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大周的北境六州,是此前那批西番护卫勘察过的大周地势,如果不是李铁木操之过急私下占据境州城,不听他的命令,又不再与乌黎部联络,那今日他们里应外合,大周北境早就唾手可得。
这是一片肥沃的土地,有土地、城市、河流和粮食,有乌黎部梦寐以求的东西。
他一定要将这块土地纳入囊中。
他抬起沉着的目光扫视一周,视线落在下属将领身上。
近日以来,大周军队放松警惕,既不主动进攻抢回自己失去的土地,也不重兵把手防守东古镇,反倒是赌钱饮酒,纪律松散。
想来这位裴总兵也与之前的总兵并没有什么不同,先前他们的小胜不过是幸运罢了。
西番军近日士气低落,裹足不前,必须得痛痛快快胜一仗,一扫阴霾,重振士气。
眼看快入冬,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想到这儿,蒙哈鲁勒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缓缓站起身来。
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但他的身躯依然如同铁塔一般健壮结实,胳膊比年轻小伙子还要强壮。
长满厚茧的粗手在桌上重重一拍,他沉声道:“今晚进攻东古镇,我亲自领兵!”
西番的铁骑畅通无阻地越过东古镇的前方,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月上中天的时候,沉重不一的马蹄声在镇子的铁篱前停下。
黑压压的铁骑排成纵横几队,一眼望不到头,甲胄和鹰头刀在月色泛着瘆人的寒光。
在瞭塔上张望的士兵发现异常,还未来得及吹响号角,便被西番人的箭簇射中了胸膛。
蒙哈鲁勒举起手中沉重的鹰头刀,指向营帐的方向,势在必得地笑了笑,沉声道:“冲,今晚务必拿下东古镇!”
西番铁骑迅如疾风般冲了进去。
七零八散赌钱饮酒的士兵听到声音,立刻扔下手中的兵器,屁滚尿流得往后方的方向跑。
守卫的士兵看到铁骑进来,露出一脸惊恐的神色,拖着长枪便逃。
无人防守,最显眼的总兵营帐被瞬间围了起来。
蒙哈鲁勒望着营帐内慌乱不已的身影,扯唇轻蔑的笑了笑。
胜利近在眼前,大周的总兵就在他们掌心中。
西番士兵发出了一阵肆无忌惮的哈哈大笑。
笑声中,铁骑用鹰头刀随意挑起一个未来得及逃脱的士兵的头盔,用西番话呜哩哇啦了一通。
士兵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周围的西番人再次哄堂大笑,有人用大周话生硬地说道:“胆小如鼠的蠢货,你们的总兵是不是在营帐里睡女人,连逃走都没来得及?”
士兵看上去瑟瑟发抖,慌张无措地低下了脑袋。
借着夜色的遮掩,他悄悄把手伸向衣袖,摸出一把暗色响箭,不动声色地拉开了底部的引线。
响箭从袖中射向空中,发出清亮的呼啸声,在夜间绽放出一团耀眼的火花。
西番人仰起脑袋看着空中的火团,顿时大惊失色。
士兵在这个间隙,已经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蒙哈鲁勒回过神来,粗重的眉毛蓦然拧起,沉声道:“不好,上当了!”
话音刚落,古镇外便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
裴铎一马当先,率兵前来。
清明的月色下,他眸底一片沉寂,骄矜的眉眼锋利到极点,手中的长刀冷意涔涔,泛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寒光。
蒙哈鲁勒放眼望去,他身后是疾奔而来的数千边境军。
刚摘下头盔上掩饰的枯草,匍匐了数日等待的边境兵此时精神抖擞,他们看着入瓮的西番铁骑,像凶猛的狼群看待待宰的羔羊,双眼放出精光。
西番铁骑的战马慌乱不安,坐在马背上的士兵们此时反应过来,他们中了对方的埋伏。
此前的赌钱喝酒,防守松懈,不过是边境军的障眼法。
蛰伏数日的边境军从后方与两侧迅速包抄而来,而靠近西番铁骑的,并非只有一支队伍。
身着甲胄,训练有素疾奔前来的士兵,高高举着手中的红缨长/枪,而跟随在他们身后的士兵身着轻便的软甲,拎着数尺长的钢刀。
西番铁骑持有鹰头刀,近身对战完全不占优势。
红缨兵可以使用长枪,在靠近对方的时候先猛刺马腿,战马受惊后难以驾驭,西番兵别无选择只能下马,待他们落到地面后,长/枪会趁机攻击对方的要害。
但长/枪的灵活性和力度都不如鹰头刀。
西番兵反应过来,一定会借助自己的优势,用鹰头刀斩断红缨枪,再借势向前。
但红缨兵不会给他们近身的机会。
他们会迅速避开,这个时候,就会有雷四带领的长刀兵相继跟上,将对方杀个措手不及。
这是凌尘根据几次短兵相接后,研究出来的打法。
而其中的关键,是披坚执锐的裴铎,身先士卒,鼓舞边境军的士气。
蒙哈鲁勒坐在马背上,粗眉拧成一团疙瘩。
他有多年征战的经验,此时却因为轻敌置自己于险境。
但这并不是最后的一战,以后还有进攻的机会。
晦暗的月色下,边境军的喊杀声近在耳旁。
在西番队伍慌乱的瞬间,他将鹰头刀收回身侧,掷地有声道:“弓箭手留下断后拖延时间,其余人立刻跟我撤回营地!”
