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时辰后,宣室殿中有官员出来,齐夏当即就要进入。自复宠后,卢瑛劝他当步步谨慎,不要得意忘形,他却认为自己被夜开宫门谴返后还能重获帝宠,便是天子待之特殊。非但不听劝诫,自天子允他侧君位,愈发张狂起来。卢瑛劝过两回,被他无理拒之,便也懒得再管。卢瑛不理会他,闻鹤堂旁人更不愿沾染是非。是故,齐夏愈发自得,如今连宣室殿的规矩都快不肯守了。
“太常尚在。”庐江看也不看他,冷冷出口。
他到底畏惧,退身回去偏殿。
“陆谨、舒辞、方菲、立晴这四人,乃这两年里的佼佼者,没有一人能任京师三辅的位置吗?”江瞻云翻阅诸人卷宗,边看边问。
“陛下知道的,右扶风、内史、左冯翊这三个位置统管京畿行政、治安、司法,同时兼管地方户籍、赋税、水利等。期间事宜复杂,非智高者就能担任,需一则经验,二则背景,否则极难做事。而如今的这三人,公务之上,除了孙篷稍欠火候,其他两位都是可圈可点的。”
有人能接任三辅位。
寻到他们吞掉的银子。
这两者但凡有一处达到了,江瞻云就能寻个借口除了他们。换言之,她得想个法子,离间他们逐一击破……眼下,齐夏显然不得用。
“你跪安吧。”
太常躬身离去。
“陛下,陛下,您看臣给您送甚来了!”齐夏带来的乃是一张飞钱,总共五百斤金,“这里大头都是三辅的,剩下是其他官员的。您不是说朝中缺银子吗,看臣给您赚的!”
江瞻云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蹙眉看他,又看那张飞钱。很显然,是从纳新开始,各级官员打点他的。
“朕有没有告诉你,内侍私通外臣,是大罪。你胆子可真大!”
“您都说了是私通,但是臣没有谋私啊,全给您了。而且择的那些儿郎们,也确实很不错,陛下一举多得!”齐夏私下扫过,“再者,这处没有旁人了,便是有,也都是咱们自己人。陛下看在银子的份上,定然不会罚臣!”
江瞻云忍不住又看了他一会,觉得自个的脑子也有些打结,半晌道,“近来朕闻你出宫频繁了些,举止也不是很收敛,前朝不少官员对你颇有怨言,你回去闻鹤堂静静心,收敛些。莫让御史台来烦朕!”
齐夏闻这话,尤觉被泼了一盆冷水,同他想象中天子大赞情形相距太远,然关天子神色,确乃诸事缠身,当下不情不愿应了。
跪安回去闻鹤堂。
齐夏走后,庐江入得殿来,见江瞻云坐在大案后,目光落在一物上,咯咯发笑。
“姑母,你过来。”她拿起那张飞钱,哭笑不得地讲起方才齐夏之事。
已是夕阳斜照,半晚彩霞。
宫人入殿点灯,侍卫往来巡逻。
齐夏这日本是宫外宫内走了一趟,有些疲乏,原本心情高涨却又被扑灭,人便难免有些怏怏,冷着一张脸悠悠走在宫道上。
然终是一副好皮囊,即便冷面无情,亦是别样风情。沧池上的晚风吹来,携馨带香,拂他半披的发扬起,又滑落襟口边。襟口边云纹繁复精致,同他垂地广袖的袖沿上青鸟纹络相呼应。
晚风一阵阵吹,人似天边云,云中鹤。
过往的宫娥行礼悄看,传话的小黄门避身低语,“齐御侯当真貌若潘安。”
齐夏微微勾起了唇,招来那说话的小黄门,赏他一把金瓜子。
小黄门拼命磕头谢恩,齐夏顿觉心情舒畅了些,抽开别在腰间的玉箫,边走边吹。
颜华体香之外,又添天籁音。
“御侯小心!”已至北宫门,正逢中央官署官员下值,一众朝臣往这处走来。
尚书令温松的辇轿行在最前头,他一贯低调,寻常不可能在宫中乘辇。实乃近来旧疾发作有些厉害,这日又正值十五,需他来尚书台论政。天子体恤,赐辇于他,如此方乘辇出入。
齐夏吹箫正兴,足随音行,正是劲头上,疾步间。纵是随从提醒,也来不及收住步伐,还是和迎面过来,同时拐弯的轿夫撞上了。
“何人撞得本侯?”齐夏踉跄磕在辇栏上,轿夫护着辇上人,心中一惊,脚下打滑,便将其甩出几步。如此齐夏一个后仰跌在地上,可谓狼狈至极,“给本侯下来!”
