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我?”
她一开口,姑娘便如见了活鬼阎罗。
白冤注视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原地站了许久。
她是这天地间,一缕没有来去,漂泊无依的“孤魂野鬼”,融不进这世俗活气里。她曾经将一座孤坟当成落脚地,短暂停靠过,可是因为一场天灾饥荒,世人就把那座供她停靠的坟掘了。
而那口坟冢里,住着个与她唯一相关的人,生也好,死也罢。
那一刻,白冤的孤寂几乎从报死伞传导进周雅人心底,那种无法言说的,让他难过到眼眶酸胀。
阿昭苏是谁?
你为什么要守着一座坟,甚至将它当作唯一的归宿,与孤寂相伴,风雨无阻地往返?
白冤没再前行,而是倚着棵崎岖的树干,坐在满地残肢间闭上了眼。
直到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停在跟前,白冤睁开眼,在月下看清来人。
她几乎愣了一下,周雅人也在这个瞬间背脊发颤。
因为这个人,像观澜,像自己。
他扫过满地尸身残肢,匆匆下马来到白冤面前,神色中有关切有担心更有紧张,他问了白冤好几声发生什么事了,有没有受伤之类的话,白冤全都充耳不闻。
她长久地看着此人,终于开了口:“阿昭苏。”
“什么?”
“阿昭苏。”
“姑娘,你认错人了,我不是阿昭苏。”
于是白冤没再开口,而是垂眸盯着对方伸来的掌心,思忖之余,最终将手搭了上去。
那之后,他陪过白冤一程,那些记忆像繁花,像碎片,像过眼云烟。
白冤时常称他阿昭苏,他纠正过好几遍,最后实在无可奈何,便笑着应承了,只将她当成个孤苦伶仃从土匪窝里逃生的可怜人。
而这一刻的周雅人却能感知到白冤当时的心境:“为什么死一回,活一场,前尘往事就全都忘了,连自己原本是谁都忘了。”
她甚至自问过:“是要重新来过吗?”
她想:“若能重新来过,忘了也好。”
可是后来发生的一切告诉她,他的每一次重头来过,都是重蹈覆辙,自此她们每一场重逢,都在他冤死之后。
即便白冤被困太阴/道体,也在目睹他每一场惨死。
这一刻周雅人终于看清了,有一根坚不可摧的枷锁牢牢系在他和白冤之间,让他们无论天高地阔,永远都在地狱相见。
“我才是你的枷锁吗?”周雅人搂着报死伞跪下去,膝盖磕在碎石嶙峋的滩涂,那是一种要令他心肺窒息,难以言说的痛苦,“原来我才是真正困住你的枷锁吗?”
为什么你从来不说?
为什么你不像认他一样认我?
因为我不信你吗?
白冤,因为我不信你吗?
为什么我一开始,猜忌你,怀疑你,不相信你,还要杀你。
第112章 归本源 “周雅人,你窥私窥上瘾了不成……
厚重的积云压在芮城上空, 延展百里,到翌日都未消散。
不知情的老百姓以为又有一场暴雨,半夜就听见天上一个劲儿打雷,客栈掌柜不让店里的伙计晒洗床被, 并将院内的酱缸搬到了走廊。
走廊尽头的木梯上坐着个形神潦倒的少年, 那身白衣又脏又皱, 好似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 十分埋汰,也不知道打盆清水收拾一番。少年就直愣愣呆坐在那儿, 膝上横着把断剑, 垂目盯着掌心里一块儿带血的剑尖,像得了癔症。
其余师兄弟三人走过来, 盯着他这副模样,闻翼坐到旁边, 轻声关切:“三木,吓着了?”
林木盯着剑尖,没回应。
连钊俯下身:“没关系的三木, 师兄再送你一把更好的剑。”
其实他们心知肚明, 让小师弟消沉难过的并不是这把断剑。
林木低声开口:“她救过我,好几次。”
三个人同时沉默了,当时的场景, 他们全都亲眼目睹, 白冤在最后关头救了三木, 如今三木才能好端端地坐在这儿,寸步不离地守在听风知的房门口。
听风知因为御风遮星,全身经脉膨胀,差一点爆体而亡。
当时周雅人搂着报死伞, 根根青筋暴突,从额头一路蔓进脖颈全身,情形凶险,幸亏几名少年及时针刺穴位,才堪堪稳住他即将爆裂的经脉。
林木抬起头:“师兄,你们看见了吗?她的身上……”
到今时今日,这几名少年才终于明白,白冤身上担着那么多冤魂,所有的一切全都变得清晰明了起来,太阴/道体、鬼衙门、刑鼎、狴犴,还有这座风陵刑台,为什么要引星力布白虎临刑,为什么要用秋决刀杀她?!
