呢。”
陆挚捏紧了灯的铜色长柄,一动不动。
静谧里,云芹踢踢地上石子,小声说:“我想啊想啊。”
嫁给陆挚后,她学文木花和云广汉那样,所以,她先把陆挚看成家人。
慢慢的,她心里有了不太一样的滋味,那不是学父母,而是和陆挚两个人的体验。
就在这时,突然告诉她,他关于家人的身份,是一个意外,她有点迷茫,好像,这一切都是假的。
可是日日夜夜的相处,并不是假的。
她的心像风筝,被这种感觉,牵引着,一上一下的。
她抬起头,朝陆挚笑了。
陆挚一愣,云芹稍稍踮起脚尖。
在细微的虫鸣,幽微的光影,轻微的秋风中,在无人知晓的夜里,她在他脸颊上,亲下一个吻。
她说:“我好像,有点明白你说的‘喜欢’是什么了。”
陆挚呼吸放缓,问:“只是‘有点’吗?”
云芹小声说:“多想几天,可能就更明白了。”
陆挚有些气自己,非要这时候问,再过几天呢?
可转瞬间,他心里又蔓延喜悦——本来,只要她能不气就好,她却给了自己出乎意料的回应。
云芹有点羞,毕竟亲他这种事,除了某几次,她只敢在他喝醉后亲……他还装醉!
她赶紧松开他的手,继续朝前走。
陆挚胸膛起伏,几步追上她,又牵了她的手,低声笑了。
云芹也笑。
倏地,陆挚耳畔,响起当年那曲《鹤冲天》:“……幸有意中人,堪寻访……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二十岁的自己,形单影只离开盛京。
而此时,他的意中人,不需去曲中的“烟花巷末”。
就在他眼前。
两人在外面吹了半夜凉风,心情却都很放松,不过,怕何老太担心,还是在戌时四刻后,回到家里。
陆挚重新打热水,云芹翻出账本,找来笔墨。
陆挚回来时,就看她摊开的那一页,是那日平账画的圆点,她把最后一个圆点划掉了。
还吭哧吭哧,补了一句:“六月,平账完。”
这是把她今晚的吻算进去了。
陆挚一手搭在桌上,说:“你说的不算。”
云芹:“我说的算。”
陆挚:“不算。”
云芹轻哼:“你一开始不想娶我的呢。”
陆挚:“……”
他顿了一下,看到她眼底的笑意,又去抢账本,却来不及了,云芹赶紧抱着账本躲开。
她暗暗得意,这句话,真管用啊。
作者有话说:文中《鹤冲天》出自柳永[好的]
进入七八月, 陆挚休假这日,去弄路引。
因路引上要记样貌,云芹带着何桂娥上县城,记好后, 陆挚去州学拜访老先生, 云芹和何桂 娥则去酒楼。
云芹买了一笼绿豆饼, 共有八个, 和何桂娥一人吃四个。
何桂娥很心虚:“婶娘, 姑祖母和表叔不吃吗?”
云芹咽下口中绿豆饼,说:“他们也有得吃。”
何桂娥:“再买一笼吗?”
云芹指着远处走来的妇人,那妇人着绫罗,显见是官娘子, 她一手牵着一个小孩,另一手上, 果真提着两笼绿豆饼。
云芹笑说:“喏,净荷给我们买了。”
乍然见到汪净荷这般衣着鲜丽的娘子, 何桂娥大气不敢喘。
云芹和汪净荷秦琳打起招呼。
汪净荷说:“道雪还说,今年还要来长林,可惜你要走了。”
自七年年末一别, 云芹和林道雪快两年没见。
她也想念,就说:“我会写信给她的。”
汪净荷犹豫了一下, 温声说:“也写给我。”
云芹:“好。”
等告别汪净荷,何桂娥方大口呼吸,钦佩云芹:“婶娘和那娘子经常见面吗?”
“不经常, ”云芹说:“上回见面,是去年。”
桌上放着一盘温热的绿豆饼,汪净荷卷着一卷《庄子》, 教秦琳读书。
读到山木篇中某句,她念一句,秦琳摇头晃脑,大声跟读一句:
“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娘,水喝起来没味道,‘淡若水’是什么样的?”