“御侯,是温令君的轿辇。”随从将他扶起。
当下后头的官员都匆匆赶过来。
“任谁的轿辇都不行,下来给本侯道歉!”箫擦出裂痕,玉珏碎成两半,四海锦的衣袍全是灰尘,发也乱了,冠也不正,身上更是疼得厉害,一下激出齐夏这日的不满和委屈。
“齐御侯,老臣年岁大了,你多包含。”温松对天子折腰,但不等于能容忍如此狂悖之人,只笑道,“这辇老臣便不下了,要么您先行北宫门。”
话落,示意轿夫往边上让去。
“不可——”赶来的群臣中,执金吾开了口,北宫门有规定,“皇后礼三公,内廷让外朝。说的便是除天子外,若是后宫妃嫔和朝臣同时出入此门,当礼让朝臣。温令君乃三公之一,御侯不过位比九卿,怎可先行!”
“他让本侯先走的,本侯不追究被撞之事已是敬他为令君,执金吾掌京师安危,宫墙内不是您职责所在,您莫多管闲事!”
齐夏拂开挡在身前的郑睿,抬步就往宫门走去。
“这也太无理了,你不许走!”这会出声的是孙篷之子孙乾,他本就因其多次漫天要价心中生怒,这会眼见齐夏同时得罪尚书令和执金吾,当即出来拦他。
孙乾眼峰扫过钟敏,钟敏当下会意。趁此机会阴他一回,任陛下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当下两个热血青年拦在北宫门前,义正言辞道,“请齐御侯遵守宫规避道,容外朝官员先行。”
“御侯,我们走飞廊复道吧,那处还近些。”随从小声提醒他。
然不提醒还好,一提醒齐夏愈发恼火,他这日优哉游哉走北宫门,就是想着陛下会不会中途把他唤回去,结果没等到天子,却等到这么一群晦气东西。
但这会返身回头,岂不是颜面尽毁?尤其是面前这两人,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滚一边去,哪有你说话的份!”他扬手扇了钟敏一把掌,拂袖就走。
钟敏怎么也没想到竟会在朗朗白日下、众目睽睽前被人掌掴,奇耻大辱!顿时一身鲜血倒灌,直冲天灵,冲上去拽住齐夏,挥拳上去。
眼见主子被打,随从数人赶紧上去护住。
孙乾见人蜂拥上来,只当也要打他,顺势随上还击起来。
转眼发生的事,北宫前诸官都愣了片刻,还是执金吾最先反应过来,催侍卫上去分开两拨人。
然孙乾和钟敏从武多时,这日进宫,本就是让执金吾检验身手,预备入北营的。齐夏虽通骑射,到底人在宫阙,多来养尊处优,随从又都是黄门,手无缚鸡之力。这会片刻的功夫,已经吃了亏,面青颊紫,胸痛腰疼。反观钟、孙二人,尚且小试身手,神采奕奕。
也不怪二人心宽体胖,眼存戏谑,唯一的一点后怕亦不过是这人枕头风,可能会导致手足入宫无望;却丝毫不担心得罪天子,毕竟只是打了他一顿,且还是他先动的手,不遵守的宫规。
是故,当齐夏跺脚含泪跑向宣室殿,说要让陛下治他们的罪时,莫说钟、孙二人,当场所有官员都觉无稽之谈。
天子霸道护短不假,但不是昏君,明睿的很。
“散了吧,全是老朽的不是。”温松笑笑,先出了北宫门,如此百官归去。
即将日暮,宣室殿中灯火明灿。
“朕也是昏了头,竟然妄想能从他身上破开口子,找到三辅吞掉的银钱!”江瞻云叹了口气,“罢了,姑母将人手撤回来吧,我们从长计议。”
“你也莫急,远水解不了近渴!”庐江观江瞻云眉眼,见她开春来,整个人瘦了一圈,“青州腐烂已久,建设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话是这么说,但让他一人担着那处数十万百姓的生计……朕已经让大司农处先拨出一千万钱,很快又要迎来暑天,得防着黄河决口。”江瞻云饮了口茶,单手撑额,“把右扶风一行的子女卷宗调出来,我们试试从他们身上做文章!无论如何,朕都要让他们尽快把钱吐出来!”