林木即便再愚笨,与白冤同行至此,见过她受困于什么,受制于什么,也能将一桩桩一件件都串连起来,在脑中理出个大概。
恰逢此刻,李流云拉开门,从听风知的房内出来。
“所谓的不死阴身,”林木便望向这位好像能闻一知十的师兄,问,“是不是因为那些永不超生的冤魂都背在她身上?所以让她也不得超生?!”
林木终于发现,自己口口声声嚷嚷的邪祟,何曾十恶不赦地做过什么吗?什么正啊邪的,世人又是以什么标准去定论的?
原来他对正邪的认知,和大多数人一样浅薄。
李流云不清楚白冤的过往和来历,自然没有办法回答他。
但是林木眼巴巴望着他:“流云师兄?”
“我不知道。”
“她真的死了吗?”问出这句话的瞬间,林木的眼圈一下子红了,“我看见她……消失的时候,变成了伞。”
他不知道怎么形容,震惊或者还是别的什么,他根本反应不过来,脑子也转不过弯,因为这一切都太颠覆认知和常识。他看见吞噬白冤的怨煞形成凤璇,凤璇像伞盖,竟将一切咆哮着狰狞的冤魂笼罩其中。
当时不止林木,他们所有人都看见了。
李流云斟酌须臾:“我想,那应该就是她的本源。”
“什么?”几人异口同声,无不面露惊愕。
李流云:“你们可记得之前在京观的时候,她说她从未为人,何谈托死么?”
他们当然记得,林木头皮一紧:“你说她是……那把伞?”
李流云也是猜测,不敢十分断定,他试图去查看那把伞,但是听风知攥得实在太紧,哪怕昏迷也没有半分松懈。
李流云思索:“如果那把伞是白冤的本源,或许……”
林木急问:“或许什么?”
“或许她并未彻底消亡。”李流云想起当时的情景,有几点可以佐证他的猜测,“不难看出,那些枉死的冤魂都是担在白冤身上的,每一条绑缚冤魂的枷锁全都卡在白冤骨缝里,与她如影随形。而白冤被秋决刀屠杀之后,那么多冤魂也没能拆了她挣脱枷锁,可想而知,两者之间的枷锁,根本无法强行拆解。但是最后,那些冤魂没有被一同屠灭,而是纳入了伞中。”
连钊顺着他的话,越琢磨越震撼:“对。”
因此李流云才会想到:“或许这把伞就是白冤本源,如果伞盖是她的皮,那么伞骨就是她的骨。只是因为遭到屠杀,才会归于本源。”
林木激动起来:“归于本源,然后呢,她没死吗?”
这个不好说,毕竟人死了也有具尸体躺在地上,白冤死了,归于本源当然就是一把“尸伞”。
但是李流云并没说出口,他隐约觉得听风知的状态不太对劲。
客房内昏睡的周雅人攥着报死伞,陷入了一场混杂且不属于自己的乱梦。
梦里人跟他拥有相同的眉眼,只是神韵差别甚远,当然比他潇洒,比他意气风发,他问白冤姓名,那双注视的眉眼清亮而多情。
白冤愣神间,倒携的报死伞落在地上。
他拾起那柄报死伞,盯着伞柄刻写的两个篆体字,慢慢念出声:“白冤?你叫白冤么?”