在一队西番铁骑离开前的片刻,裴铎一眼看到了醒目的蒙哈鲁勒。
他坐在马背上,占据队伍最中心的位置,即便面对潮水般涌来的边境军,身形依然纹丝不动,像尊铁塔般沉着。
专属于他的鹰头刀在夜色中熠熠生辉,泛着金色的光泽。
那是被捉到的西番探子禀告的实情,蒙哈鲁勒果然是其中最显眼的将军。
蒙哈鲁勒眯起眼眸,目光沉沉扫了他一眼,转身勒马,扬鞭便走。
西番弓箭手立刻驱马上前填满空隙,为撤退的铁骑断后。
他们坐在马背上,粗壮的手臂弯弓搭箭,瞄准了对面的边境军。
一身铁甲的男子率先冲来,他是边境军的首领,具有一往无前的勇气与智慧。
西番最好的弓箭手眯起眼睛,将手中的箭簇稍稍转移目标,正对着奔驰而来的年轻总兵。
他低喝一声:“射箭!”
箭簇离开弓弦,携带着破风的千钧力量,朝着军队中最显眼的头领射来。
裴铎没有放慢半分速度。
月光无云遮挡,周围遍洒清辉,夜空下,清晰到可以看清对方任何细微的动作。
他冷静地注视着前方,将长刀别到青骓的鞍旁,随手抽出了一把短刀。
刀柄在指尖旋转几下,在箭簇迎面飞来的瞬间,将手中的短刀凌空抛出,两者遽然相撞,在空中发出叮的一声轻鸣声,随后落在地上。
西番弓箭手惊愕地愣在原地。
一次射箭没有成功,他便再也没有拉开弓箭射中的机会,而他身旁的弓箭手,绝对没有射中移动战马的水平。
西番的箭簇纷至沓来,向疾步前进的红缨兵横扫过。
没有给他们第二次射箭的机会,在侧面,又出现了一支边境军。
冷枫立在高头大马上,凝着眉眼,摘下身后的长弓,冷静又精准地射出一箭。
不过瞬间,西番最好的弓箭神的身体突地一僵,嘴角流出鲜血,缓缓从马背上倒了下去。
冷枫率领的队伍承担着保护总兵的计划,他手中的箭簇射出,也是要进攻的信号。
他身后的弓箭手立刻拉弓射箭,箭簇如密雨般向对面疾射而去,断后的西番弓箭手招架不住,纷纷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他们一落地,便被凌空越过的红缨兵踩在了脚底。
红缨兵是边境军中奔跑速度最快的士兵,即便西番的铁骑纵马狂奔,但由于凭空多出的障碍的阻拦,没多久,速度便慢了下来。
熟悉地形的红缨兵追寻而来,举起红缨□□中了马腿,西番兵只好舍弃了战马,掂起鹰头刀,杀气腾腾地朝红缨兵冲来。
不过,红缨兵转眼却开始往回撤,身后奔来的长刀兵替代了他们的位置,与西番的鹰头刀厮杀起来。
雷四赤红着一双眼,挥舞起手中的钢刀,怒吼道:“都给老子用足了劲,把这群番子杀个片甲不留!”
他的兵士气顿时高涨,毫无畏惧地朝对方冲了过去。
裴铎的青骓片刻没停,越过坠马的西番兵,一直紧追着蒙哈鲁勒的坐骑不放。
蒙哈鲁勒的战马是乌黎品种最好的良马,可以日行千里。
但青骓与它不相上下。
裴铎勒紧缰绳,弓下身子,大声道:“青骓,今日就看你的了,你要是跑不过西番的马,以后就别想在我面前抬起头来!”
