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冤?”周雅人像被困在了茫茫雾障中,“发生什么事了?”
忽有晨钟撞破雾障,拨开重重素纱,一幢寺庙在岚气中若隐若现。
白冤立于寺门前,白衣几乎与蒸腾的岚气融为一体。
终于,报死伞里有了声音:“别看了。”
许是因为触景生情,自打入了这座山,那些前尘往事便难以遏制的涌现出来,免不了被攥着报死伞的人窥见。
周雅人不明白:“为何?”
“不过一些旧事。”白冤说,“跟你没有关系。”
“我不这么认为,”周雅人问,“贺砚入了佛门吗?”
他话音刚落,报死伞内立刻涌出画面,根本无须等白冤回答。
那个把自己捂在宽袍中的贺砚跪在佛殿前,嘴里念念有词地诵着经文。
白冤根本来不及遮掩,某些东西一旦触及,便会不受控制的倾闸而出,好比人没办法左右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白冤记得那天寒气尤为深重,岚气浸透了整座佛殿,她破开寺门闯入,就见贺砚躬在香炉前,手中拿着把燃着火星的香,正朝自己的额头上烫。
这是一种戒疤,又称作香疤,出家人为求受清净戒体,供养诸佛,断执念消业障,便会在头顶烧香疤。
白冤劈手夺过他手里的香。
“给我!”贺砚扑过去,争抢中扯开了宽袍,露出的头脸早被烧得体无完肤。
贺砚的青丝剃光了,满头满脸全是一颗颗反复烧烂的香疤,找不出一寸完好的皮肉,白冤已经认不出他原本的面容。
那是一张堪称可怖的脸,不,不仅脸,他的脖颈,双手,抑或者身体,日日都被佛殿前的香火燃过,才会烫成如今这副连鬼见了都会惊恐的可怕模样。
那一刻,向来冷静自持的白冤差点没绷住,她看着贺砚这副样子,眼中的不忍、心疼、悲悯像要涌出来。
“不疼吗?”白冤开口,“为什么把自己烧成这样?”
来路上,她就听山下一名劈柴的樵夫说,这座山顶的破庙里有只穿着僧衣的恶鬼,日日敲钟诵经,样子非常吓人,像从炼狱中爬上人间的。
于是村里渐渐有了传言,那是个生前被火化的僧人回魂了。
因为乍一看,香疤密密麻麻,香洞深深浅浅,贺砚确如一具被烧焦的行尸。
他匍匐在佛前,哆哆嗦嗦地忏悔:“我有罪,我有罪……”
“所以你就烧身赎罪?”
新烫过的额头立刻起了一串水泡,贺砚伏地叩首,又将水泡磕破了,猩红的嫩肉露出来:“我有罪,我罪孽深重,我有罪,我罪不可恕……”
白冤满眼不忍:“贺砚……”
贺砚性情大变:“不,我不是,我不是贺砚,我是阿昭苏,阿昭苏有罪,阿昭苏罪不可恕。”
白冤僵立许久:“我以为我在帮你。”她还记得初见时那个英姿飒飒的贺砚,从未想过会让他变成这副样子,“没承想会害了你。”
贺砚以头磕地,在佛前长跪不起。
“人心脆弱如斯,疯魔总在一念之间,或一念天堂,或一念地狱,”周雅人听见白冤说,“是我把他推进了地狱。”
“他本可以做贺砚,做一辈子贺砚。”安安稳稳的,什么都不必知晓,什么也无须背负,是她考虑不周了,白冤平静道。“同样的,今时今日,你是周雅人,所有的前尘过往,阿昭苏,贺砚,观澜,都跟今日的周雅人无关。”
“原来,”周雅人终于明白,白冤为什么死死捂着有关阿昭苏的一切不肯透露,“你不愿相告,是怕我也像贺砚一样。”
周雅人唯一的感受是,白冤在护他,怕他同贺砚一样自毁。
然而这一世的磋磨并非白受,他自认为不会步贺砚后尘。
报死伞没有回答。
贺砚太正了,是个非黑即白嫉恶如仇的真君子,他心里竖着根至高无上的道德标杆,宁折不弯。
白冤经此之后才明白这个道理,太善良的人背负不起至暗的真相和罪恶,因为那些天塌地陷的负罪感会将他们彻底摧毁。
她后来总会想起贺砚当时的模样,跪在神佛殿前,被一把又一把香火烧得面目全非。
可是神佛终究没能渡他。
白冤的视线定格在面容慈悲的造像上,她没有告诉贺砚,这世间,神佛不显,苦海无边,从来只能自渡,谁也渡不了谁。
第117章 涅槃像 “这是利用山岚来做雾障。”……
随着夜幕低垂, 山中温度骤降,寒冽的冷气透入肺腑,稍稍减缓了周雅人一丝痛楚,当然也有可能是他磕那一大把药丸逐渐起了效。
风沙将岩壁削蚀出道道刻痕, 硬冷地抵着周雅人背脊, 没等他再度追问, 上行的山道上响起阵阵杂乱的脚步声, 来者俨然不止一人。
周雅人下意识绷紧身体,全神贯注地侧耳。
习武修行之人的脚步声向来很轻, 不细听通常容易被忽略, 但是前来的几位显然急促。
“师兄,是往这边来的吗?”
