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吗?”
天越发地黑了,没有了白日的喧嚣和繁盛,影子在灯下格外狭长。
她盯着那影子,慢慢咽下,“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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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来晚啦,发个红包吧
第67章
五月初诏狱令皇榜的张贴, 并非去岁新政舞弊的结束,实乃今朝新政的开端。自彭、杨二人牵扯出已故太常温颐,坊间甚嚣尘上。甚至有说法彭、杨二人不仅攀扯了太常, 还供出了其他参与舞弊的五经博士。
一时间, 太常寺中人心惶惶。
这虽与温冲没有关系, 但抱素楼六月的新政就要举行, 五经博士们出卷在即, 多来心不在焉。他们提不上力,温冲的压力都如山一样抗在背上。
这日回来尚书府见温松,见得温冶也在。
温冶脸色煞白, 额渗冷汗,双目涣散,得温冲连唤两声“三哥”方回过神来, 勾起了嘴角却扯不出笑,只如砧板上的鱼长喘了一口气。
实乃五经博士中多为温松门生,外头流言纷纷。温冶实在听不下去, 方来问温松天子到底何意。
——如此无声无息, 任由流言漫天。
当日昆明池上宴, 他虽也看出几分蹊跷, 但实在想不出动机,又见手足上位, 一时不曾不多言。
“这桩事, 我本不欲告知你们任何一人。但见你如此义愤填膺, 虽是为家族故,但若不知情,来日多受此累。”温松丝毫未理刚到的小儿子,依旧在与温冶说话, “今日知晓缘由,当晓得来日如何自处,如何行事了吧!”
温冶且忧且惊看向父亲。
“当下便有一桩。”温松起身走向温冶,拍了拍他臂膀,“你去教教他。”
话落,离开了书房。
“阿翁!我还有事呢,我……” 温冲不明就里,还欲拨转轮椅去追父亲。
“七弟——”温冶拦下他,“你可是为下月新政而来。”
“是啊,我都要急死了。一轮审核算是结束了,这不马上就要二轮删选,然后奉给陛下三审以封卷。但近来我瞧他们心思都不在上头,关键常乐天还时不时过来催促进度,我、我又看不懂……这到底要怎么办吗?”温冲急的恨不得从轮椅上弹起来跑掉。
温冶直待父亲背影消失,方回身推过幼弟,合起门窗安静说话。
“首先,他们心思不在公务上便是怠政,你是他们上峰,该怎么处理便怎么处理。其次,你可知晓他们为何心不在焉吗?”
“不就是近来外头传的那些事吗,八成吓得,心虚了。”温冲摇头道,“我就说做官有甚乐趣,做好是应该,做不好便是这下场。三哥你看看我,可是头发胡子都掉光了……”
温冶懒得同他辩驳,只继续道,“你头发胡子掉落,为的是甚?”
“这还用说?怕陛下罚我!”温冲仰天长叹,“人人都羡慕我一朝得道,做了九卿之首的太常,乃国之栋梁。又道陛下恩重温家,尊师重道,天下效之。实乃君臣和乐之态。其实乐的仅陛下一人,我真真愁死了,恨不得这会就乞骸骨。”
话至此处,他恨声道,“我都乞过一回了,陛下不准,常乐天也不要。”
“你怕陛下罚你,便做好你分内之事,为陛下分忧。譬如当下何人心不在焉,心有戚戚,该上报就上报。至于你不愿做这太常,乞骸骨一次不够——”温冶叹了口气,“我温氏以文传世已有百年,你好歹也稍微读两本书。”
说着,从书柜上择出一本《礼记》丢给他,“翻到《礼器》篇,自己读去。”
温冲接了书,还欲说甚,见兄长已经开门离开,只得低头翻阅。
终得书简一句:三辞三让而至。
温冲离开尚书府,转头颤颤惊惊入了宫,在宣室殿面见天子,上禀五经博士中的陶奎、贾芳、穆骁等六人,近来备卷之时屡犯错误,提醒多次亦不悔改。
天子道,“这六人都是八百石的五经博士,上头还有一千四百石博士长史,一千六百石博士祭酒,直属谁管,劳你亲来?”
