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画面刚摊开又被清除,快速从周雅人意识中闪过,他仓促捕捉到贺砚零星几句话语:“敢来劫法场,那帮土匪还真是你杀的啊。”
“你为什么为我冒险?”
“萍水相逢,我没想到你会来。”
“白冤,你是不是喜欢……”
喜欢什么,报死伞中的光景匆匆轮换,没有让他听下去。
那时候的贺砚显然没有周雅人这么多心眼。
贺砚磊落坦荡,直率豁达,因而整个人意气风发。
周雅人反观自己,端的一副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做派,实则满腹揣度和算计,甚至连路过的狗都要猜忌一番。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他遭诬陷下狱,为了活命熏目为瞽,又在勾心斗角的权力中角逐,处处小心步步为营,再也不敢轻信他人。
人心隔肚皮,这世上伪善的嘴脸那般多,谁又知道哪副血肉之躯下,包藏怎样的祸心。轻信别人的下场他领教过,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从而磨出他这副千疮百孔的心眼。
若非如此,他早就死过不下百次。
这么些年,他也只敢和毫无城府且直来直往的陆秉结交,也独有陆秉一个真心实意的挚友。
哪怕跟陆秉,他也不敢十足地敞开心扉,做不到畅所欲言无话不谈,他怕给陆秉带去灾祸,更怕因为自己的缘故害了陆家。
时势将他雕琢成如今的模样,他永远没办法跟贺砚一样,打从一开始,就心无芥蒂的与白冤相识。
何况那时候的白冤披锁戴刑,身负无数冤死之魂被囚太阴/道体,加之北屈前后闹出那么多人命,他又亲眼目睹白冤在孙绣娘的血祭中聚形。
周雅人设想,若是从头再来,依照自己这种疑心深重的心性,他还是会再度陷入猜忌和怀疑的轮回里。
他没办法评价这样的自己,心底漫上无止境的悲哀难过。
周雅人很清楚自己,这样一副心性实在不讨人喜欢,如果不是因为阿昭苏或者贺砚留下的那份真诚,白冤还会对他这样么?
打从在太阴/道体相遇伊始,白冤看似用陆秉等人的性命逼他就范,却在危急关头从狴犴口中救下过陆秉,又从大河里将陆秉捞起扔给他,更遑论后来白冤屡次对他援手……
周雅人强捺下这些不合时宜的心绪,下意识问出口:“是谁要杀你?”
他在赶往渡口的途中,分明听见白冤提起故人,他问:“今日杀你的人,就是曾经将你困在太阴/道体的那个人么?”
“白冤,那个人究竟是谁?”
他与报死伞产生共感的意识中漫起迷雾阴霾,雾霾中依稀可见一道模糊不清的背影,连是男是女都未能分辨,雾霾便涌动着成了一团浓郁的白。
周雅人陷在这片茫茫雪白中,解读白冤究竟什么意思,迷雾代表她也不清楚,还是在以此种方式遮掩?
“白冤。”他迫切想要拨开重重迷雾,也许可以从那座孤坟切入,“阿昭苏怎么死的?”
陡然间,识海中风起云涌,好似昨夜在风陵上空掀起的风暴,只不过云层中裹挟着雷鸣和闪电。
雷电劈裂长空的瞬间,天地在电光中骤然雪亮,白如日昼。
疾电好似一道道巨型长鞭,卷着天威,从九霄抽向人间,猛抽在一个人身上。
此人被寒铁锻造的锁链吊在沸腾的云海之下,身着一件辨不出颜色的血衣,正在遭受闪电化作的天威刑鞭!
“你是个罪人!”
同一时刻,雷霆万钧般的审判自九霄降下,急电化作的刑鞭毫不留情地抽在奄奄一息的人身上。
“你罪不可赦,万死莫赎!”
“万死莫赎!”
周雅人蓦地听见曾在梦魇中重复听过的判词,整个人也仿佛挨了一鞭急电。
“阿昭苏,罪不可赦,万死莫赎!”
“天罚有罪,自此往后,将阿昭苏放逐出境,永不得归!”
天罚刑鞭之下,周雅人听见一声声嘶力竭的泣嚎,绝望至极:“不要,昭苏——,昭苏!”
天边月色如血,周雅人突然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他怎么也没想到会窥见此番场景:“阿昭苏,死于天刑?”
静默的报死伞终于恼羞成怒:“放手!”
