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延雅书院牌匾下,聚着周边汉子、妇人,都是听说有热闹看,便来的。
“那是县学的王秀才,学识可厚了。”
“你说,要是陆秀才比不过,咱还要让狗剩读延雅书院吗?”
“……”
屋中,所有桌椅都移着,拼成大桌案,小孩们都坐在角落。
王秀才打量陆挚,见此子目光清明精亮,俊逸而温和,遇到这样的突发情况,竟也不慌不乱。
他心叹后生可畏,只是为了那五十两银子,不管如何,他非得打压这陆挚。
陆挚并不畏惧有人来试探他文采。
过去,更大的阵仗,他也都遇到过,只是,他并不喜欢闹得众所周知,失了切磋的初衷。
周围讨论声嘈嘈切切,王秀才把来意说明,并定题“咏梅”。
陆挚:“老先生,如今阳河县梅花还没开。”
王秀才摸着胡须,笑道:“谁说一定要梅花开了?”
有人捧了一幅画来,王秀才展开请陆挚看:“这幅画,是四年前,有个秀才在盛京卖的。”
“那秀才是为钱给父亲治病,将它五两卖给林家古董行,秀才的笔墨,在盛京已经绝迹,如今估价,少说也有二十两。”
“咱们就以此画为题,如何?”
陆挚尴尬地挪开视线。
这幅画,他当然很熟悉,当年父亲陆泛急病,他心乱如麻,笔触真是乱来。
然而胡乱泼洒的墨渍,生成的梅枝,却别有韵味,梅下还有一把古琴,更添几分隐士的闲情。
他不知道那画后来曾经谁的手,上面有人新题东莱先生一句:“奉君以绿绮琴,报我以双南金。”注
那里里外外的闲人和学生,议论起来:“这画能卖二十两啊?银子啊?”
“切,我也能画。”
“那你画一个啊,就会吹牛,我看这幅画就很好看。”
“……”
王秀才看陆挚目光回避,道:“还是说,你想做别的题?”
陆挚回过神,道:“无妨,请。”
人家有备而来,不是这次,也有下次,陆挚不想多纠缠,令学童取下墙壁上一幅论语训文,挂上那幅墨梅。
这墨梅展开,众人再瞧,也没人说得出自己能画的话了。
王秀才在题上已经占尽便宜,没让陆挚先,而是主动道:“那我先来。”
他展开阳河纸,一边摆动手腕写,一边清嗓子,念起来:“墨梅风骨生。”
望着那幅画,陆挚记起少年时期,心里反而很平静。
转念间,他决定收敛锋芒,把诗写得和老秀才差不多,不分伯仲就好,免得平白树敌。
“傲雪不曾倾。”王秀才写下第二句。
林伍躲在人群里,率先鼓掌称好,众人虽不太懂,但听起来很顺耳,也跟着叫好。
王秀才找回几分年轻时候的意气,一口气写下后两句:“皑皑三冬紧,安邦九月平。”
这是一首五言绝句,先是颂墨梅风骨,后二句,又赞太。祖的功绩,太。祖喜梅,当初自南方起义、剿灭伪帝、遏制北方蛮夷铁蹄,到开启太平天下,只用了九个月。
可以说,此句一出,陆挚要如何写,都越不过去。
不是他文采不如人,是没人会承认他的更好,毕竟那会成否认太。祖功绩。
嫌脑袋不够掉吗。
陆挚轻轻抬眉,失了比诗的心情。
也难怪,分明不是梅花时节,却非要咏梅。
林伍又再次起哄,大家纷纷道好:“好诗好诗!”
何善宝和邓巧君在外面,邓巧君听得半懂不懂,但看陆挚沉默,她心中得意,说:“这回可是丢大脸了。”
何善宝:“就是!我看他完全不会做了。”
陆挚听到熟悉的声音,余光往屋外扫了一下,瞧是何善宝和邓巧君,他并无所动。
只是,他收回目光的下一瞬,重新定睛瞧过去。
云芹来晚了,看热闹也没有好位置,她只好踮脚,探着脑袋,左瞧右瞧。
发觉陆挚看到自己,她高兴地挥挥手。
林伍又带头说:“王秀才这首诗,真是宝刀未老啊!”