这是伞铭,从此也成了她的姓名,也本该是她的姓名。
于是她说:“我叫白冤。”
此后他每一次枉死,她携报死伞来到他身边,无数次地告诉过他:“我叫白冤。”
直到辗转千年,她对活生生的周雅人说:“我叫白冤,不白之冤的那个白冤。”
随即他们在太阴/道体大打出手。
或许那些岁月实在太过久远,报死伞传导的记忆像洪流中的碎石,纷乱散落各处,沉埋泥沙之下,只偶有水流冲开泥沙,浮出零星片段,让他分不清发生于何年何月,又在何时何地。
而那个陪过白冤一程的年轻人,此刻腰间扎着绛紫外袍,一手拎黑靴,一手提溜着刚抓的两条鱼,用一根树藤吊着鱼嘴,光脚蹚过河滩,灿笑着走向树荫下的白冤。
鱼已经去了内脏刮干净鳞片,生了火就烤,他用木枝搭了个简易的烤架,手脚相当麻利:“你要去哪里?”
白冤盯着火堆,淡声道:“咸阳。”
“探亲?”
“不是。”
“那你去都城做什么?”
“办点事。”
年轻人往火堆里添了几根干柴,明白对方可能不便相告,便识趣地没再追问。
白冤注视他垂眸添柴的举止:“你要去哪儿?”
他没将外袍穿上,只着一件雪白里衬,墨发高扎在头顶,惬意地沐在春风里,自然而然地回答她:“我送你一程。”
白冤顿了顿:“那些匪徒是我杀的。”
他偏过头,眼尾弯着,眸中含着不确信。
白冤对上他审视探寻的目光:“不信?”
他笑起来:“你很厉害嘛。”
白冤开口:“所以我……”
他却抢先道:“我还是得送你一程,女子一个人行路不安全,多个人同行也能有个照应。”
白冤本想说她不需要照应。
但是,那人弯着眼睛对她笑:“咸阳还有很远的路,我呢,别的不太会,但是可以烤鱼给你吃。”
可能是春日的阳光太灼目,白冤忽然有些失神:“……昭苏。”
闻声,他原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浮灰,走到树荫处,蹲下身与席地而坐的白冤平视:“我叫贺砚,我跟他长得很像吗,以至于你总能把我错认成他。”
岂止是像。
白冤懒得回答,反问:“谁给你取的这个名字?”
贺砚扬起的笑容忽然僵化在嘴角,他迎着白冤平静的目光,心底没来由的慌了一下。
抑或者,不是贺砚在慌,而是窥听了这段记忆的周雅人。
带入了贺砚的周雅人听见白冤说:“你是阿昭苏,也可以是贺砚,你想做谁,你便去做谁。”
周雅人觉得心脏在颤,过电似的麻过一阵,又骤然紧缩成团,痉挛起来。
旋即一阵寒风袭来,凛冽的风雪吹走了这场和煦的春风,画面瞬息万变,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地交叉变幻。
白冤靠着阿昭苏的墓碑,在这风雪交加的天地间卧了一夜,几乎被积雪覆盖。
待天光从云隙中透出来,白冤睁开眼,冰冷的墓碑挂着几道流凌,好似孤坟泣泪。
她抬手抚上那滴流凌,低声呢喃:“我知道,你死不瞑目,冤恨难平……”
白冤站起身,早已雪落满头,她伫立片刻,走之前对坟里人说:“安生躺着吧,我帮你办。”
此后白冤往返过崤函数次,直到阿昭苏的坟被挖开,她意外遇见重获新生的贺砚,莫名其妙同行一程,至咸阳后分道扬镳。
白冤静立在咸阳城门口,目送贺砚离开,他时不时又转过身来,倒退着跟她挥手道别。
那一刻,或许白冤也有些许不舍吧,不然她怎会站在残阳下,望着贺砚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肯离开。
周雅人总算从这些七零八碎的记忆中理出点头绪,原来白冤此番赴咸阳,是为了查阿昭苏的冤案。
可无论是阿昭苏的死因,还是白冤找寻线索的过程,全都无迹可寻。
周雅人很快发现,关乎阿昭苏的痕迹,仅仅只有一座孤坟,除此之外,没有过往和前尘,不知是被刻意遮掩,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也正因如此,让周雅人心里不上不下地悬在半空,极度渴望了解整个事件,甚至着急起来,昏迷间无意识搂紧报死伞。他越急切,触及到的记忆就越发不着边际,好像有什么在刻意回避他的窥探,不想让他看见。
忽然,他听见一道突兀的命令:“放开!”