温冲回道,“陶奎归属博士长史言昱,贾芳和穆骁归属博士长史单田,剩下三人由博士祭酒公孙行管。但因为他六人近来不思公务,他们的直属上峰替了他们的活,所以管教监督的事就、就由臣来了。”
话到最后,报赧于自己的无能,近天命的男人羞红了一张脸,沉沉垂着脑袋。忽闻天子一声低笑,概因久在群芳中,最识女郎心。这会垂目不见天子面,又来回两番应答稍稍平复了心境,竟闻出天子虽是嘲讽笑意,但带着几分松快,当下抬眸回之以笑。
江瞻云的笑在脸上僵了一瞬,蹙眉让他退下,却不料其道还有事欲禀。
天子有些不耐地点了下头。
温冲意识到自己笑得不合时宜,这会收了笑,强撑劲头,拱手道,“臣得陛下垂爱,高居太常位,本也想报效君主,以慰宗祖,奈何有心无力更无才,在任大半年诸事多有南乡夫人帮衬。说‘帮衬’原也不够,实乃都依仗夫人。夫人济世之才,更该在此位,可更好为陛下分忧,造福百姓。”
江瞻云重新展颜,“你说的朕都记下了。但新政考举就在眼前,临阵换将乃大忌,待结束后再说。”
温冲见天子有些松口,当即松了半口气,跪安离开。
翌日五月十三,就有诏狱的人传陶奎等六人问话,多日未归,亦无消息传出。
五月十八,天子如常闭关宣室殿进行三次审核。这意味着待廿七出关,一切都尘埃落定,只需待六月初二将终审的卷宗送入抱素楼即可。而被诏狱带走的三人,不言而喻乃徇私舞弊者。
但谁也不曾料到,五月廿五这日,天子提前出关,竟是半点没有定下考举所需的卷宗。
待宣室殿大门大门打开,天子立于阶陛,诏狱令领禁军上前,带了数十位人员,分三排逐一跪下。
第二排乃陶奎、贾芳、穆骁等六位八百石五经博士。
第三排是十五位这一届即将参考的学子。
天子目光落在第一排的五人身上,“诸位,你们回头看看,朕为你们请来了何人。”
此五人分别是博士长史言昱、单田、王隆,博士祭酒公孙行、黄林。
彭寅、杨枫二人确实牵扯出了一个温颐,但所谓其他五经博士也有徇私舞弊之嫌,乃江瞻云安排人传出的。
伪朝的明氏一党,本就是承华年间最大的贪污人员,如此掌朝五年,难免不会对最易腐蚀、得利最快最为便利的新政下手。
彭、杨案初时不动,是为了安抚温颐;如今动,是为了清除新政硕鼠。
风声放出之后,以公孙行、黄林为首的五经博士心中惶恐,眼见流言越传越盛,欲求温松又恐其大义灭亲。当下想到如今的太常,一来是其亲子,多少可以庇护他们;二来是个草包,能给他们完整地传话。
传甚话?
传五经博士中有人不胜流言之压,心生倦怠。
而推出来挡灾的六人,要么家贫急需用钱者,要么狎妓者,要么昔年任上犯错被瞒下庇护者……总之,皆有把柄落于人手。又被劝道左右只是流言,天子没有证据,猜疑罢了。纵是查上一番,也是查不出甚来。
六人如此应下。
却是谁也不曾想到,天子查了这六人,无错也不放回;后又派人再查,乃不查师者查学子。
毕竟徇私舞弊无外乎泄题、改卷、代考,需双方一同进行。落网却只需一方,就可咬出另一方。
学子没有为官者重重心思,更无他们久在朝堂的抗压能力;六位五经博士被长留诏狱,一点风声添油加醋地放出去,没多久便有第一个人吐出话来,如此摧枯拉朽查出今日这般多人。
“公孙行,朕可有冤你?”江瞻云负手立在阶陛上,着人拎来两个学子至他面前。
公孙行不惑之年,仰天合眼而叹,“臣有一事不明,还望陛下解惑。”
“今岁参与新政的学子有一千三百余人,陛下既从他们处入手,他们总不会自投罗网,那您是怎么删选、确定的呢?”