这是林木的声音。
太行道那几个少年竟然追来了。
“不会错, 那笑面人刚才上了山,这里……听风知!”闻翼正说着话, 忽然看见周雅人拄着木棍从一棵古松后现身,衣襟上血迹斑斑。
“听风知。”五名少年蜂拥上前,李流云问, “你没事吧?”
周雅人精疲力尽地摇摇头, 有些不稳地晃了一下。
林木立刻上去搀扶他:“那个笑面人呢?”
周雅人面无血色:“应该是走了。”
林木:“那我们赶紧……”
“前面不远的山腰处应该有间寺庙,”周雅人打断说,“我走不动了, 想去那边落个脚。”
只是相隔这么久, 不知道那间破庙还在不在, 兴许早就已经坍塌毁去,消失在这茫茫岁月里。毕竟住过鬼僧的寺庙让人避之不及,若常年没有香火无人修葺,大多挺不过百年光阴。
可他还是想要去“看看”, 哪怕仅剩一点残败的遗迹。
反正来都来了。
闻翼个头高,肩背宽实,主动蹲下身背听风知。
周雅人推辞不过,加之腿伤的确疼痛难行,便承了少年这份好意。
可是……
几名少年在松林间走了许久,绕着山腰转啊转,慢慢开始疑惑:“寺庙在哪儿呢?”
周雅人也不清楚具体位置,他握着报死伞,报死伞当然没有给他指路:“应该就在附近。”
于是少年们又往前行了一段,山中渐渐漫起雾岚,刚开始还算稀薄,淡如青烟,随着夜幕降临,岚气越来越浓。
“起雾了。”连钊拂开遮挡的松枝,在前头开路。
“算了……”周雅人刚准备让几名少年走回头路,就听李流云开口:“奇怪。”
岚气和夜色将他们笼罩,每个人的面目都显得有几分朦胧失真。
林木赶紧问:“怎么了流云师兄?”
李流云在太行道修习剑道,却最精于阵法,他对各类奇门法阵有着非同寻常的敏锐度,因此天师常把他有慧根挂在嘴边。
深山高峰中常起雾岚,这不足为奇,但李流云却有种并非寻常的直觉:“此地有阵。”
于和气有些意外:“什么?”
闻翼追问:“什么阵?”
是什么阵李流云暂时还无法窥出其门道来,总觉得这雾霾是一道障眼法。
潮气从山根底下沿着耸拔的高峰攀升,入夜后高处气温逐降,凝结的潮气便会形成上坡雾岚,弥漫整个山林。
少年们双腿陷在乳白色的雾团里,渐渐看不清脚下的路,这种情况很容易迷失方向,也更容易在悬崖峭壁失足。
周雅人感知着周边越发阴冷地潮气,叮嘱他们格外当心。
通过大家的描述,周雅人想起报死伞中所见的情景,白冤来此的时候也是漫山遍野的雾岚,而那座寺庙也隐藏在浓浓岚气中,隐约可见一角飞檐。
浓重的岚气经久不散,似一道与世隔绝的雾障。
周雅人下意识想要通过共感探问白冤,报死伞中俨然也是一片迷雾重重,好似白冤也曾在雾障中走了许久许久,才终于拨得云开找到贺砚。
乳白色的雾气一团一团的,林木下意识摆手去拨,然而根本拨不散,手掌不小心拍打到松针,居然很是尖锐地扎破了手。
林木“嘶”了一声,他身边的于和气问:“怎么了?”
