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又如何!
岁月催人老,时间足矣改变一切。今宵人困顿,已是难抵自然与疾病的侵害,有心无力。
也有人说,或许连“心”也没有,当年来时意气风发,实乃青州尚可救。如今这等模样,哪个愿来,哪个愿吃这等苦?多半待病愈,待一两载过去,便兜圈回了繁华京里。
当地民众如此见识,官员见识稍多些。
比如年轻尊贵的青州牧久居庙堂,位列万石三公,如今来任州牧一职,明显是贬谪下放之态;且其与天子议婚,但凡能上得皇夫位,名录宗正处,怎可能千里来此?
如此不为君顾,想来心志消沉,便也不足为惧。
哪怕他携带而来多名同族子弟,各任其职,然于当地官员眼中亦不过是豪族姿态,控权壮胆而已。
反而对被调遣回祖籍的曹渭因是同乡之故多有好感,虽曹渭亦深居高位,寻常难以见到,其人也低调鲜少应酬。然其带回两位去岁新政中榜的学子,陆岸和盛珉,当下皆在州牧府中担任两百石功曹。
官职不高,但却出入州牧府,是一个极好的位置。
数月间,陆续有官员譬如平原郡郡守之长史、千乘郡数位县令、主簿都或邀约、或拜访陆、盛二人。二人受曹渭点拨,不应不拒。
皆是久在官场之人,“不应不拒”之四字,实则“不拒而应”。
一时间,青州中下层官员大都形成默契,皆以曹渭为首;各郡豪强更是望风而动。
却不想五月初青年病愈,召平原郡、千乘郡、齐国郡三郡郡守及其四百石以上官员、联合州牧府官员共七十位于州牧府议会。
当月十六日,无有一人缺席,各自携卷理衣正冠而至,瞧着给足了新州牧面子。
年轻的州牧亦是笑脸论政,不急不躁。一晌午容得案前卷宗高垒,却并不阅读,只命长史将他自己整理好的卷宗逐一下发传阅,后于堂中复诵。
平原郡的民生现状,千乘郡的经济形势,齐国郡的人口变化……随日影偏转,一一传入诸官耳中。
初时个个神采奕奕,慢慢地眼风互扫,后垂目惶惶,已然不敢再听下去。奈何坐于堂中,席案在前,瓦墙在后,虽无兵甲执刃在颈,但州牧长案上的卷宗、长史的句句所述,更似悬剑诸人顶,极有可能在青年一个笑意里,一口咽下的茶水里,就让他们血溅当场。
大抵谁也不曾料到,薛壑途中患病不假,但却没如诸人所见那般严重,不过七八日便已痊愈。后来一切,不过将计就计,二月私访平原郡,三月逗留千乘郡,两月走完两郡三十二县;四月回来齐国郡州牧府,扎身埋在古旧卷宗中,从实地到旧档勘察民生状态,胜过各郡上呈的无数粉饰太平的卷宗文书。
“本官患疾在身,百日方安。”待长史将数册卷宗依次读完,薛壑搁下手中茶盏,温声道,“不想青州形势如此严峻,想来诸位定然急坏了。本官的不是,耽误这样久。”
堂中大半官员面色煞白,十中二三避之人后掩袖擦汗,剩得一二眼中生光,心中念想青州有救。
薛壑慢里斯条扫过诸人神色,自也无人敢接他眼神,许多人目光都凝在他案前卷宗上,恨不得拿回重新书写。
忽闻“哗啦”一声,原是薛壑端盏饮茶,手从案上过,袖拂案间,那如山叠垒的卷宗便如山倾石塌,尽数跌落案下,卷翻字现。
他将茶盏罢案上,施施然起身看,忽又一笑,目指平原郡郡守。
“李大人,你读一读。”
李大人硬着头皮读来一句,“麦浪翻云,桑麻蔽野……”
“方大人——”他又看千乘郡郡守,“你继续。”
方大人埋头颤颤,“……齐纨鲁缟,工巧冠世。”
“梁大人——”他再唤。
梁大人汗滚两颊,“仓廪积粟若丘山,市肆喧嚣如沸潮……”
“很好。” 薛壑颔首,尚立堂中,从长史手中拿来自己的卷宗,“然本官数月所见,却乃‘阡陌荒绝,鸡犬寂然’。