“陶奎一行的嘴的确严,不曾开口。朕不过是反其道而行,太常寺中若排除了他们,还能剩哪些人呢?可不就是您几位了吗?”江瞻云笑了笑,抬首示意黄门将数卷竹简扔于公孙行一党看。
只见第一卷,拎出了近五年来的新政中榜的学子,如此数千人化作四百余人。因中榜为官,背景卷宗自然十分清晰。
第二卷,赫然将太常寺中的博士祭酒和博士长史之名录其上,然后将那四百人皆为何人门生依次记下。
第三卷,根据为官政绩标出了有异样者。
第四卷,将这些有异样者近行分类,很清楚发现不是同乡就是旧识,要么为官之后交情也很好。
“朕就在想,怎会这么巧,这些人都是脑子平平之辈,政绩一般,却皆出同一人门下。那有没有可能是一个接一个牵线搭桥,引到了你们诸人门下?这不,你看看卷宗上那个伪朝四年的燕非,同今岁的这个严愈,他们竟是同族。多巧!”
“严愈——”江瞻云连名带姓喊去,“燕非是你何人?”
第三排左手第七人当下以头抢地,抖如糠筛,“乃、乃草民族弟……他给草民引荐了公孙大人,草民花了两斤金买下了四分卷宗,皆、皆……”
只闻“咣当”一声,乃天子拎起今岁要她三审的卷宗,哗啦砸去首排官员处,顿时被砸中的一位额头血流如注。
“公孙行、单田等五人,革职剥去官服,贬为贱籍,流放幽州,家产全部充公。严愈等十五位学子,十年内不得参加新政科举。此二十人之三族,十年内亦皆不得参与新政。陶奎等六人下放出京,贬为两百石官员,去往边地赴任。”
天子的声响回荡在未央宫的阙顶上,很快传遍整个长安,传向举国十三州。
而此番事件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六月初二的新政考举,天子既已布局许久,自然考虑到卷宗的外泄,所以特命南乡夫人常乐天备好第二套卷宗。如此新政如期举行,未误行程。
六月初五,考举结束,学子从抱素楼出,皆多欢喜。
一来少了十余位竞争对手,但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太常寺被清洗,一下逐出了十数官员。
天子承诺,去岁与今岁两届头五名中榜者,直接入太常寺为五经博士。同时因南乡夫人备卷有功,现太常温冲第三次乞骸骨,推举常乐天为九卿之首的太常。
天子恩准,常乐天亦未再推辞。
是故,初五这日,在抱素楼中,于无数学子面前,天子传旨任常乐天为太常,执掌抱素楼,管理太常寺。
历经百年,这天下又出女太常。
同时意味着,在温门手中流传了近百年的新政,即日起彻底由天子把控。凡新政中榜的官员,都将是天子门生。
八月放榜,江瞻云同常乐天一道登上宣平门城楼上,眺望城中欢腾,轻轻舒了一口气。
承华三十三年一场刺杀,毁朝政五年,国中文教不前、国库空虚、朝臣熙熙攘攘鱼龙混杂。至今日,江瞻云方觉有一点化腐朽为神奇的意思,她终于借温颐身后种种,破开了温门的桎梏,握住了新政的命门,以此培养人才。
“臣前些日子去祭拜了温决师父,她泉下有知,会以陛下为荣,也会为臣高兴。”八月入秋,城楼风大,常乐天给江瞻云披上氅衣。
江瞻颔首,抬手拭去她面上眼泪,垂目看着身上火红的大氅,轻抚其毛羽。
“你初掌太常寺,当下官员自然都是我们的人,用心调教便是。但是以往的官员,还是要好好把控,卑亢得宜,才能做稳位置。”
“臣记下了。”常乐天亦感慨道,“臣近两日才把这三年的官员档案整理完,说实在的,这次能这般顺利揪出公孙党一行,自因陛下布局多时,但还有一个缘故,乃他们失了主心骨。”
“朕知道,温颐没了。”江瞻云整理衣襟,目之所及皆是玄狐皮的纹理,眉眼发亮。
常乐天摇首,“他们一开始自认温颐为主心骨,温颐去后,他们还认一人以其为主。”
“谁?”
