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黎部的特使是一个年过五十的老头儿,虽然具有西番标志性的粗壮体魄,但花白的胡子和头发可以看得出,他没什么力量。
有落部的人体格虽然高大,但并不好战。
“有落部历来与大周交好互市,在乌黎进攻有落之前,有落部曾向大周的朝廷发出过请求,”有落特使的大周话说得异常流利,他捻着胡须,神情哀伤,“但大周的皇帝却拒绝了。如果大周一早出兵帮助有落,我们携手对付乌黎部,将乌黎铁骑阻挡在有落南部的乌沙山,兴许大周也不会面临如今的境况。”
他说得是实情,裴铎此前曾猜测过这件事,在特使的嘴里得到了证实。
不过,特使的话并不完全正确,永淳帝病情严重,萧暮言代为监国,这是他与内阁的余首辅做出的决策。
裴铎不动声色间理清了事情的关节。
他没想到,萧暮言阴险也就罢了,竟然还如此鼠目寸光,兴许他的智谋全都用在了如何夺权上。
长指在木椅的扶手上敲了敲,裴铎沉声道:“特使,你带了信笺给我?”
特使听完,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
信封为了防潮,用得是牛皮纸,从里头抽出来的信纸是空白的,不过在末端处盖着乌落首领专用的印章。
特使道:“总兵大人,我需要一盆清水。”
是用特殊笔墨写的密信,防止被乌黎部的人看到后泄露消息。
清水很快被端来,特使把纸浸在水中,不一会儿又拿了出来。
原来空白的纸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字。
裴铎接过来,迅速地扫过一遍。
上头的内容与凌尘所猜差不多,但里应外合的方式却并不像裴铎想的那样。
有落部的首领称他们会用全部兵力,在乌黎部不注意的时候,趁夜袭击蒙哈鲁勒的营队,同时释放信号,大周军可以同时进攻。
如此潦草又不周全的里应外合方式,裴铎简直气笑了。
怪不得有落部这么不堪一击。
裴铎把信纸随手放到一旁,哼笑一下,眸光沉沉地质问:“有落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想办法烧掉乌黎所有的粮草,你们为什么不用这样的办法?”
特使动了动唇,拱手道:“总兵大人所言甚是,但是……”
他叹了一声:“乌黎驻扎在有落的城市内,他们的粮草本是有落百姓的粮食,如果我们把粮食全部烧毁,那即便大周军赶跑了乌黎部,有落的百姓也活不过明年……”
裴铎浓眉骤然下压:“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乌黎部自从占领了有落部之后,把所有百姓家中的粮食全部收走,之后再每隔几日分发给百姓一点吃食,这样我们既没有办法反抗他们,又不得不听从他们的命令。”特使顿了顿,面上表情激愤无比,“乌黎是最可耻的西番人,他们先占据了撒卢部,又攻占了有落,现在又把野心放到了大周的土地上……”
凌尘听完,与裴铎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个眼神。
特使的人奔波劳累,裴铎抚慰几句,命人先送他们去营帐下休息。
待人一离开,凌尘便走到沙盘旁,示意裴铎大周到有落的距离有多少。
“虽说是里应外合,但我们都看得出,有落部难以提供什么实际的用处,”他的手指在有落的都城处,低声道,“粮饷不足,支撑不了我们这样长途的奔袭消耗……”
“而且,”他顿了顿,抬眼看着裴铎,“大人的总兵之位本就……如果要出兵协助有落,必得向朝廷提交军报,如此以来朝堂上一定有反对的声音,内外掣肘众多,不知多久才有定论,况且冬季已到,再过两月,天气寒冷滴水成冰,兵马难行,必须得休战,我们的时间和机会都不多……”
裴铎默不作声地盯着沙盘,下意识摩挲着下巴。
