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大人,可知晓齐御侯何处得罪陛下?”张濂问道。
封珩摇首,“我有此一问,不过是提醒各位,还是那句话,‘圣心难测,不如不测’。务实做好当下事,方是正道。”
这话没错,却不中听。
钟毓当即冷笑道,“做好当下事不假,但我们也不能只顾一时一世之荣耀,总得为子孙考虑,想一想如何延荣后代。”
孙篷和张濂附和应是,封珩只笑不语。如此多说无益,诸人便也散了。
外朝议论纷纷,内廷亦是喧嚣难停。
齐夏被连夜谴回闻鹤堂,堂中诸人接惊。因是深夜之中,不少人以为宫人传错了信。
贺铭正在沐浴,阖着眼道,“陛下纵是要罚,也该让他从飞廊复道回来。开了北宫门送出来,是不想让他活了吗?”
宋安已经上榻,眼都没睁,“瞎扯,这和说他谋逆有甚区别!”话落翻身睡去。
唐昊打翻了茶盏,“真的假的,去问问清楚,要是真的且把我除夕要奉给陛下的烟花放了,庆祝一番!”
卢瑛蹙眉起身,“我去他殿里看看,到底是何情况,别再闹出旁的事来!”
冬夜里,齐夏满头虚汗,见卢瑛过来,涨得通红的一双眼再也忍不住,噗噗索索滚下泪来,“三哥,我就是多饮了一口汤,陛下何至于此?”
“汤?”卢瑛见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拂开他的手,以目示意黄门过来给他梳洗,自己就案坐下,“你不会用了陛下的梨羹吧?”
“你怎么晓得?”齐夏大惊,“椒房殿有你的人?”
“我没这样的胆子,也没这能耐。” 卢瑛无语望天,摇首嗤笑,“你倒是敢做敢想!”
“你到底在说甚?”齐夏生了一张颠倒众生的脸,但这处占了便宜,旁处总要短些,譬如脑子便是空空。
卢瑛念着同齐尚的情意,这日依旧耐着性子给他分析事宜,“当日陛下宫中清除五石散,你非要剑走偏锋寻来那东西讨她欢心,被薛大人教训后还背后不满,见他离京更是猖狂,恃宠而骄。当时我便同你说过,掂清自己斤两,宠和爱是两回事。陛下收容了我等,本就是恩义在前,如今又予我们荣华富贵,合该扶栏过路,步步小心。陛下赏赐给你‘一’,你就得折中了还一半回去。你倒好,陛下还没赏,自己伸手去拿,拿也就算了,也不看看那是甚! ”
“是甚?天地良心就一盏梨羹。”泛红的桃花眼又起水雾,当真春江水脉脉,映人面桃花,人见尤怜。
“你这般爱慕陛下,她之喜好举止牢记心中。那我且问问你,一应蔬果,陛下最爱甚?是梨吗?”
“当然不是。”齐夏这会来了精神,“陛下最喜欢的是葡萄和蜜瓜,尤其是夏日冰镇过的。梨、沙枣、蜜橘一类,有则用之,无则根本不会想起。不过陛下爱削梨,我伴驾时见过好几回。”
“所以是六局司膳发昏了,隔三差五就给她奉一盏梨羹,还是说陛下添了什么新奇嗜好,削梨来玩?”卢瑛饮了口茶,看面色微变的人,笑道,“去岁有一段时日,陛下日日削梨不断,却也没见她用过几回,反而听闻御史府中那位主子,每日饮梨羹一盏,数月不绝。”
“……你是说,陛下亲手给薛大人削梨吃?”齐夏百转千回地想,天子玩乐起来也会喂他食,但‘喂’就一瞬间,削梨可要许久,还“日日”,何如今那人走了快一年了……
“你不会是要告诉我,陛下这会还在想薛大人?”齐夏怯怯道,“我、坏了她的念想?”
“还不算特别蠢!”