汪净荷着实被问住了。
须臾,她方笑了下,说:“或许,是我和你云姨那样的。”
没两日,陆挚找淮州某行会,定下行程。
行会由某个行业的商贩组成,因时常各路间走动,便衍生出接人的生意。
长达几个月的路途上,大部分时间,陆挚、云芹四人都跟行会走。
好处非常明显,行会雇镖局保护,人也多,在路上就算赶不上下一个城镇,露宿野外也会安全很多。
不仅如此,行会还包了抵达安全的书信接送。
出门在外,最怕消息不通,有行会担保,也能让在家乡的亲人安心。
坏处么,一人五两,一共押了二十两银子在行会,这只是路费和住宿费,不算吃饭钱。
不过付钱时,陆挚眼睛也没眨。
他最后又写了半个月的润笔,就为了能一口气花这个钱。
云芹现在也知道他收入来源,就过了房内明账。
很快,云家得知他们会跟着行会。
文木花欣喜,她心里一直担心,女婿提着包袱就走,让云芹在路上吃苦。
还好,女婿一如既往舍得花钱,果然男人,长得好看和大方最重要。
只有一点,叫她还是叹气。
夜里,她枕着手臂,同云广汉说:“当初不肯叫阿芹嫁外村,就是想着,离自己近点,四时节气都能往来。”
“结果,光顾着想秀才的好处,倒是忘了,这是个要赶考的秀才。”
云广汉:“芹丫头早就长大了,总有自己的路要走,不过,说不定明年考试,女婿又落第,又回阳河县……”
文木花扇他嘴巴:“求你想点好的吧!”
云广汉:“呸呸,我刚刚乱说的,女婿一定要高中,当个县令老爷!”
“……”
同一夜,云芹收拾书稿,抽出一封信,落款是骆清月。
她眼前一亮:“陆挚,你学生给你的信!”
陆挚说:“我看过了,你看么?”
云芹心道,她担待师娘的名头,这孩子名字还是她起的,自己看信,是师出有名。
于是,她抽出信,扫了几眼,却缓缓塞回去。
陆挚拧布擦木箱,笑道:“怎么不看了?”
云芹老实:“看不懂。”
陆挚:“他写的骈文,你前两天读的《滕王阁序》也是骈文。”
云芹不会写,还是忍不住对比,那骆清月写得真……拗口,却符合十一岁小孩的水准。
毕竟和《滕王阁序》比,太欺负小孩。
云芹无形中欺负了下小孩,笑了下,说:“他写这做什么?”
陆挚:“以表不舍。”
云芹有点惊讶:“你平时对他们应该很好。”
陆挚:“咳。小灵她们送你香囊,你平时对她们,应该也很好。”
云芹:“咳。”
后来,等云芹陆挚离开后,何家小孩都想念云芹,陆挚学生也有送信上门的。
何老太倒是说了一句:这两人还没小孩,倒有一身骗小孩的本事,就是不知他们以后的孩子要怎么被他们哄骗。
当下,中秋前,云芹回了一趟娘家。
文木花带云芹先去拜祖宗,再去山神庙。
阳溪村的山神庙很小,以前还有个女冠在庙里修行,云芹小时候还和她玩过。
后来,道人背个小破包裹,云游去了,至今没回来。
山神庙是住山脚下的,包括云、刘在内的人家,一起打理的。
便见庙宇瓦砾都脱落了,盖上经济实惠的茅草,却也不算寒碜,里头倒也整洁,没什么蛛网。
正中供的神像,是一把长胡子的老人,坐着一只老虎,当年彩塑业已脱落。
因这山没名气,大家只管叫阳山,山神庙里的神,也没什么大名,过去立下的字碑,全风化了,于是,大家只管叫它“山神”。
进庙前,文木花拉着云芹,搓洗双手,心怀虔诚进到里面。
只是这虔诚,很快被云芹肚子叫声打破。
文木花瞪了云芹一眼,云芹无辜地低头。
不知道是谁,在供桌上放了一只包着荷叶的烤鸡,应该是没多久,还热乎着,和着一股烤蚕豆香,很馋人。
无法,文木花念叨:“你啊,是样样都好,就是贪吃了一点点。”
在母亲面前,云芹倒是坦诚,说:“不止一点点。”
文木花:“……”
母女二人拜过山神,听不得云芹肚子叫,文木花念句打扰,打开荷叶鸡,撕下一个鸡腿给云芹。
附近人家经常就供品吃一餐,回去后问清楚是谁家的,还了就好。
不过云芹是第一次当着山神像的面吃。
她一边吃,一边问:“山神会不开心吗。”
文木花:“你小时候还爬它头上骑马呢,也没见它不开心。”
云芹嚼着鸡腿,再看神像,就觉得十分慈眉善目。
看她吃得香,文木花又撕个鸡腿,这回,母女分食了一个。
拜完山神,饱餐一顿,两人下山回云家。
文木花才刚要去附近问是谁的鸡,云广汉就拎着两只兔子回来了。
他身上带着烤鸡味,云芹和文木花面面相觑。
下一刻,云广汉拿出荷叶鸡,高兴地对母女俩说:“早前我在山上,捉了只山鸡烤了,供在山神那。”
“不过转眼的事,就少了俩鸡腿!”