周雅人根本顾不上,攥着报死伞的掌心一片湿濡,除了血还有汗,他急切追问:“阿昭苏究竟犯了什么罪?”
任谁都不乐意被人这样肆无忌惮地窥视,报死伞疾言厉色:“周雅人,我叫你放手!”
“白冤……”
“放开!”
他只觉掌心传来一阵麻痛。
周雅人松开手,与报死伞建立的共感也在此刻断开。
因为心绪翻腾的厉害,他呼吸急促不稳,胃里泛起阵阵血腥气,周雅人抬手压住胃部,阖上眼,只觉天旋地转,头脑昏胀。他必须让自己平复下来,经过漫长地调息,才将那口在肺腑中翻腾的老血重新咽下去。
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过,完全是在乘人之危地窥探隐私,可他太想知道了,他想问白冤。
你是为了阿昭苏赴咸阳的么?
阿昭苏究竟所犯何罪?
又是什么样的罪名会遭此惩处?
但他终究控制住了自己,没有去握报死伞窥探,因为这么做实在太讨人嫌了。
周雅人静卧许久,半掀开眼睑,面朝枕边的报死伞开口:“你说你从未为人,如今算什么?”
“白冤,我能问问你的伤吗?”
“我保证不会再行窥探之事,我只想看看你的伤。”
“我就碰一下,我想知道你现在伤到什么地步,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说完他静待须臾,像是在等对方应允,然后才缓缓伸出手,带血的指尖轻触到伞沿,随即得来一句:“顾你自己吧。”
在此之前,他其实一直陷在白冤被屠杀的惊惧里,哪怕昏厥也绷着神经。直到这一刻,巨大的疲乏袭来,周雅人终于放心地彻底晕了过去。
原来人真正失去意识时,所有感官会彻底断开,也不会死缠烂打地揪着“报死伞”里的记忆探究,来招人烦。
客房门外人来人往,脚步匆匆,某人催促着:“赶紧去渡口。”
“干什么?”
“昨晚不知道怎么回事,渡口的商船全都翻了,河里沉了不少好东西,没见好多人都往渡口跑么,咱们也赶紧的,说不定能捞些好东西,快点,再晚可就捞不着啦。”
话音渐远,门外的动静没能惊扰床榻上的两位伤者。
报死伞短暂恢复过片刻人形,彼时他们同榻而眠,共寝一被,青丝纠缠在一处,分不清谁是谁的。
周雅人的指尖始终搭在报死伞的伞沿,亦或白冤身侧。
第114章 放不下 她会被冤罪束缚
经历渡口大劫, 太行道几名少年将听风知救回客栈至今,谁都没顾得上合眼。
李流云简单洗漱收整一番,换了身干净白衣,揣上令牌, 临出门前叮嘱连钊时刻注意听风知状况。因其经脉逆乱反冲, 随时都有走火入魔经脉爆裂的风险, 而今正是最为关键的时刻, 所以每隔半个时辰,就需帮听风知针刺穴位, 以内力压制紊乱反冲的气血, 导引归正。
本来一直是李流云亲力亲为,但他有事必须出趟门, 恐怕一时半刻回不来,只好交由连钊代劳。
“流云, ”闻翼叫住他,“你要去哪儿?”
“我去一趟县衙,找监察御史曹大人。”
“你这个时候去找监察御史做什么?”
“那位太阴受刑者, ”李流云曾一度这样称呼白冤, “她会被冤罪束缚,昨夜我看过渡口刑场上的阵法,和北屈鬼衙门地基下的阵法异曲同工, 都是以冤罪做刑。”
听风知曾经说过, 白冤在太□□体中被困于冤魂不散, 北屈那座刑鼎是以衙署里的法度刑条铸造的,它每一条刑铭底下都是一桩桩冤假错案,目的就是为了镇压白冤。
李流云道:“风陵这场盐引大案,必是专门用来对付她制造的冤案。”
“什么?!”林木震惊, 他们昨日还毫无警觉地挤在渡口观刑,本以为只是场事不关己的盐引案,没想到……竟是有人刻意制造冤案,用冤杀无辜的方式来对付白冤。
事发到现在,他们几个没头没脑的,根本没有深想到这一层。
连钊:“那个把我们引来风陵的人,竟早就在此地设好了局。”
闻翼:“难不成,就是那个主办盐引案的监察御史吗?”