“那现在我该如何?陛下不会真的不理我了吧?”齐夏又急又怕,转来卢瑛身边,“三哥,你救救我,帮帮我!你同我阿兄交好,又是如今侍奉陛下最久的人,你帮我求求陛下…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卢瑛见眼前少年,难免想到已故的齐尚,如今陛下安好,他们荣华加身,唯独齐尚长眠地下。
“你先静静心吧,只要没有褫夺你封号的旨意,便还好说。但若旨意下来了,我也爱莫能助。”
“当真要废了他?”翌日午后,庐江在宣室殿论政,接了一份拟旨的活,抬眸往大案处望去,本想辨一辨天子脸色。
奈何女郎踢开御案,毫无仪态地仰躺在席。一册竹简覆在面上,将一张脸挡得严严实实,莫说脸色神态,就是一缕肌肤都不得见。
庐江细看了一会,辨清书简塌下来的一册上依稀写着“青州……水利……”数言。
“让黄门传大司农。”半晌,声音从竹简下传来。
大司农就算策马而来,也要两刻钟。庐江搁下笔,慢慢磨着墨。
殿中烧着地龙,暖如春昼,但也架不住这般席地而躺。轮值的穆桑瞧见,赶紧捧了毛毯狐裘过来,却被庐江禁声谴退。
有过了会,殿中生出“叮当”一声,乃熏炉暗扣之故,提醒香料即将用完。立时由宫上来开炉点香。
很快,龙涎香袅袅升起。
待殿中被重新弥漫,庐江方再度启口,“值得你动这样大的气,齐御侯了不得!”
“谁说朕因为他动气!”江瞻云一下从地上坐起,面上书简“哗啦”垂落在地。
“臣问过文恬,难道不是因为齐夏喝了您的梨羹,您才恼的?”庐江看着总算不再躺下的人,“难不成惹恼您的另有其人?”
江瞻云卷着地上卷宗,凤眸转过,并不说话。
“对,要是薛大人在,这梨羹也不会被人误饮了,错在薛大人。确实不该恼齐御侯。”
“姑母——”女君蹙眉拖调,“朕都快愁死了,您还打趣朕!”
“这青州的局势分明比……”话说一半,黄门传话道是大司农到了。
江瞻云深吸了口气,理衣正冠,“让他进来。”
大司农多论国库钱谷,不在光禄勋职责范围中,庐江躬身退出,合上殿门。
小半时辰后,封珩跪安离开。
日近傍晚,光影稀薄,御案后的女郎隐在大片阴影中,神色晦暗不明。宫人入内点灯,司膳送了梨羹过来,庐江也轻声入内,她还有一份差事没有做完。
江瞻云持勺慢慢饮下羹汤,待一盏用完,许是天寒汤热,果肉又甜糯香滑,让她舒坦了些,她方搁勺启口,“先留着他,缓缓再说。”
-----------------------
作者有话说:大概还有2000字,写不动了,明天中午前补上。发个红包哈~
诚如卢瑛所言, 褫夺封号的旨意没下来,一切就都好说。
齐夏在闻鹤堂熬了一个多月,时值腊月初三, 天子生辰, 终于壮着胆子来未央宫请安祝寿。
彼时天色已晚, 江瞻云礼遇温松, 亲送其至北宫门。后屏退宫人, 一人游走北阙甲第,过向煦台停而不入,抬眸看无声漆黑的府宅。
【为何不染蔻丹?长安城中的女郎, 低如教坊,高如权贵,个个染指戴甲, 你何故如此素净?】
【我……我不喜欢不行吗,非得人人都一样吗?】
【不行!伺候的人给女郎染好时令花色,护甲让掌事开库寻出来, 没有就请人现做。】
【我寻你办事, 是为殿下, 但无需你模仿她, 即便你敬慕她,沾了她半分气韵。但你就是你, 莫做画虎类犬自寻羞辱的事。】
【这世上, 就算人有相似, 也只有一个殿下。】
薄雾冥冥,冬雪霏霏。
江瞻云伸手出斗篷,雪落在她掌心;她翻转过手背,雪落在护甲边缘。
一点纯白, 一点鲜红。
很快雪化水从宝石上落下,似相思埋入土,不为人见。
雪在这个时候停下,她的一方时间里风也小了些,乃一把伞擎在她头顶。
“长公主到底也上了年纪,竟随意容人近朕身侧。”
“是臣求的长公主。”齐夏当即跪下,“风雪天,臣只是想给陛下撑一撑伞。陛下若不想见臣,臣即刻边走。只盼陛下保重龙体。”
少年伏在她足畔,束发未簪冠,单衣未披袍,风吹乱他鬓发,雪落在他脖颈,有一瞬似回到当年被凌霜寒收养的那个冬日里。
那年江瞻云才六七岁,几乎记不得当时情境,就记得母亲带回来一个瘦弱的男孩,男孩怀里还抱着一个更小的孩子。
“是哪个教你的,弄成这副模样,来搏朕同情?”江瞻云看着他,话语平和,辨不出喜怒,“卢瑛,宋安,还是谁?”