“很难是别人家吃的,你们说,是不是山神撕了鸡腿,想来就肯能保佑阿芹路上平安了?”
确实不是别人家吃的,是自家人吃的。
云芹:“爹,这鸡是放了蚕豆一起烤的?”
云广汉一愣:“你怎么知道?”
文木花:“好啊,你偷偷烤蚕豆吃,交出来吧。”
云广汉:“……”
不多时,云谷背着竹篓回来,听到动静,道:“大姐回家了?大姐!”
云芹出门:“什么事?”
云谷说:“来来,比力气!”
云谷自打服徭役两年,身板壮了不少,一直想着和云芹再比力气,今日抓到机会,当然不放过。
云芹答应:“好。”
云谷嚷嚷声大,月娥和知知都从厨房出来,看热闹。
扳手腕无需场地,他们两人找个桌子坐下。
云谷捏着手指,自信满满,有心在月娥跟前表现一通,对月娥说:“看好了。”
月娥担心,云谷的力气已经足够大,却要和姐姐比?
只是,云芹神色淡定,知知也耸肩,好像根本不在意,更别说公爹婆婆,都不来看一下。
她刚要劝,下一刻,“嘭”的一声,云芹把云谷扳趴下,云谷滑到地上。
月娥震惊。
云芹朝月娥一笑,说:“看好了吗。”
月娥:“……看、看好了。”
她缓缓张大嘴巴,又惊又喜:“大姐好厉害!”
云谷捶地:“下次,下次我一定要赢!”
文木花见扳手腕结束,捏着长锅铲,在外头说:“吃饭吃饭!”
中午,烤鸡和云广汉藏的蚕豆,一同加入云家的餐桌。
知知一个鸡翅,何月娥一个鸡翅,她只吃一半,就给云谷,云谷不肯要,两人在那推来推去。
云家其余人一直盯着,把他们盯成两个大红脸。
云谷不服气,大口吃鸡翅,说:“月娥吃过的鸡翅就是香!”
云芹:“噫。”
知知说:“羞羞。”
文木花:“啧啧啧。”
月娥把脑袋埋到碗里,嘴角忍不住弯起。
一顿热热闹闹的饭后,月娥知知洗碗,云芹和文木花在房中,说了会儿话。
自打云家扩了两间屋子,云芹自己的屋子也空了出来,知知搬到侧后屋去了。
文木花和云芹在屋内转了一圈,说:“现在这全是你的房间,以后回家,就有地方住了。”
只是,云芹和陆挚也要走了。
云芹摸着一张粗糙的木桌。
木桌是云广汉打的,最开始,爹也没那么会木工活,这张桌子还有小木刺,小时候,曾刺到她的手指。
那日晚上,娘点了珍贵的蜡烛,小心翼翼给她挑木刺。
后来,云广汉就专门找木匠学了一阵。
看着房中,是熟悉的一切,云芹笑了,答应文木花:“好。”
这日傍晚,陆挚来云家接云芹走。
他中午和行会的人应酬,从县里回来后,直接朝阳溪村来。
陆挚给岳父母带来个消息:“和行会定下来了,二十二卯时,我们就得走了。”
文木花:“定下来就好。”
秀才办事,他们放心的。
眨眼到中秋,何家一家人吃饭,何宗远也从州学回来。
何大舅示意何宗远,去向陆挚请教问题,错过就再难请教到了。
何宗远表面答应,等真到陆挚面前,却不问。
他很不满意何桂娥跟陆挚云芹走,又想虽然自己院试受了陆挚指点,但若没有陆挚,那场院试也是十拿九稳。
因此饭桌上有点僵硬。
当日,何老太找何宗远,说:“桂娥这孩子实心眼,你若强行把她嫁了,只怕闹出个不好,叫人戳脊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