王秀才也十分满意:“过奖过奖。”
众人又是鼓掌,云芹也跟着鼓掌,她看老秀才的眼中微亮,似乎是……
陆挚:“……”
云芹一旁,姚益笑了:“弟妹做什么给王秀才鼓掌?”
云芹真情实感:“作诗就是很厉害。”
姚益:“你都不担心拾玦?”
云芹:“这是他们读书人的事,要我怎么担心。你呢?”
陆挚可是延雅书院的学究,比不过王秀才,延雅书院肯定要叫人嚼舌根的。
姚益哧哧笑:“我也不担心拾玦,我担心的,是对面没脸,太记恨我们。”
云芹明白了,他不是为了维护陆挚脸面,是维护对面的脸面。
她疑惑:“为什么?”
姚益惊讶地看了云芹一眼:“你不知道吗?”
屋内,陆挚也铺开纸张,他面色沉静,眉宇凝着淡淡的冷意,这让他周身多了一种凌厉之气。
他挽袖,沾墨写字。
王秀才捋着自己的胡子,他想到五十两银子,心情就好,又觉得自己教陆挚做事一回,十分得意。
不过,他以为陆挚要考虑更久一点,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有了诗。
他也好奇,于是,陆挚的第一、二句出来的那一刻,他就读出来:“花好遇知音,凉秋雅士吟。”
不错,平起的五言律诗,没有大错,但也毫无惊艳之处。
“乌笔描百枝,青蕊动千心。”
王秀才继续读出来,再看那画,果然是描百枝,这陆挚的观察能力,倒是一绝。
第三句出来的时候,王秀才面色便微微一青。
他没说话,林伍倒是急了:“还有呢?怎么不念了?是不是写得不好?”
王秀才这才说:“娓娓拂琴乐,丝丝绕梁声。”
是了,画上还有一把琴。
王秀才疑心陆挚要另选破题视角,冷静了一下,道:“陆兄弟,说好的咏梅,你这……”
话没说完,陆挚最后一句也出来了:“岂知文君意,宁与戴逵琴。”
陆挚将笔掷下,看向王秀才,语气温和,但目光锐利:“王先生,你就说,这是不是咏这幅梅花画作罢。”
这 最后一句,王秀才不念,林伍和何善宝几人急死了,忙抢了纸来瞧,却也不明不白,还有人问:“戴逵?是谁?”
卓文君不必多说,应了画上的“绿绮琴”。
乡野之人不清楚戴逵,王秀才却不可能不知道,那是从前的隐士,因琴奏得好,被权贵召见,不从,宁可砸了琴。
第一层暗喻,王秀才为了钱,在没有梅花的季节,强行当雅士,作了一首咏梅之诗。
第二层暗喻,梅花若知被人拿来附庸风雅,估计宁可不开。
假风雅,还不如学戴逵,宁为玉碎。
其中讽刺意味,令王秀才坐立难安,整个脸都红得都肿了。
转瞬,他额前浮起一层薄汗——
这首诗要是传出去,他彻底成为一个附庸风雅的小人,甚至借了太。祖事迹,那县学的差事,也别想保住了!
屋外,姚益:“你不知道吗?”
他实在忍不住笑道:“我是去年那科的倒数,假解元、‘同解元’。”
“陆拾玦就是真解元。”
云芹:“哇。”
姚益守着这个“秘密”太久了,今日终于说出来了,可把他爽死了,下一刻,只听云芹问:
“解元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注: 吕本中《老松》:“奉君以绿绮琴,报我以双南金。”
自陆挚诗成, 屋中陷入诡谲的静谧,总在瞎嚷嚷的林伍几人,也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表态。
他们看不懂诗的好坏, 但看得懂王秀才、陆挚的脸色。
前者竟抬袖擦汗, 形容心虚, 似乎在斟酌什么, 吞吞吐吐, 犹犹豫豫。
而陆挚一手负于身后,和一个五十多岁的长者比起来,他如此年轻,却有如得道者, 气定神闲。
围观的人中,也有觉出不对的:“王秀才输了吧?”
“对啊, 他写的是什么来的,嘶, 不记得了。”
“我觉得陆秀才那首更好念一点。”
林伍连忙把诗放下,思及此行目的,高声:“谁说陆秀才的诗好?我就觉得王秀才的好!”
他这一嚷, 还没等大家分辩,王秀才竟拽住他, 阻止他再说话。
他自己连声咳嗽:“咳咳咳!”