“博士祭酒,曹渭。”常乐天道,“他乃青州人士,今岁正月请命回乡赴任,离开了京畿。此人即是诸人主心骨,听闻之前同温颐走得也近,怕多来也不干净。只是他鼻子太灵,走得太快了,当下证据全无,算是逃过一劫。要不要……”
“等等,他回乡复命——”江瞻云眉心陡跳,“你方才说他是哪里人?”
“青州。”常乐天吐出这两字,当下也愣住了。
《尚书》曰:海岱惟青州。
“海”为渤海, “岱”为泰山。乃在国之东,东方主木,故而曰青, 青州因此得名。又因起自渤海以南、泰山以北, 是故四季分明, 白壤肥沃, 最是富饶之地。
当年承华帝四征匈奴, 后令各州筹备粮草辎重,青州皆居前列,为帝赞之:膏畴沃野, 仓实民安。牧君之能,贤臣辅天府,炎魏光矣!
“牧君”说的就是彼时的青州牧、后来的武安侯明岱。然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他去后,属下杨羽一党却只承其威名,未袭其清正, 领青州军坐吃空饷, 贪污秽行, 倒卖军需, 后来更延祸朝廷,使大魏出现长达五年的“伪朝之乱”, 险些灭国。
二月的平原郡, 民生一片凋零。
原本种植冬麦的肥田, 青苗连芽尖都看不见,面呈菜色的农民扛着锄头歪在黄沙覆盖的田地里;才生下孩子的妇人在挖树根,但是树根早已被挖光,空空如也只好咬破手指给婴儿吸血充饥;皮包骨的小儿看见路过的人, 伸出黑乎乎的手要吃的,眼睛里一点光都没有;海边的礁石上,有人寻到了一些被海浪冲上来的残蟹死鱼,正四下观望急急裹入一方破布里,却被一群人蜂拥而上,争抢间几人流了血,几人咽了气……
三月的千乘郡,经济垮得彻底。
以往青州的冶铁业举国闻名,千乘郡的铁坊更是青州之最,能造出最好的农具、兵器。如今铁坊的炉子早凉了,铁匠或死或逃,只剩下一堆生锈的铁砧子。另有丝绸生意也废了,纺鲁缟的织女,要么被山贼掳走,要么为了换一口吃的把织机拆了烧火。
城中酒肆不开,商贩全无,就连最基本的粮食交易都没有。实乃市面上没有粮,有粮的也不敢拿出来卖,怕被抢,只能私下里用粮食交换物什。一个馒头换一件旧棉衣,半袋麦谷换一头生病的骡子。
四月的齐国郡临淄县州牧府中,卷宗如山堆在案头,书简或腐烂或被虫蛀,散着朽味,浮着烟尘,但总算还能辨清字迹。
【承华廿五年,齐国郡在册人口十七万户,总计人数一百零三万千九千人;伪朝二年,人口十二万户,总计人数七十万三千人;神爵元年,不足三万户,总计人口十五万六千……】
昔日青州各郡人口密集,齐国郡作为大郡有百万之众,而如今人口损耗达十之七八。上万户的城池,登记在册者往往不足千户,税收亦不足往日两成。
前来青州上任的一众官员自正月中旬从京畿出发,下旬过袞州后,十中六七被风寒侵体,患疾在身,病愈缓慢,只得一路减速而行。
薛壑病得尤为严重,数度高烧不止,浑噩不清,驿馆郎中多人皆劝其停下休整,不可轻易上路。他恐误行程,遂谴同行病愈的官员先行上任。后经一月有余,终于三月上旬抵达青州临淄县州牧府。却因染病在身,久不露于人前。唯有州牧府中每日汤药不绝,苦味弥漫,偶尔传出两份他手批落印的文书。
不得见其面,亦不见其做事。
耳闻是其水土不服,缠绵病榻;鼻嗅乃阵阵药味,浓苦似青州百姓最熟悉的味道,亦是此地各级官员最安心的气息。
百姓对这位新任青州牧的了解,无外乎年轻、尊贵、曾与当今天子议婚。要说再多些,大概是有部分人还依稀记得七八年前,从天而降的少年将军,领兵突袭高句丽兵营,不到半月便迫其退兵。后来在此州牧府住过两月,极爱骑射。有胆子大的女郎,偷偷去城郊跑马场偷看少年英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