如果他们在拿下西古镇以后,一鼓作气继续前进,将乌黎部赶出有落部的地盘再好不过,这样,至少能换取大周边境数十年的安稳。
可惜,他们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先攻下西古镇,其余的以后再议,”裴铎凝着眉头,一锤定音,“有落特使的话暂时不能应下,让他们在营地住上两日,再差人送回去。”
想了想,他又道:“西古镇到东古镇之间的南侧峡谷道派兵驻守盯好,虽然这里地势起伏难以行兵,但特使一行能从这里绕道而来,说明还是有办法过来,终究是个隐患。”
第94章 好,我听你的。
姜念汐把昨日熬糊的吊锅清洗干净, 又把剩余的草药熬成了半碗黑褐色的药汁,打算等裴铎回来以后,让他喝掉。
但他军务繁忙, 直到晌午过了还未回来。
之前虽与西番一战虽是大捷,但边境军依然有不少伤亡,统计伤亡情况, 掩埋战场上西番与边境军的尸体, 抚恤受伤的士兵, 每样都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
对于未上过战场的姜念汐来说, 直视这样的情况恐怕会产生极大的恐慌情绪,裴铎吩咐过了,只让她在镇中休息, 不要到镇外的营地里来。
外头的雪化了, 院子里的青石板上覆着一层泥水,日头是好的,洒下熠熠生辉的金光。
姜念汐从廊檐下走过,把裴铎的袍子放到院中的架子上晾晒。
她下意识转眸向外看了一眼。
这院子是一人多高的石头墙, 视线落下的地方是院门处的缝隙,可以看到外头有士兵在巡逻, 那是专门保护她的安全的守卫。
姜念汐把袍子展开, 平平整整地挂在架子上, 连褶子都抻平了。
外头有凌乱的脚步声, 像是有人往这边走。
姜念汐不怎么在意, 她晾好了袍子, 正打算返回房内, 突然听到卫兵在外头的斥责声。
“这是我们总兵大人与夫人的住所, 任何人不得靠近!”
“喂, 你听不懂话是不是?告诉你了,不许往这边走!”
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传来。
“大人不要动怒,我们对这里不熟,不是有意的!”
卫兵似乎往另一个方向指了指。
“你们休息的地方在那边!你,带他们过去!”
身旁的一个小兵应了声,听声音,他似乎大步走了过去。
卫兵自顾自嘟囔了一声。
“也不知道有落部的人到这里来做什么……”
有落部?
姜念汐听到这话突然顿住了脚步。
凌尘称有要事向裴铎汇报,莫非是关于有落部的事?
可对方现在不是已经属于乌黎部了吗?
她对这些不太清楚,但猜测到她娘可能在有落部生活过,她忽然对来人产生了好奇。
这样想着,她便轻移脚步,越过地面的水洼,打开了一点门缝。
卫兵看到姜夫人打算要出来,忙端端正正行了个兵礼,大声道:“见过夫人!”
说着,还主动帮忙推开了大门,“夫人要去哪里?我随时陪着夫人!”
他的粗嗓门声音颇大,震的姜念汐耳朵嗡嗡的。
她定了定神,微笑道:“无事,我随意出来看看……”
卫兵主动热情道:“那我陪夫人在镇子里四处转转!”
姜念汐:“……”
她抬起眸子,下意识往远处看去。
有落特使带着两个侍卫往自己的住处走,听到卫兵的大嗓门,停下脚步,也往这边转头看过来。
院门外的女子站在那里,容貌绝美,眉眼温柔。
只看了一眼,那特使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捋了捋胡须,脸色顿时变得十分奇怪。
他低声吩咐过侍卫几句什么话,然后一个人快速向这边走来。
还未等特使靠近,卫兵便警惕地抽出了腰间的钢刀。
“你要做什么?”
特使停下脚步,站在距院外半丈远的地方,沉声问:“敢问,这位姑娘是裴总兵的夫人?”
姜念汐有点诧异对方的行为,不知他为何会找自己答话,但还是淡定地颔首:“正是。”
特使斟酌了一会儿,不是很确定地问:“夫人的娘亲是大周人吗?”
姜念汐:“!!!”
她的长睫抖了抖。
对方这样问,难道是对她娘的身份知道些什么?