陆挚见状,微微弯起唇角:“王先生,还要比吗?”
王秀才半点不见方才得意, 连连欠身:“不敢不敢,陆老爷博洽多闻,适才是我心高气傲了。”
林伍哪知他态度会急转直下, 震惊又生气:“老头这什么话,你儿子欠了我……”
王秀才情急之下,甩手掌了下他的嘴。
林伍磕到牙,疼得倒吸一口气,他一圈狐朋狗友围成圈:“你做什么打人!”
“要打架?来啊,谁怕谁!”
“……”
何善宝撸袖子,要给林伍讨说法,被邓巧君狠狠掐住。
王秀才和这群乡汉说不清,他栽进他给陆挚挖的坑了,根本不敢赌,陆挚这首诗会不会传出去。
他巴不得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算要给陆挚奉茶,他都乐意。
好在陆挚看起来,不像要追究到底,但是这群乡汉再纠缠下去,毁掉的是他自己!
眼看场上剑拔弩张,陆挚皱眉,冷声:“此地为学堂,你们出去闹。”
底下小学童们瞧着热闹,闻声纷纷缩起脑袋。
老师生气起来可太可怕了!
其余人也都一愣,陆挚神态肃然,他身上惯常的温雅文气,一扫而空,陌生而令人不寒而栗。
林伍几人下意识就调转脚步,想出去后再找王秀才的麻烦,可转念一想,他们又不是学堂学生,凭什么乖乖听话?
当是时,姚益终于挤着两层人进了屋,到处拱手:“诸位,我是延雅书院院长姚延雅。”
“古有清谈,今有文试,实乃雅事,但文无第一,鄙人书院的陆学究得胜,难免几分侥幸,也并非要因此事,和诸君针锋相对,鄙人欲在县城酒楼定几桌席面,还请诸位赏脸移步……”
看热闹的大部分不是文化人,姚益嘴里的话,听在他们耳里,不比叽里咕噜好多少。
所以,他说一句,就走了几人,等他把话说完,围观的人也都散了。
堪称神奇的驱散。
林伍又因空有钱财,腹无墨水,奉拽文为时尚。
于是,姚益几句话,巧妙化解了他的怒火,寻思自己虽然打压陆挚没成,他却也做了一件风雅之事。
他痛快答应姚益:“算了,不是大事。”
带头的都没意见,其余人更没意见。
姚益果然将来踢馆的都安抚好,林伍收了墨梅画,出去后,姚益的长随在外头招呼,别提多妥帖。
听说有酒席,何善宝还想跟着去吃,被邓巧君拖走。
走了几步,邓巧君多有不爽:“不是说好让陆挚难堪吗,怎么难堪的是你们的人?”
何善宝:“我也不知道啊……”
邓巧君:“真是废物。”
何善宝嚷嚷:“又不是我做的诗!输了关我什么事!”
邓巧君气不打一处来,这下不就真证明陆挚很有才学?那何善宝不是废物是什么?
这对夫妻吵吵闹闹离开,声音都传到屋里了。
王秀才听着,更别提如何丢人现眼,真恨不得找个缝埋了自己得了。
还好姚益装没听到,笑说:“王先生今日做的诗,也十分有水准。”
王秀才借此台阶:“是陆老爷技高一筹,我不如人,正想回去再温习功课,就是咱们这比试是小场面,那诗……”
姚益闻弦歌知雅意:“乡野小试,想来除了咱们仨,应当无人能记住这首诗吧。”
王秀才:“是是,是。”
灰溜溜逃走前,王秀才对陆挚几度拱手,其中复杂意味,不必多言。
待屋内都闲人散尽了,姚益大笑,朝陆挚作揖:“陆兄啊陆兄,大材小用!经过今日,延雅书院在阳河县,名气能更盛。谢你既有好画,又有好诗!”
陆挚无言片刻,说:“你和他们说得还没过瘾么?”
姚益讪笑:“过瘾过瘾!不如一起去喝一杯?”