话落,他一招手,衙役便押了数人入内。
有管粮仓、将朝廷赈灾粟米掺进沙土高价售卖的小吏,有挨家挨户收"治水捐"钱谷、实则中饱私囊的差役,有因老农藏了一袋豆子被搜出、竟以"抗捐"罪名将其打死的功曹……共十三人。
“本官确信,州城之中的腐鼠定不止这些,但今朝此十三人既为本官亲见,自难逃法网,且先办他们。诸位出来认一认,此十三人直属长官,皆与其同罪,越一级长官次罪,越二次长官押往京畿待查。”
这话落下,当即有耐不住性子者欲要辩白,然薛壑丝毫不给他们机会,“本官所言皆按大魏律,无有不妥。清者自清,无辜者京畿三司定会给与清白。”
如此堵诸人嘴,又见他召来衙役,当下对那名打死老农的功曹批死罪令,将竹牌扔他身,同时已经有人拎出其直属长官莱恩县县令,一同判入死罪。
两个人从堂上被拖下,拖出湿黄一片。
至此堂中只剩喘息声,针落可闻,心跳亦可闻。
薛壑返身回去座上,路过洒落一地的卷宗,弯腰捡起一卷,投于炭盆,然后第二卷,又入盆中,第三、第四卷……后有长史唤来衙役,全部投掷炭盆中,于堂外庭院里泼油焚毁。
五月初夏,烈日炎炎,火焰在日照下几乎透明不为人见,然散发的温度却依旧炙烤着堂中的每一个人。
“本官给诸位一个机会,半年后,岁暮之时,请重上卷宗。”薛壑话语平和,方才一瞬革职定人前程生死的肃杀之气转瞬敛尽,和善体恤,“回去之后请先做三事,一、将朝廷救济款拨于百姓手中,二、各县所积之粟谷按人口比例发放各户,三、游说地方豪强捐供以充府库。本官初来州城,多有不足,还望诸位支持。”
话毕之时,已是夕阳西下,齐国郡城门就要关闭,是以让诸人速归,不设宴不留宿。
这一日议会早已无人在意足开了五个时辰有余,实乃都在州牧长官一颗枣一把掌的轮换中,心弦紧撑,神思急聚,待出得州牧府,许多人或双腿一软欲倒,或眼前发黑欲昏厥,偶尔二三稍显镇定者,委于僻静无人处,欲搭上曹渭或其弟子问候一二,以明前路。然眼见其车架从眼前过,却毫无停留之意,遂以说明一切。
“还是大人神通,所幸他们送的那些细软物什都封口不曾拆卸,回去我就让人逐一送还。”陆岸亦是心有余悸,想了想道,“只是我们这般还了,会不会?”
“不必还。”曹渭缓了缓道,“稍后,我会给州牧呈卷,为表建设青州之心,今岁俸禄以冲府库。之后,你二人随至同行此举,同时让座下官员随行。”
陆岸颔首,“学生明白了,会让人传达那些功曹小吏不必再另外出资,细软物什足够。”
曹渭淡淡一笑。
“老师,那我们以后当真为州牧是从吗?”盛珉问道,“按照京中形势,他仿若是不得圣宠,会不会有旁的封疆大吏过来…… ”
不得圣宠。
曹渭回味这四个字,然偏偏世人眼中青梅竹马、圣眷优渥的太常却不明不白地死了。他急急抽离太常寺,舍京官而回祖籍,自是保命为主、以求全身而退。对于这位曾经的御史大夫,原是张望姿态。今朝下来,他却久违地感受到了二十多年前初入官场的少年热血。
“州牧本就五年一轮职,自可续任,也可平调,但即便再有人来——”饱读经书的儒士正了正身姿,衣袍直挺挺挂肩头,似川流平滑无澜,广袖如云拂,袖角微摆,“也不会有位尊过、胆大过、身正过其人者。”
话这般说,然回想太常寺中种种,数轮新政在自己掌中过,到底多添了一步棋。天子放其来此,京中停下备婚,便是已经断了姻亲。且三月里岐山翁主申屠岚亦来了此地,常日初入州牧府,其意不明而喻。如此青年才俊,他膝有幼女二八年岁,纵是为妾攀得这门亲,亦划算得很。
次日晚间,流萤点点,月华倾泻。