“臣确实不记得当年被君上收留的模样,但臣记得这恩情,也确实讨教诸位兄长。”风雪愈大,齐夏有些瑟缩,“臣受陛下天恩,无以为报。想着在您生辰之际,现一点绵薄之力让您展颜。”
话落,他从袖中掏出一物奉上。
乃一卷书简。
江瞻云接来看过。
【……三则光照,每日三至四个时辰;四则水肥控制,遵循“见干浇透”原则;五则修剪病枝,保留两至三个芽点以促进新枝生长…… 】
“臣以往入宫,途径御史府,见府中梅花出墙角,然枝丫多瘦,花朵残败。后打听方知薛大人种植不当,梅不胜雪。臣想着大人种花,定是借花思人,如今远走不得打理,若知晓府中情境多来不忍。又闻陛下今岁秋去过府中,想着您是否想要盘活那些梅树,所以整理了这些,以供陛下参考。”
“有心了。”江瞻云卷起书简,递换给他。
她狐裘广袖弥着香,却也挡住他眼前一片光。
光影的间隙里,齐夏惶惶不安抬眸,看退回的书简。
听她说,“御史府中的梅花,朕已经教上林苑的司工令前往打理,他们经验丰富,整理的种植方法也更全面。”
齐夏尤似被扇了一巴掌,指尖打颤触上书简,不欲收回又恐此刻不接,被掷于地上,愈发难堪。
“有上林苑的司工令,自是最好的。”他收了书简,努力平稳气息,从地上捡起伞,仰头挤出一个笑,“日暮天寒,雨雪渐大,这伞总是要的。”
江瞻云接过伞,抽离他手中时滞了瞬。非她所停,在明显不过是齐夏有一瞬握紧。
天子不接,他就可以给她撑伞,与他同行。
接了……
果然,江瞻云道,“跪安吧。”
齐夏浑身一颤,只得道,“臣、恭送陛下。”
瘦弱一团,伏跪雪中,夜幕和大雪一起到来,不知是天黑还是雪压,北阙甲第的甬道上几乎就要看不见他身形。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般冻死在雪里,难免不值。
少年踉跄起身,哈气返回闻鹤堂,走出一段路,忽闻身后黄门喊他。
“齐御侯,等一等,齐御侯……”
黄门一路小跑追来,送他一袭披风,上面飘散龙涎香。
一件衣裳,让齐夏卷土重来。
陛下到底舍不得他。
他当即谢了恩,也不再顺势攀藤入宫,而是回去闻鹤堂,在寝殿发起烧。
隆冬雪厚,他在未央宫前徘徊一日,情郁在胸,气堵不畅,自然生病。太医令诊脉,实实在在脉悬微弱之态。
脉案送去未央宫,卢瑛也走了一趟。
天子遂摆驾闻鹤堂,亲自给他喂了一盏药。
她抬手抚他面,掌托他下颌,一张脸落在她掌心,“眼睛都凹下去了,何时桃花眼含星聚光,何时便来未央宫伴驾。”
这话胜过太医署灵丹无数,不出十日,齐夏便病愈了。然他也没急着去未央宫,而是在十五这日请旨出了一趟宫,说是要给江瞻云买城外西郊的甜豆腐脑。
雪足有半丈深,道路上都没有人,连城门都虚虚掩着,没有大开。但他却是深一脚浅一脚去了西郊,辗转数户人家,寻到了卖豆腐脑的小贩,花了一千钱让他开炉热锅现做,如此带回未央宫。
江瞻云看着案上还散发着热气的豆腐脑,听楚烈的回禀。
“臣打听过,从泡豆子到出锅,前后至少需要一个半时辰。但齐御侯去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出来了。另外那小贩屋后有车轮印,但齐御侯分明是从前门出入的。”
“所以,屋子里还有钟毓一党,他们约着在那处见面。豆腐脑是早就备好的?”江瞻云扣着桌案。
“等下次齐御侯同他们在见面,我们可要收网?或者我们把小贩抓来拷问!”