“陛下,陛下给我做主……”
齐夏的声音这会传来,不容黄门通报,便已直直要奔跑入内,惹得殿前禁军齐齐拔刀,最快的是叶肃,在他上得二重阶陛时,便已横刀在他脖颈。
“是我!”齐夏嚷道。
“齐御侯——”火把照过来,叶肃惊了惊。
“让他进来。”庐江出殿传话。
齐夏当即扑入殿中,趴在御案上,未待江瞻云言语,便膝行绕案到她身侧,倒豆子一般把话说了,最后拉着她衣袖要求给他做主。
江瞻云云里雾里听了一遭,当即传北宫门禁卫军、中央官署值守官员、三千卫暗子、并着经过的巡逻卫士长齐齐过来回话,弄清了前后缘由。
“陛下,臣没有扯谎吧,您要为臣做主。”齐夏一把推开给他擦药的太医令,又一次满腹委屈跑去江瞻云身畔,“陛下,您看看他们把臣打的,臣要如何侍奉御前?”
江瞻云看他鼻青脸肿的模样,亦觉丢人,当下递了个眼神给庐江,让她谴退了殿中诸人,方安抚道,“你要是走飞廊复道就没这些事了,或者长眼瞧瞧清楚。北宫门确实是那规矩,要礼遇外朝,容他们先走。”
“陛下——”
“你一贯强壮的体魄,被打两下就打两下吧。”江瞻云瞧他模样,有些忍俊不禁,“养一养,又玉面风姿了。”
齐夏这幅样子,她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将袖从他手中抽离,人从座上起,绕案来到门边,眺望无边月色,“朕让文恬姑姑送你去偏殿歇息,明日再回闻鹤堂。”
“陛下,您当真不给臣做主吗?那样多的人看到了臣这般狼狈样,臣日后还要如……”
“等等,你说很多人都看到你被打了?”江瞻云似想到些什么,转身一瞬不瞬看着他,“他们都看得很清楚,是孙乾、钟敏动手打的你?”
庐江在一旁煮茶,闻声观色手下一顿,抬眸望向天子。天子果然给了她一个久违的眼神。
“对啊,方才您唤来的人不都说的很明白吗?当时尚书令、执金吾、尚书左右丞、太仆令、还有即将入南北营的武将官员,二三十人都看得真真的,皆是人证。”齐夏跑来江瞻云身前,跪下身去,攥住她衣袖道,“陛下,您要给臣作主。”
“你看,我胸口还疼呢,这都有淤青了。”齐夏见江瞻云眉眼温柔起来,遂赶紧扯开衣襟给她看,“还有后背,肯定也清了,那两混蛋踢的……”
“朕看看。”江瞻云弯下腰,慢慢脱了他的衣裳,手从他胸上过,游离至脖颈,下颌,面颊,另一手抚在他腰侧,扶他起身,“朕会为你做主的。”
“臣就知道陛下对我……”
然齐夏的话还没说完,忽就张口再吐不出一个字,眼睛圆瞪,眼白翻出,口喷鲜血,整个人往江瞻云处跌来。
实乃庐江一掌击在他后心伤口处,断了他的心脉。
江瞻云容他靠在自己肩头,轻抚他背脊,然后从她身上滑落委顿在地。
十五的月光照进来,又皎洁又惨白。
她垂眸看地上人,叹声道,“齐御侯暴毙,传廷尉、京兆尹、执金吾,命三司联审,彻查御侯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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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来啦,连着今天的一起更啦,周五再见哈~
第72章
长安的月, 也在青州洒下清辉。覆在州牧府庭院中,像落了霜一样寒。明明还在仲春三月里,最是春风和煦时。
薛壑提灯走在庭院中, 看放在地上的三个物什。
细长毛糙, 盘圈一团, 似毒蛇吐信。
铁制成砣又成勾, 可敲人骨戳人心肺。
泥中带草, 枯黄腐烂,散发阵阵烂泥腥腐之气。
——分别是绳索,秤砣, 草皮。