陆挚:“时候还早,学没上完。”
他拿人家月银,领了这份差事,自要负责。
屋外,云芹立刻去看角落的小学童们,果然,他们本以为能放假,听陆挚说还要上课,顿时哭丧起脸。
她心想,好惨,哈哈。
姚益也没勉强陆挚,笑道:“那你照常,”指着窗口,“哦对了,弟妹也在。”
陆挚早知道了。
他侧目,云芹双手搭在窗户上,她笑了,懒懒地同他招了下手。
陆挚眉宇的凝重严肃,倏而云开月明般,不见踪迹。
姚益去散财了,陆挚令学生重新搬好桌椅,又布置下一段论语,这才拿了水囊,到了屋外。
他除了休假时候,几乎没能在这种大太阳时,看到云芹,何况是在私塾旁。
好像周围天光,都落到她身上,新亮又好看。
他对上她清澈的眸子,将水囊递给她:“你怎么来了?”
云芹解开水囊,喝了几口,把信和话带给他。
陆挚拿到信,看了眼信封。
他面上情绪微动,却不急着拆开信,而是放到一旁,云芹心想,人都说“近乡情怯”,约摸就是如此。
陆挚又说:“倒是叫你跑了这一趟。”
云芹歪着脑袋,笑说:“不来,就不知你是解元了。”
陆挚:“……”
云芹第一次知道,举人老爷的第一名叫“解元”。
姚益还说有会元,但世人最熟悉的,还是状元。
“三元及第”是这三元,前朝两三百年,也才出了三个三元及第,本朝至今也才两人,一个冯家的作古了,另一个也是几十年前的事。
她这回是知道陆挚的过人之处,能中举就很厉害了,还是第一名呢。
陆挚耳尖微红:“都是过去的事,况且……”昙花一现,比不过天子一怒。
他早已放下旧事,如今更在意的,并非这些。
他若无其事般,问云芹:“方才那两首诗,你觉得哪首好?”
云芹抬抬下颌,满眼都是眼前的人,语气笃定:“你的好呀。”
陆挚垂眸,闷声笑了一下:“好在哪?”
云芹:“你字多。”
陆挚:“……”他就多余问一句。
他看了眼天色,说:“在这儿吃个午饭,再回去吧。”
云芹想了想,点头了,因为可以偷懒。
说是留下,四周也没有多的地方歇脚,陆挚把云芹领回茅屋中,还好有多余的板凳和桌子,云芹坐在最后。
似乎怕她无趣,陆挚给了她一副笔墨纸砚。
学生们在读书,云芹双手捧着脸,看着陆挚口型:“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云芹想,他是怎么用这么好看的嘴,好听的声音,说出这么无聊的东西的?
她眼皮越来越重,就眯一下,一小刻钟,她肯定起得来。
反正她坐在最后,小孩们都看不到她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一道阳光,落在她眉宇,暖融融的。
云芹乍然一动,睁开双眸。
外头,阳光灿烂明媚,四周没有一个小孩身影,陆挚就拉了张椅子,坐在她对面,他手上卷了一本书,但没有看书。
他在看她。
他也没料到她会骤然睁眼,愣了愣,才挪走了目光。
云芹有些发懵,揉眼睛:“我又睡过头了。”
陆挚“嗯”了声。
他以书卷遮住下半张脸,不过从他亮盈盈的眼眸中,不难看出他正笑着。
云芹些微不好意思,起身伸了个懒腰,她肚子发出一声“咕噜噜”。
陆挚笑意更甚:“饿了?那吃饭吧。”
云芹:“……好。”
书院没有厨房食厅,大多数时候,是陆挚在里头吃干粮,小孩子们在外面屋檐下吃饼吃馒头。
不是他把小孩们赶出去,是他们怕他,不敢进屋吃饭,也有小孩会趁中午的时间,家去喂鸡务农,所以渐渐的,午饭时候,屋内就他一人。
今天却是两人了。
陆挚早就托人,去附近的村民买来熟食。
摆在桌面上,除了自家带来的腌菜、两个大饼,另外的两个馒头、一盘清炒豆芽、一碗鸡肉炖笋,还有切得薄薄的牛肉,都是买的。
云芹肚子响得更厉害了。
她往嘴里送着吃的,吃得快,但不邋遢,陆挚也差不多,偶尔聊了几句家里,笑了笑。
最后一点腌菜,云芹用大饼卷起,送到嘴里,嚼嚼嚼,满足。
她舒服得筋骨都松了。
再看天时,云芹来时不认识路,兜兜转转走了快一个时辰,回去就认得路了,走快点应当是半个时辰,能赶上做晚上去厨房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