林木没放在眼里:“没事,被松针扎了一下。”
深山中灌木植被多种多样,随处还有丛生的带刺荆棘,因为雾障迷眼,难以避开,时不时还会划拉到少年的衣摆。
李流云一步一细观,脚下时而踩到些散乱的碎石子,他都会一一俯身察看。
灰石覆了层青苔,散落在草茎泥土中。
其实以石为阵最为常见,一草一木皆可为阵,真正的布阵之师习以因地制宜,将所落法阵完美契合于山峦川泽之中,叫人难以觉察。
而此地松林遍布,若是一宿走不出去,必然先怀疑自己迷了路。
李流云揪下一戳松针在指尖戳捏,忽然开口:“听风知。”
“殿下请讲?”
“还能御风吗?身体是否扛得住?”
“问题不大。”
“那便劳驾探一探这座山了。”
其余少年虽感疑惑,却也没有多问。
周雅人从闻翼背上下来,拄着木棍站直身,稍作调息压下肺腑中乱窜的气劲,他折扇一展,翻手为风,掀起浓浓雾岚像涌动地白浪。
青衫飘带扬在风中,携着一丝血腥气。
长风卷着山岚腾起如云,吹动无边草木,居然形成一个巨大的白色旋涡,将他们围在风涡当中。
果然如他所料,李流云开口:“风吹不出去,雾岚才会全部聚集在这片山峦林间,以至于浓到辨不清路。”
随着风速急剧运转,周雅人接话:“这是利用山岚来做雾障。”当然对目不能视的瞎子无甚影响。
连钊问:“莫不是这山间藏着什么东西?”
周雅人心下有了预测,或许那处贺砚身处的寺庙就在这浓雾阵护之地。
李流云紧紧压着眉眼,从巨大的风涡中隐隐窥见几棵屹立不动的青松。
这显然不对劲,周遭所有苍松坚韧挺拔,在风中摇曳生姿,唯独有几处劲松岿然不动,连细小的松针都未颤动半分。
若是没有听风知御风,他恐怕还需费很大的周折才能找到阵地关窍。
“你们跟紧我。”李流云说罢朝着屹立不动的青松迈去。
裹着白雾的风旋罩住了这片山峦,一棵棵高挺的苍松犹如塔刹,那一瞬间,李流云只觉得这些青松像极了佛说的七级浮屠——佛塔。
当他们迈过佛塔似的青松,云遮雾绕地山脊间立刻浮现出一座建筑飞檐。
握着报死伞的周雅人立刻看见了久远的画面,是白冤走出茫茫雾障,孑然来到这座佛门前的情景。
林木惊讶道:“真的有佛寺啊。”
连钊道:“这佛寺居然藏在深山的阵法中。”
李流云步步走近:“不是。”
闻翼不明就里:“什么不是。”
“不是佛寺,”李流云说,“是佛塔。”
“啊?”于和气不太了解佛道,“佛塔跟佛寺也差不多吧。”
周雅人解释:“佛塔内专门供奉佛骨,也就是所谓的舍利,同样也是高僧圆寂后存放遗体的坟冢。”
说话间,他们推开锈迹斑斑的塔门,在寂静的山林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随着塔门敞开,报死伞中的记忆也随之打开,他们和白冤通过千年光阴同时踏进了这片尘封之地。
上次因为报死伞中雾岚太重,到处都是一片云遮雾绕地看不清晰,再加之周雅人的关注点全在贺砚身上,根本没来得及打量周遭环境。
直到此刻耳边响起林木的声音:“诶?这尊佛像怎么是躺着的?”
连钊跟过去:“这是尊卧佛。”
李流云开口:“也叫涅槃像。”
于是周雅人才终于在报死伞中看清,那尊让贺砚长跪不起的释迦牟尼涅槃像。
佛坛实则为涅槃台,佛陀造像北首向西,右胁而卧,慧眼微闭,表情十分安详。
“师兄快看这边。”
涅槃像左侧石壁上雕刻着弟子扶棺哀悼的壁画,僧尼无数,中间凿刻荼毗的盛大场面。
荼毗意为焚烧,是指僧人灭度后火化其肉身。
佛陀端坐火葬台,下头燃起熊熊烈火,其上便是一座七级浮屠,意为佛陀涅槃后入塔供奉。
周雅人透过报死伞,看见裹着宽袍僧衣的贺砚躬身屈背地蹲在石壁前,满是香疤的手里捏着一把凿子,一锤一锤在石壁上刻出众多造像。
周雅人情难自禁挪上前,抬手触摸一道道刻痕,他在心底问白冤,这些都是贺砚凿刻的么?