青骓受到刺激,嘶鸣一声,四蹄扬起越过前面的洼地,在对面稳稳落地后,速度骤然加快,如利箭般追了过去。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蒙哈鲁勒转首,无声示意他的两个贴身守卫兵。
士兵会意,立刻掉转马头,在将近破晓的熹微晨光中,快速朝裴铎冲来。
这是阻住他的追路。
裴铎闲闲扯了下唇角,那就先解决眼前这两个人。
西番兵看着眼前的黑马飞快追来,却眨眼间不见了马背上的人。
刚才那位大周总兵明明还坐在马背上!
他们以为看花了眼,再定睛看时,青骓已经冲到了他们的面前。
伏在青骓身侧的裴铎骤然翻身回马,在两人还未回神的瞬间,挥出了手中的两枚短刀。
刀刃破过寒风,带着惊人的力道,划破了他们的咽喉。
鲜血顿时喷了出来。
裴铎收回手腕,径直越过两人的尸身,双腿夹紧马腹,继续向蒙哈鲁勒追了过去。
蒙哈鲁勒听到身后逼近的马蹄声,脸色一变。
他身边的侍卫高手,竟然连与对方交手的机会都没有,这个大周的边境军首领,比他想象得还要厉害。
他拉紧手中的缰绳,停在原地。
青骓在他面前缓缓停下,马背上的年轻人眼神锐利,眸底寒意逼人。
蒙哈鲁勒摩挲了一下手中沉重的金色鹰头刀,扯唇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这个年轻的大周男子,真以为杀了他一队西番兵,便能赢得了吗?
况且,两人对战,他未必占什么优势,要知道,他手里的鹰头刀,可是饮满了撒卢部和有落部人头的鲜血,他手上磨出的粗茧足足有一寸厚。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是该领教一下他的厉害了。用年轻的头颅装满大周的美酒,一定别有一番滋味。
裴铎看了眼对方,随意地抽出身后的长刀,在手里掂了掂,道:“蒙将军,惶惶如丧家之犬,还在这里想些有的没的,是不是太轻敌了?”
蒙哈鲁勒:“!!!”
“不用你来教训我,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蒙哈鲁勒翻身下马,用鹰头刀指着对方,重声道,“下马,我今日一定要尝到鹰头刀的厉害!”
“什么乳臭未干,你词用错了,我都已经娶妻了,”裴铎哼笑了一声,眉眼一凝,脸色顿时沉稳起来,“我的长刀,也想尝尝你的血与李铁木的血有何不同!”
话音未落,他已经轻跃下马,手腕重重发力,长刀向对方挥了出去。
刀锋遽然相撞,在晨曦中装出耀眼的火花,刺耳的碰撞声落在耳底,是双方势要拼个你死我活的劲道。
裴铎的刀锋收放自如,在鹰头刀的重力攻击下势不可挡。
蒙哈鲁勒力能扛鼎,粗壮有力的双手能同时抡起百斤重的铁锤,他的力道比李铁木厉害数倍,在鹰头刀砸下的瞬间,裴铎感受到了几乎难以抵挡的压力。
硬拼力道,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
裴铎作势后退几步,在鹰头刀下压的瞬间,猛然退身跃起,然后抬脚踹向蒙哈鲁勒的胸口。
他的脚底被刀柄死死挡住,蒙哈鲁勒的反应虽然不及他快,但可以有力地阻住对方的攻击。
凶猛的力道再次相击,裴铎瞬间收腿,撤身退后了半丈远的距离。
蒙哈鲁勒拎起鹰头刀,大步逼近。
刀锋划过的瞬间,寒意逼人,裴铎避开锋芒,以刀拄地,身体骤然后仰,在鹰头刀挥过的瞬间,他机敏地挺身而起,双足蹬地借力腾空,在蒙哈鲁勒戴着粗重臂缚的胳膊轻踩,随后伸出长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力环住他的脖颈。
蒙哈鲁勒被勒得不能动弹,只好丢下了手中的鹰头刀,他握紧拳头砸向年轻人的头部,势要让对方尝到粉身碎骨的滋味。