薛壑总结完昨日议会内容,终得片刻闲暇,在亭中纳凉。然石案上,仍旧堆着厚厚一摞卷宗。
敲山震虎只是第一步,青州建设可谓举步维艰。
议会才结束一日,但州牧府中原本官员重新上报的事宜便有很多,整合提要后,主要有三:近二十年来,水患不断,是为天灾;官员贪污,是为人祸;数历战事,乃国之不平。后两者问题的出现,使当地百姓难以再信任朝廷和官府,反而多接近于豪强,任其欺压但勉强可得回报一二。另有水患之故,乃地域问题,历朝多年一直防患,一直未绝。
而薛壑如今所举,虽可以勉强改变百姓对朝廷的观感,但远远还不够。毕竟按照他两个月的走访,粮食存储十中六七都在豪强手中,各府衙确实可用钱谷有限。战事之上,如今青州军中由薛墨兄弟二人前往震慑把控,又有他亲自坐镇,高句丽且才撤兵,姑且可以放一放。
如此就是安抚百姓和预防水患两处为重中之重,然这两处归根结底都需要银子。
水患多于七八月暑热之时发生,一旦黄河决口,平原郡便是第一个遭灾的。若成灾情,就需要修水坝,施米粮,而修水坝公事浩大,则需要让百姓捐供……
薛壑看着卷宗,脑子来回转,转到这会突然笑出来声,扔卷在案上,敲自己脑门。
“你也不必太愁,这些都是国事,实在不行自然先向朝廷求援,再起捐供之举。”薛允如今任州牧别驾,在这处陪着薛壑,“且想想好的。”
他拿起一份卷宗,“你看这曹渭今日白日上呈的,官员纳捐之举,不就很好吗?一来虽说杯水车薪,但聊胜于无;二来乃最重要的,这些官员实实在在被震慑到了,我们的第一步便是成了。一个好的开端,值得庆贺。”
薛允合了卷宗,将煮沸的茶汤递给侄子,“也亏得你想出这等法子。话说回来,你之前对曹渭一直不冷不热,是早发现他有问题了吧?”
“我不知道他是否有问题。只是来青州一路,查阅了调任来此的诸人卷宗,他两个弟子都是去岁中榜的学子,竟能破例回祖籍任职,定是有人打点了。”论及此处,薛壑笑了笑,“以前在益州时,阿翁便教导我们不可气躁,不可凌傲,不可觉得天子在天边,就圈地为王,哪怕是想也不应该。他说,其实高层官吏因牵绊太多,反而多生敬畏之心,虽腐朽快却也可快刀急砍以清除。但很多底层官吏或者百姓,因人数多,又无知者无畏,却会难缠许多。他们师徒三人,曹渭在上,二人在底,算是占全了,我自然要防。如今甚好!”
薛壑端来茶盏饮了口,“大约我久居皇城,许多人已经忘了我的来路。”
的确,久得连江瞻云都忘了,以至于闻有曹渭这么个人在他身处,急急派人来。
八月入秋,青州城中风高怒号,来人乃三千卫首领楚烈。
一看便是昼夜快马疾驰,入得州牧府门口时,马累急倒地,四蹄痉挛口吐白沫。而楚烈亦是手足发软,面覆厚尘,几欲跌倒。
他头发灰白一片,踉跄间抖落身上尘埃,方现出乌瞳青丝,还有发白哆嗦的唇。
薛壑当即吓了一跳,扶他立定,脱口问,“陛下……”
后话竟是张口不能言,他的手比楚烈抖得还厉害,唇瓣比他还灰白,哆嗦好几下,终于有话吐出,“……陛下无恙对吗?”
【当年你来时,朕不曾好好相迎,今日你走,朕该好好相送。】
“……你为旁事而来,是不是?”
【还有一事,这个还给你。】
“不着急,是与不是,你点头,点点头皆可。”
【先祖的盟约,自是为了家国天下。但未尝不是一种束缚,今日起从朕处断了吧。此去千里,珍重。】
“我很好,除了来时生病了几日,一直听话好好珍重的。”
当日送别之语萦绕耳际,薛壑扶人愈紧,语无伦次。
待入得堂中,楚烈缓过劲,微一颔首,“陛下无恙,她很好。”
薛壑一下松开了他,红一阵白一阵的脸慢慢恢复血气,笑意爬上眼角,“那陛下让你来所谓何事?”