“哪轮得到你抓人,那小贩不是被控制了,就已经死了。” 江瞻云摇首,“内侍私下见外臣,是能算一罪,但也不是甚惊天动地的大罪!何况,他们完全可以说是偶遇。”
“先如常盯着。”
江瞻云谴退楚烈,想了想传来宗正卿,指向案上下午时分齐夏帮着挑出的数张儿郎画像,“纳新第二轮的三十六个名额,前头朕择了二十八个,加上那处八个,正好。”
“明岁开春后,公布入选者。然后进行最后一轮挑选,择十二人入闻鹤堂。”
转眼神爵三年,随着天子纳新最后一轮的展开,外朝忙碌又欢腾。中选者自不在话下,落选者亦无妨,左右开了这个头,还有下一轮,下下一轮,族中儿郎一茬茬长起来,不缺人。
这日,乃二月十五,又是齐夏可以出宫的日子。他入了六博坊,输了一斤金,施施然起身,赌坊老板不敢拦他,左右有抢着给他出钱的达官贵人。
今岁开年后,他重得盛宠,内廷外朝都知道,五月端阳,他及冠礼上,天子将给他加封侧君位。口谕是在正旦日传出来的,是故近来他愈发炙手可热。尤其是纳新行至最后一轮,各家各府都想讨好这位天子内宠。
“这瓜子花生细细碎碎的。本侯抓来费劲,出手也不大气。” 他出了赌坊,如常入了西郊的豆腐脑小贩家中,面对孙篷之子孙乾和钟毓之子钟敏奉上的五十斤金,嗤笑道,“ 二轮入选,便是这个数;如今三轮乃定位份的时候,还是这个数……”
“御侯,这个数咱们年前不就定下了吗?”即便是九卿高官,一年俸禄不过三斤金,这五十斤乃其近二十年的俸禄,竟还嫌少,如此不知足。孙乾开口,尽显不满。这已经不是齐夏第一回坐地涨价了。
“年前是年前的数,如今年后了。”齐夏笑道,“难道一个窥知天子心意,侍奉君前的贵人,只值五十斤金?”
“御侯,咱不是这个意思。”钟敏亦是压着火气,他听他父亲说过,家中不缺银子,却也不能过分漏财,当下扯出一个笑,“这五十斤金已是极限,再多实在不能了。您帮衬帮衬,待吾弟去了闻鹤堂,自也唯您马首是瞻。咱们是一家哪!”
“什么一家人,待你们兄弟进来,本侯早晚被你们拆骨吃肉。你们是世家大户,本侯不过一孤寒草芥。”齐夏搁下茶盏,拂了拂袖子,“罢了罢了,车骑都尉还候着呢,告辞!”
话落,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晚,三辅聚在钟毓府中。
孙篷道,“要不算了,三十六人择十二人,机会不算小。”
“话不是这样说的。”张濂道,“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这纳新要过大长秋,皇夫处。如今没有皇夫,唯有齐夏即将上侧君位。这些人都是陛下嫡系,绕不过他们。”
“论起陛下嫡系——”孙篷捻须道,“这齐御侯,年前失宠,这样快复宠了,会不会有诈?”
“那不会!”钟毓笑道,“腊月初三天子千秋节,我留了人避在北阙甲第,看得真真的,陛下没有立时原谅他,实乃不忍他冻死风雪里,如此给了转圜的机会。这齐御侯还是懂帝心的,知道如何复宠,所以我们用得上他。”
“置于银子……”论及这处,钟毓多少也气恼,合了合眼道,“咱们本就不缺钱,重要的是固权!”
三月中旬,临近纳新终选只余十日,齐夏在宣室殿门口要求面圣。彼时宣室殿中太常携前两任中榜的学子正在汇报近一年的年终计。
庐江领了口谕出来,让他在偏殿等候。
齐夏等了不到两刻钟,便忍不住又去张望,若不是这日值守的是光禄勋本人,他多来已经催人再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