在重拳抡来的瞬间,裴铎堪堪侧脸避过,拳风带着霸道的余势,将他的头盔掀翻在地。
裴铎一手握指成拳,抓住抢占的先机,朝对方暴露在外的太阳穴挥去。
蒙哈鲁勒吃痛地低呼一声,在裴铎力道稍松的片刻,用肘捣向年轻人的肋部。
盔甲减缓了凶猛的力度,裴铎在退后的同时,不小心踩到了身后土坑的边缘。
边沿的泥土干裂松散,他在坠落的瞬间,探臂扯住蒙哈鲁勒的军靴,将他拖了下去。
两人掉落在土坑的底部,溅起一片尘土飞扬。
土坑的边缘凹凸不平,蒙哈鲁勒的脸被荆棘刮伤,头盔也在下落的过程中不翼而飞。
他抹去脸上的灰尘,用力呸出一口血沫,一颗结实的后槽牙飞了出去。
裴铎的情况比他好些。
他在下落的过程中拽住一根藤蔓,荡到坑底的时候没有遭受太大的冲击。
但倒刺划破了手心,他在抬手的时候闻到了血腥味。
圆形的土坑有几人多高,微亮的晨光照不到这里面,坑底黑黝黝一片。
裴铎目力敏锐,在蒙哈鲁勒未起身之前,蹬起脚下的石块,用力向对方扑了过去。
石子的响动声让蒙哈鲁勒瞬间警觉。
他倚靠本能侧身避过对方的拳风,迅速从地上挺身而起,抬脚向对面踹了过去。
身上笨重的盔甲影响了他的速度。
在他抬腿的瞬间,裴铎已经旋身蹬上坑壁,然后猛然跃下,带着十足的冲力踹在对方的胸口。
盔甲的绞索处应力而断,蒙哈鲁勒后退几步,抬手解开了盔甲,重重抛在了地上。
他挽起衣袖,手臂露出精壮耸动的肌肉。
坑底的光线晦暗不清,他已经逐渐适应了眼前的环境,这里的空间有限,近身格斗的话,无论是力量还是体格,他占有十足的优势。
蒙哈鲁勒双目紧盯着裴铎移动的身形,在对方蓦然出手的时候,伸出铁臂格挡。
他脱去拖沉着的铠甲,反应也迅速加快,在裴铎退后的时候,脚下迅速移动,伸出铁拳直击对方的胸腹。
贴身的软甲不会让这力道伤及肺腑,但钝痛遽然袭来,裴铎长眉忍不住一拧。
他闪电般从腰间摸出一把短匕,在双方再次袭近的时候,寒光一闪。
蒙哈鲁勒避闪而过,额发被削掉一截,轻飘飘落到地上。
再差一点,对方就可以击中他的眉心。
蒙哈鲁勒心有余悸地深吸一口气,眼中精光一闪,突地抬腿击中了裴铎的手腕,短匕当啷一下落地。
裴铎没有了趁手的武器,眼下只能赤手空拳与他近身搏斗,他眉眼下压,不动声色地扫过坑底的藤蔓。
蒙哈鲁勒领教了他的厉害,认定他是个阴险狡诈的人。
他双手握拳,脚下缓慢移动,双目死死地盯着对方,不敢再放过对方任何一点行动。
裴铎勾起唇角似乎笑了笑,在缓步走向一侧的瞬间,坚韧的藤蔓被他顺手扯下,挽在手中。
藤蔓裹挟着力道甩出,此刻变成了锐不可当的铁鞭,密实的尖刺划过蒙哈鲁勒的手臂,立时抽出一条条血印。
蒙哈鲁勒痛嘶了一声,脚步骤然加快。
在他身形露出破绽的那一刻,裴铎双腿骤然发力,凌空踹向了他的肩头。
蒙哈鲁勒踉跄着后退几步,重重跌倒在地,他反手一模,抓到了方才落地的短匕。
藤蔓再次携带者破风之气抽来的时候,短匕割断了它的前端。
裴铎心中一惊,立即抽身退后,他背部紧紧抵在土坑的壁上,突然身子往下滑了下。
看上去是体力耗尽之后的虚弱。
蒙哈鲁勒顿时心中大喜,他持起手中的短匕,聚起手中的十二分力道,重重刺了过来。
下一刻,他眼前突然一暗,浑浊的东西侵入他的眼睛,他闻到了尘沙的味道。
是裴铎扬起的尘土。
他借机出招,铁拳挥过的时候,蒙哈鲁勒重重跌到在地,他手中的匕首被一脚踢飞,斜嵌在土壁上。
裴铎手中的藤蔓成了最坚韧的绳索,一圈圈密实地套在了蒙哈鲁勒的脖颈上。
只消用力一扯,他便不会再有任何气息。
对于死亡恐惧的本能激发了他极大的潜力,蒙哈鲁勒猛喝一声,生生勒断了藤蔓。
破晓未至,暗沉的天色突然下起雨来,坑底凝起了水汽,转而成为模糊不清楚的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