“陛下谴臣来,就是让臣告知您,多多提防曹渭。”楚烈压声喘息。
薛壑呆呆望着他,半晌问,“没有旁的事了吗?”
楚烈摇首。
“你鲜少离开帝侧,如此奔疾,只此一事?”薛壑难以置信。
然楚烈确实就领了这么一道旨意,若说还有,大概是就是“速去速归”。如此一想,当即就要返回。
“别,别……”薛壑自然拦下,“纵是有新马换你,但你也吃不消,怎么也该住上一晚歇一歇。歇一歇,歇一歇,我去让人备膳!”
薛壑有些回过味来,嘴角压也压不住,请他安坐,又去传人,毫无半点沉稳之态。
甚至晚间时分,申屠岚捧了陈年卷宗过来与他说寻到了有关修缮堤坝的事,原是已经过了夜黑闭府的时辰,然薛壑这日欢喜,尚与楚烈共饮中,当下让人出去接了。后仅一府之隔的主簿府中,曹渭之女曹蕴许是见申屠岚出入,知晓了他心情大好的消息,当即着人送来几味小菜,说是念州牧与来客辛苦,给他们加膳。薛壑这会酒醒几分,道是已经宴终,当下婉拒。
然拒与不拒,楚烈回来未央宫,在江瞻云一句“你住一宿,宴两膳,薛大人全程陪同,就没论些旁的”问话中,一辈子同刀剑为伴耿直无比的首领,搜肠刮肚将逗留州牧府的十二时辰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全说了。
彼时夕阳晚照,江瞻云正持刀削一个梨,她的手法已经很娴熟,却生生削断了好几回。
卢瑛伴驾在侧,默声悄看她神色,见得她指腹隐隐渗出一道血迹,低声道,“陛下,您手可是破了,臣给您包扎一下。”
江瞻云点点头,伸过手,目光在那个梨上流连。
“包扎得挺好。”片刻,她翻来上下看了过,指指盘中梨,“赏你了。”
“陛下赏赐些旁的吧。”卢瑛持刀切下一块,喂给她,“这臣可不敢受。”
第69章
十月里, 青州已经进入深秋时节。风从海上来,携带阵阵咸腥气,脸上被吹久了, 丝丝生疼, 吹进眼里, 更是干涩流泪。
江海临水边, 已经鲜少有人出没。
但薛壑驾马远行, 去了距离州牧府近两百里外的平原郡。
虽说今岁暑天的暴雨量不是太大,土壤和河道尚且能够承载,没有出现水灾。但他在府中命曹渭召了多个熟悉当地气候水患的官员过来商讨治水事宜。了解到伪朝五年, 青州七郡十三座水坝竟只有五座水坝各检修过一两回。其中原该一年两修的金堤水坝五年当修缮十次,却只修缮过三回。且还不是官府组织,乃当地豪强冯循出资所为。
实乃伪朝三年, 黄河决口冲毁灭堤坝,平原郡发生特大水灾,数万人丧生。之后冯循遂领人修水坝, 虽没有按照要求每年两回, 但相比官府侵吞修缮款、他一年一次地检修亦算大功一件。直到去岁青州陷入战乱, 方才被迫中止了一年。
按照这处的自然气候, 黄河在六到八月间最易决口,平原郡在其下游, 又在青州西面三郡的上游, 是故金堤水坝就显得尤为重要, 几乎决定了半个青州的民生。
冯循原在七月里通过平原郡郡守向薛壑拜了帖子,亲至临淄县宴请薛壑。其人四十出头,须髯在鬓,温润清和, 一派儒生模样。因连年修堤、施粥百姓,在平原郡乃至整个青州名声都很好。如此民心所向的人物,薛壑自当接见。
彼时宴中,冯循上呈数年来修缮水坝之经验卷宗,“在下闻大人入青州后几番举止,便知我青州百姓有救了。”
他这般身份之人,总也会同官府打交道,人脉也广,探知新任州牧行径,自是正常事。不避而直言,反添磊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