为什么贺砚皈依佛门不入寺庙佛堂中修行,反而待在深山老林的一幢佛塔里凿刻涅槃像,荼毗图。
到底为什么?
下一刻,有什么东西被林木从涅槃台的石罅中拽了出来。
那是一方石匣,很有些分量,林木一个没端稳,差点砸了脚,还好旁边的李流云及时抬手托住。
林木松了口气:“可能是舍利吧,要是被我砸了就坏了。”
李流云打开了石匣,里头装着满满一匣子灰。
林木很是意外:“灰?怎么是一匣子灰?”既然石壁上雕着涅槃火葬的场面,林木顺嘴猜测,“僧尼的骨灰么?”
李流云却死死盯着石匣上的刻纹念出声:“不死民。”
周雅人蓦地转过头。
而这句“不死民”好似捅了马蜂窝,报死伞中陡然山崩地裂,风云突变,轰然一场骤降的天灾。
那些画面来势汹汹,快如急电,蜂拥着从眼前闪过,快到几乎难以捕捉。
“不死民?”
“不死民。”
“山海经里的不死民?”
“石匣上刻着不死民是什么意思?难道这里头装的是不死民的骨灰?”
“不能吧,这不就是个传说么?”
“这世上哪有什么不死民。”
耳边的震啸太乱太杂,以至于周雅人分不清究竟是几名太行道少年的声音,还是报死伞中的声音。
“不死民在其东,寿,不死。”
“据说有个不死国,国民皆姓‘阿’,以甘木为食,长生不死。”
周雅人整颗心震荡起来,不死国,皆姓‘阿’——阿昭苏。
“阿昭苏,罪不可赦,万死莫赎!”
“天罚有罪,自此往后,将阿昭苏放逐出境,永不得归!”
“绝非寻常意义上的不死,而是死后埋入土中,心脏或者内脏不朽,还是其他什么缘故不太清楚,记载不详,但经数年乃至百年便可复生。”
周雅人只觉头晕目眩,已看不清报死伞中的所有场景。
无数声音在耳边七嘴八舌,每一句都震耳欲聋。
那句“死后埋入土中……经数年乃至百年便可复生”差点让他站不住。
阿昭苏,贺砚,观澜……历经那么多重身份,最后再到他自己,不应该是转世吗?不应该是他走过一场又一场的轮回吗?
到头来不是什么轮回转世,而是复生,是一次又一次的复生。
所以白冤曾经那般锲而不舍地守着阿昭苏的坟茔,然后对贺砚笃定道:“你是阿昭苏。”
所以贺砚才会那么痛苦无助地肯定:“我不是贺砚,我是阿昭苏。”
他是阿昭苏,是不死民。
第118章 丹经卷 仙人食金饮珠,寿与天地相保
膝伤实在太疼了, 周雅人踉跄着往前栽去,被连钊眼疾手快地架住:“听风知……”
周雅人只觉心肺在灼烧,下意识喊出了口:“白冤。”
几名少年陡地一愣,因为这里没有白冤, 白冤已经自昨夜被秋决刀屠戮, 只余听风知手中这把伞。
周雅人问:“这是不死民的骨灰吗?”
如果所谓的不死民化成灰烬, 是不是就再也无法复生?
又是谁将其烧成灰烬?
白冤打从与周雅人重逢, 便知道他是个刨根问底的。
这一路发生的种种,或多或少都与前尘纠葛, 而周雅人紧抓着那些蛛丝马迹追根溯源, 实在让人疲于应对。
换作平常她大可以闭口不言,谁也别想撬开她的嘴, 但是当下的情况棘手又特殊,受外在言行或环境的影响会触及到某些记忆, 而周雅人又与报死伞建立了共感。
当周雅人通过共感传导出那句“是谁将其烧成灰烬”的时候,很多事情便再也瞒不住了。
报死伞封尘已久的记忆像画轴一样铺展开,白冤犹记得, 她曾企图告诉贺砚一切关于阿昭苏的真相。
她告诉贺砚, 他就是阿昭苏,他是在函谷关旁的坟冢里复生的不死民。
这种话听上去就如天方夜谭,贺砚自然是不肯信的, 正常人谁都不可能相信。
直到她将执行死刑的贺砚从法场上提走, 白冤用报死伞与贺砚建立了共感, 如同今时今日和周雅人建立起共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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