于和气:“监察御史会不会和痋师有勾结?”
“难说。”李流云虽不常驻京城,但也耳闻监察御史曹秋实为人刚正不阿,是个宁折不弯的倔性子急脾气。
李流云到县衙亮明身份时,监察御史正因渡口的情景百思不得其解。
风陵渡像是遭遇过炮轰滥炸,码头沦为一片废墟,地砖木栈翻裂塌陷,到处坑坑洼洼,连泊岸的大小船只都尽数倾覆。最令人大为震惊的,莫过于岸口的闸石崩碎了,连锁河的巨链都断成数截,仿佛风陵渡遭了场大军压境!
加之昨夜驻守渡口的卫兵吓了个魂飞魄散,反复说着斩首示众的几名死者诈尸了!
这种事情,一个人说还有可能看岔了,但是所有驻守的卫兵都说亲眼所见,那就由不得曹大人不信了。
恰好一直在太行修行的殿下来了,结果得到的答案居然是因为这场错判的盐引冤案引起的动荡,掀了风陵渡的罪魁祸首是听风知。
曹秋实一时不知道该震惊殿下所谓的盐引冤案,还是听风知凭一己之力把整个渡口搅成了废墟。
当然要说他将盐引案办成了冤案,枉杀无辜,更让他不能接受。
即便是皇子殿下,也不能如此空口胡言!
曹秋实身正不怕影子斜,他赴河东道数月,坚信此案办得毫无疑点错漏,不禁将案件事无巨细的告知,还将搜集的所有案卷线索一一梳理,呈于李流云过目。
所有证据链非常充分,人证物证一环扣着一环,形成完美闭环。
但就是因为罪证太充分了,抓捕时人赃并获,任谁都无可抵赖。
芮城县令当然也不是什么清正廉明的好官,治县期间存在诸多徇私舞弊、以权谋私的行径,比如克留盗赃,放纵底下人挟势乞索等等,监察御史将这些桩桩件件全都深挖了出来。
这么一个劣迹斑斑的人,干得出勾结盐枭私印盐引之事,况且那驻守河道的津尉已经招认,收受贿赂,私放私盐贩子。监察御史曹大人言之凿凿,贪婪是无穷无尽的,他们的胃口只会越来越大,当不再满足一点蝇头小利,就开始与盐枭勾结……
曹秋实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自己暗查数月会判错案:“此事绝无可能,殿下若是不信任下官,大可以奏明圣上,将此案重审彻查!”
一个对此案毫无所知的人凭什么在这指手画脚!
李流云看着疾言厉色的曹秋实,无甚情绪道:“这是自然。”
“……”曹秋实好似被一颗枣核噎在嗓子眼儿,恨不得跳起来骂人,又碍于对方身份,硬生生憋得老脸青紫。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李流云低头翻阅案卷,理所当然将吹胡子瞪眼的曹大人晾在一边,心头琢磨着,如果真的有人想要炮制冤案,也不排除曹秋实被证据误导的可能。
幕后之人大可以利用河东盐引案,假借监察御史的手做局,而真正与此案相关的人员,包括牵涉其中的河东官吏,当然会推波助澜地把脏水泼出去,找一批替罪羊顶锅。
待案子一了结,自然就能打发走京城来的钦差大臣。
如此推论的话,自以为来暗查的曹秋实其实早就暴露在了明路上,他所查到的证据,也都是别人想让他查到的而已。
李流云不由想起昨夜那个戴面具的人,持秋决刀杀了白冤后抽身而去,他试图去追,却没追上,暗处时不时还会有人放冷箭。
那笑面人究竟是谁?
为何费尽心力地在风陵布冤罪作刑捕杀白冤?
笑面人负手立于河岸高崖之上,眺望芮城低垂的云层,他思来想去良久,还是觉得匪夷所思:“怎么会是把伞呢?”
若不是亲眼所见,着实让人难以置信。
笑面人摩挲手中那把油纸伞,再次感叹这世道诸多奇妙。
黑衣人双手抱胸,搂着那把秋决刀:“如今最大的麻烦已经解决了,咱们什么时候走?”
“唔。”笑面人沉吟片刻,转而问,“阴燧落在了痋师手里?”
“没错。”
“痋师如今身在何处?”