特使从她略显震惊的面容上看出了答案,沉声道:“老夫有幸,曾见过夫人的娘亲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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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老夫还是有落部的小官,专门管理办理有落与大周边境的百姓通关文书,”特使捋了捋胡须,陷入了回忆当中,“老夫记得很清楚,有一天,一个和姜夫人长相几乎相同的女子,带着一男一女两个侍从,想要越过边境。”
“但他们既无文书,又对有落的通关要求不甚了解,老夫给她解释清楚后,她曾请求老夫放他们过去……”
“但有落有自己的规定,况且百姓到大周,一般是为卖货通商,我怎么可能放她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过去?”
“她看老夫不肯通融,只好带着侍从离开,老夫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可是过了几日,她再次前来,这次,她身边的两个侍从都受了伤,她自己也精神恍惚,”想到这儿,特使捋了捋胡须,沉声道,“这次她告诉了我他们的身份,她是撒卢部的人,正在遭受乌黎部的人追杀,如果他们逃不出去,恐怕很快会失去性命……”
特使叹了一口气,看向姜念汐,沉声道:“老夫觉得他们可怜,便打算放他们过境。但是,女子的两个侍从却不知为何留了下来,让女子一个人去了大周。老夫现在想来,他们应该是为了吸引追杀的人,保护他们的主人,才留下的。”
姜念汐嘴唇动了动,看向裴铎,眸底一片水雾。
她只知道她娘与她爹是在境州相识,没想到当初到大周之前,她娘竟然还一路被人追杀。
她那样的一个柔弱女子,该历经多少苦难,才逃过了乌黎部的魔爪。
裴铎安慰似地轻拍了拍姜念汐的后背,低声道:“媳妇儿,换个角度想,当初岳母遇到岳父大人后,算是苦尽甘来,在大周的日子不是一直平安顺遂吗?”
这也是她娘不幸之中的幸运了。
姜念汐微抿着唇,轻点了点头。
“二十年前的撒卢部被乌黎部侵占,有些门第声望的人家,生怕被乌黎部的军队杀害,都想尽办法逃了出去,想必夫人的娘亲便是其中之一。”特使捋了捋胡须,道,“老夫看到姜夫人便想起了这件往事,实在是因为夫人与娘亲的长相太过相似。”
还有,她与她娘都是世间罕见的美人,见过一面,很久都难以忘记,但特使觉得这话有些冒昧,便没有说。
眸子中的水雾渐散,姜念汐吸了吸鼻子,问:“特使大人,我娘亲的名字,您还记得吗?”
“这……”特使的表情有些为难,“事情过去这么久了,老夫实在难以想起,再者,当时夫人的娘亲是在逃难,即便告诉了我名字,恐怕也未必是真实的。”
他说得很有道理。
当初,如果不是这位特使放行,她娘未必能到的了大周。
姜念汐点了点头,起身郑重地施了一礼致谢。
特使笑了笑,道:“一件举手之劳的小事……不过能帮到夫人和夫人的娘亲,我还是感到挺荣幸的……”
待特使离开后,裴铎把人揽在怀里,低声道:“你还要追查岳母的身份吗?等这仗打完了,我派人去原来撒卢部的地方,循着蛛丝马迹,说不定能找到岳母的家族……”
时隔这么久了,当初她娘只身一人逃了出来,家族里还能剩下多少人?
如果现在去寻找,姜念汐不用去想,就觉得这件事简直难如大海捞针。
她摇了摇头,低声道:“算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吧,上天让我娘到大周后失忆,又遇到了我爹,就是最好的安排。”
裴铎勾起唇角,低笑了笑:“是,我还要感谢岳母大人生下了你。上天让我娶了一个聪明貌美,蕙质兰心的媳妇儿,也是最好的安排。”
他的话听起来油腔滑调的。
姜念汐忍不住一笑,伸出纤指,扯了扯他的耳朵。
“不过,有落特使这么一说,还成了我的恩人,”裴铎垂眸看着她,勾起唇角,若有所思道,“我还真不好对有落坐视不管了。”
姜念汐一愣,反应过来,“有落想要边境军帮他们赶走乌黎部?”