绳索用于丈量堤坝的长宽深浅,秤砣用来秤所需的石灰、土块、桐油、青砖等,草皮是为巩固砌墙所用。
去岁七月里, 冯循领人开工之时,薛壑亦亲自查验所用材料,同时派人核查报价;之后在施工过程中, 八九两月全程由薛允和平原郡郡守李丛轮留督察工人上工, 并无错漏。维修堤坝到十月中旬暂停, 按理原该在今岁二月融雪后重新开工, 但薛壑却迟迟没有同意,只提出要大修金堤的计划, 不再似去岁那般每年小修。
一时间, 州牧府中几重议会, 近八成官员持反对意见。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便是钱谷不够。数次议会从年前开至年后正月,临淄县传得沸沸扬扬,元月传遍齐国郡, 二月传到平原郡。慢慢就传成了薛州牧大修金堤,增收赋税。
百姓自然不满,只当是又一个贪官欲借此之名鱼肉百姓。甚至有些大胆的民众从平原郡过来,聚众于州牧府门前,讨要说法。
“以往一年检修一回,也没见大坝毁坏。预防是甚意思?一张嘴说坏就坏了吗?”
“前个七八年金堤是坏过一回,你们说要检修,我们都交税了,但你们倒是修啊,没见一个人修!”
“就是,聚着我们的银子,一件事也没干。这几年还是冯大善人领着我们维修堤坝,去岁本以为来了位干事的好官,这才几个月,尾巴都藏不住了!”
“我不怕死,就是去了长安,见了陛下,我也这话!”
“对,横竖都是一死,增收赋税是饿死,得罪官老爷也是个死,总得让我把这个气出了!”
“我们没有银子,交不上税,要银没有要命一条!”
“要银没有要命一条!”
“是谁与你们说,州牧要增收赋税的?”州牧府中,薛壑不在,薛允独撑大局,曹渭在旁帮衬,面对泱泱聚首的民众,薛允挺着背脊道,“本官掌州牧府文书,尚未接到此令,诸位的消息是从哪来的?”
“这、不收吗?”
“那怎么会到处都在传?”
人群中三五聚作一处,小声呢喃。
“今岁本来要开工的小修眼下都停了,可见是要大修,既然要大修难道会不要银子?”
“对啊,一旦要银子肯定是要征收赋税的。小修就很好,这两年都过来了,没必要折腾。对对,府库没银子就不要折腾。到头来倒霉的总是我们平头百姓。”
“无论是大修还是小修,为的都是百姓。未发生之事我们暂且不提,但去岁新州牧上任,除贪官,减一年赋税,乃是实实在在做的。旁的且不说——”薛允压住下头声响,“但有一处,本官可以向大家保证,一、赋税征而不增,二、凡百姓事,州牧亦先行至;州牧不行,百行亦不必行。”
“这话说得漂亮,就是说如果征税,州牧第一个出银是不是?”下面有一人扬声,得薛允一声郑重其事的“是”后,忽就笑脸冷哼,狰狞起来,“当我们傻瓜吗,我们一年的算赋是一百二十钱一人,七岁到十四岁的孩童是三十钱。如此就算是五口之家一年能有个三四千钱收入,倒要给出十中之一的税赋。而州牧大人呢,怎么他也出一百二十钱?一百二十钱都不够他一口茶吧!”(1)
“这不用你操心,若真有这么一日,所有出资都会清楚记录,明文昭告。”薛允盯住这人,话峰忽而一转,“怎么,你很希望有这一日,与州牧大人一同出资郡里?说白了,大魏律下,适龄百姓按田缴税原就是应该的。自然,若因战事、灾乱一时缴纳不起,向朝廷呈情,朝中自也会体谅,给出相应措施。你们说曾经缴纳银子后官中无作为,你们不妨想想,彼时是何人当政,可是明氏乱党、杨羽之众?而如今,御座之上乃是灭了乱党的江魏主君,是不是我们可以期待高台明君、州府贤臣,给我们百姓一个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