一听痋师,黑衣人简直厌恶至极:“那个丧心病狂的疯女人,机警狡猾得很,我派去盯梢的人没了音讯,应该又被她发现了。”
“落到痋师手上,怕是不好受。”
“下场估计和上次在蒲州时的两个人一样,在地窖喂了她那些恶心的痋虫。”
笑面人毫无诚意道:“可惜……所以现在把人跟丢了?”
“看路线,应该是往陕州去了。”
“之前小看她了。”笑面人原本没将这个女人放在眼里,觉得她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无非就是坏,这世上坏人不缺她一个,坏点也没什么不好,况且自作孽不可活,就她那副到处乱杀的作风,痋师早晚自食恶果,他倒不至于亲自下场收拾这么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人物,然而,“没想到她这一路趁火打劫,不但从河冢挖出痋引蛇卵,还夺走了阴燧。”
原本不值一提的小人物越来越有本事,很难不引起重视了。
黑影人道:“她身边有一群罔象,对付起来怕是棘手。”
笑面人沉默须臾,盯着河岸裸露的岩层低喃:“罔象……”
“对,和那个女人一样,都是从太□□体钻出来的东西。”黑衣人很是纳闷儿,“这群罔象怎么就成了痋师的爪牙?难不成痋师还能给阴灵邪祟下术?”滇南三大邪祟,就像蛊婆给活人下蛊,以此操控活人,难道这邪了门儿的痋术则是给亡灵下蛊,以此操控鬼魅?
笑面人轻笑一声:“你别说。”
黑衣人没想到自己居然蒙对了:“还真是这样?”
“痋术向来诡谲,修此术者个顶个的没人性,当然最后遭到反噬,下场也一个比一个凄惨,想当年……”提起当年,他又适时住了口。
黑衣人追问:“当年什么?”
笑面人摇头叹息,摆出一副伤春悲秋的姿态来,摆手说:“不提也罢。”
黑衣人握着秋决刀的手指紧了紧,真想当场给他一刀,捅死这个吊人胃口的老东西,不想说就别动不动提起当年,招人烦的臭毛病!
黑衣人彻底失了耐心,硬邦邦开口:“你到底走不走?!”
也不知道还在这个鬼地方磨蹭什么?!
笑面人说:“确实该走,但我这心里总是放不下。”
黑衣人不知道他又抽什么风,又没在这儿安家落户或者留个一儿半女的:“你有什么放不下?”
笑面人说:“那把伞。”
黑衣人一惊:“什么玩意儿?”
笑面人这心里始终惦记着那把伞,他说:“我在想,我要不要将那把伞焚了。”
黑衣人此刻也警觉起来:“你什么意思?”
笑面人一拍脑门,当即下定决心:“对,咱们去焚了那把伞,免得总是牵肠挂肚的。”
黑衣人立刻追上去:“不是,你这想一出是一出的,那把伞……”
笑面人蓦地驻足转身,黑衣人差点撞他面具上。
“既有隐忧,就得及时解决对不对,咱们做事情,应该干净利落,以绝后患。”面具笑眯眯的,声音也和蔼可亲,他问,“报死伞在哪儿来着?”
黑衣人简直想翻白眼:“芮城弘运客栈,那几个太行道的少年守着……”
他话没说完,笑面人已经掉头走远,管谁天王老子守着,他不在意。
笑面人足下生风,转眼便下了崖坡。
第115章 瓦如蝗 “太行道何故多管闲事。”……
黑衣人铆足了劲缀在笑面人身后, 大起大落地跳过千重屋檐,连喘气的功夫都没倒出来,还是跟那老东西差了一大截距离。
此刻连钊刚替听风知压制住逆乱的经脉,拔下最后一根银针, 刚松口气, 就听门外响起拔剑的声音。
林木声音发紧地唤了声:“师兄!”
连钊蓦地推开门, 当即头皮一紧, 只见昨夜那个笑面人负手立于三重楼宇的檐脊之上,衣袂随风飘摆, 风姿出尘, 可在一众少年眼里,好似讨命的阎罗。
追上来的黑衣人识趣地落在旁侧低矮的屋瓦上, 让那老东西“一枝独秀”去,可能修仙问道的大多数人都有个爱当显眼包的癖好。
甭管在哪儿, 老东西绝对会选个最高点立足,以便展示他自以为翩然出尘的大仙儿风范。实则像根插在屋顶上的旗杆,串着那身袍子迎风招展, 状似魂幡, 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鬼里鬼气的味儿,一看便知走偏了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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