“是有这么个意思,”知道她脑子转得快,裴铎不用解释其中经过,言简意赅道,“但现在困难重重。”
姜念汐抿唇琢磨了一会儿。
虽然她不懂行军打仗,但也知道事情肯定不会容易,光粮饷便已经是头等大事了,更不消说其他的。
裴铎长指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道:“但也并非全无办法……”
说着,他转首吩咐外边的士兵,“去请凌大人到军帐里来。”
方才特使想要告知事情的经过,姜念汐担心其中有诈,命人告诉了裴铎,所以他们才移步到了军帐里。
士兵通传完,凌尘很快到了军帐里,因为走路的速度过快,苍白的脸颊有些发红。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从裴铎落到沙盘上的视线中,读懂了他想要帮助乌黎部的想法。
“大人,我们要在西古镇与西番铁骑一战,三万边境军会尽数出动,此战胜负未定,一切都是未知,”凌尘摇了摇头,坚决不认可他的想法,“如果要帮助有落,还要想办法再抽出一部分兵力,趁两军对战之时,绕过西古镇,进入到有落境内,这招太过凶险,万分不妥。”
消耗粮饷的事他都没提,光那个问题就难以解决,更何况抽调兵力的事。
看他着急的模样,裴铎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别着急,我没说要这样做。”
凌尘愣了一下,道:“大人还有什么办法?”
姜念汐以手支着下巴,垂着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脚下的地面,根本没有听到他们的谈话。
她娘的事还是让她挺吃惊的。
伤心的情绪在所难免,她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待情绪平缓下来,再抬起头时,听到几句“北齐”“出兵”之类的话。
是裴铎和凌尘在商讨与西番作战的事。
“裴大人,让北齐出兵倒算是一个策略。但北齐虽然与有落有接壤的地方,双方关系一般,北齐能否出兵,我觉得并不乐观。”
“北齐不必出兵太多,只要等我们与乌黎部在西古镇交战时,趁虚而入便可,如此以来,西番首尾不顾,于大周来说也是好事。给有落的特使出个主意,让他去一趟北齐,不过这事得越快越好,如果他办不成,那大周也爱莫能助了。”
姜念汐听清了北齐两个字,也大致明白了裴铎的想法。
她忽然站起身来,走到裴铎身边,轻声道:“你是说,北齐出兵的话,牵住西番的一部分兵力,对大周来说也是有利的?”
“那是自然,媳妇儿,你看,”裴铎在沙盘上比划了一下,用小棋子插在相应的山头和道路处,解释道,“北齐与有落部有山脉阻挡,所以两方交流不多,但是如果北齐的兵越过山头,在我们与乌黎大战的时候,能够趁机进入到有落的都城附近。这个时候,乌黎部的据地遭到攻击,他们担心粮草被烧,后路被切断,这个时候必定会抽调一半兵力返回都城,而我们大周的边境军数量上便会占据巨大的优势,再加上新型的阵型,吃掉西番留下的兵力把握更大。只要在西古镇一胜,我们便可以乘胜追击,直逼有落的都城处,与北齐士兵一起,将乌黎部赶出有落部。这样,大周也不用再有乌黎部骚扰的忧患。”
凌尘道:“如此以来,大周收复边境,有落驱走乌黎部,而北齐……”
“长期来说,乌黎占据了有落,北齐的边境也难以安宁,但短期看来,这事于北齐来说没什么益处,所以他们很有可能选择袖手旁观,”凌尘拧起眉头,“不过,北齐的兵马越过有落部的山脉,仅需要一天,没有比他们更适合的盟友,现在的难题在于,该怎么说服北齐出兵。”
“有落特使可以去北齐游说,”裴铎双手抱臂,若有所思道,“但这事能不能成还不好说,良机一旦错过,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
姜念汐抬起眸子,看了他一眼。
裴铎感受到她的灼灼视线,垂下双眸,道:“怎么了,媳妇儿?”
“我去北齐,”她轻声吐出几个字,“我去游说。”
裴铎:“???”
“媳妇儿,你在开玩笑吗?这么冷的天,北齐比这里还要寒冷,你身体单薄……”
姜念汐柔声打断了他的话:“裴铎,你忘了,北齐有我的阿兄。”
裴铎:“!!!”
他倒是差点忘了回到北齐的沈瑾。
提起大舅子,他就有点不自在。
裴铎摸了摸鼻子,道:“媳妇儿,这事不着急,得从长计议,又不是闹着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