声音虽然略显突兀,但昏迷中的周雅人根本辨识不清,只一味地堕入这场花里胡哨的乱梦。梦里时而闪过成群结队的飞鸟,时而闪过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再到枯枝败叶,冰天雪地……眼见四季变换的大好风光不奏效,立刻上演挖眼拔舌、五马分尸,各种血淋淋的冤死者轮番上阵,突袭一样吓唬人。
但是周雅人哪会轻易被这些画面吓退。
“还没看够?”那声线冷厉极了,通过伞柄传导入周雅人感官,“放开!”
处于昏迷的周雅人当然没有放开,反而将伞搂得更紧了。
报死伞一个不慎失了守,又被入侵者钻了空子,眼见自己那点家底就要彻底被人翻出来:“周雅人,你窥私窥上瘾了不成?!”
闻言,昏迷中的周雅人猝然睁开眼。
第113章 讨人嫌 “你为什么为我冒险?”
他分明听见了白冤的声音, 然而眼前漆黑一片,没有白冤,那些有关白冤的片段像乱梦中的错觉。
不,这绝不是场乱梦, 这是白冤经历的过去。
周雅人蓦地攥住白冤遗留下的报死伞, 喑哑开口:“白冤。”
报死伞静悄悄的。
“白冤, ”周雅人试图询问, “你还在对不对?”
然而此刻的报死伞犹如一件寻常死物,并未与他通感。
不可能, 他明明感受过, 怎么突然就没反应了。
“白冤。”周雅人当然不肯放弃,重复唤了好几声, 报死伞却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他怕这一切真的是自己给自己造的幻梦,是他在经脉错乱爆裂前, 一个濒死之人生出的错觉,更是他自欺欺人生出的妄念。
“白冤……”因为太过情急,重伤后的肺腑中立刻翻江倒海。
听见动静的几名少年刚推开门, 就见听风知猛地呕出一口血, 全都变了脸色围上前:“听风知……”
“别过来!”鲜血沾在报死伞上的瞬间,他的感官蓦地与其相通,意识中多出的画面足以证明, 那并非他的幻梦和错觉。他现在清醒着, 并且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
周雅人虚弱地撑着床榻, 一副有出气没进气的虚弱样,好像下一刻就要归西而去,可那张染着血的薄唇却扬起来。
他这副样子在众少年眼里却有几分触目惊心,听风知在笑什么, 他怎么笑得出来,而且,这笑得未免太诡异了。
因为昨夜那一场御风,听风知气脉乱行,按理说非常容易走岔气,李流云也怕他走火入魔,刚要上去探脉,就被听风知拒了。
周雅人上不来气似的开口:“我没事。”
可是一旁的连钊怎么看怎么不放心:“听风知,你……你怎么了?”
那个笑在唇边一闪而过,周雅人胳膊撑不住,脱力似的躺下去,一只手在被中握住伞柄,揽在臂弯里。
他笑那句“周雅人,你窥私窥上瘾了不成”,不会错,这是白冤的口吻,只是笑过之后,又无比心酸。
几名少年面面相视后,以免打扰其休息,无声地退了出去。
周雅人通过某种共感窥见了白冤的曾经,那些她不肯宣之于口的过往,与他的前尘息息相关。
哪怕到这一刻,白冤也在百般遮掩,实在遮掩不过去就揉成碎片,漏些无关紧要的画面,以此混淆视听。
“白冤,你我之间,同行至此,看似同舟共济,实则貌合神离,各有各的打算。”他在心底无力地叹息,或许他内心的想法也可以传导给报死伞,“你究竟想要隐瞒什么?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知道的?关于阿昭苏吗?”他问,“你后来还有见过贺砚吗?”
也许是他的问题会触及报死伞尘封的记忆,但主人一直严防死守,因而没有引起波澜,不料周雅人又转问贺砚,顿时没来得及捂严,周雅人的意识中立刻展开某段画面。
这次白冤出现在法场,周围站满了观刑的百姓,而她挤在人群中,看见一块写着“贺砚”的令牌被刽子手从囚徒的脖颈后抽出,重重掷在地上。
砍头的刑刀高举间被一粒石子击偏,白冤竟于众目睽睽之下劫了法场。
贺砚见了来者,瞠目:“你怎么……”
“少废话。”
就在官兵蜂拥着围堵上来时,白冤提起贺砚跃过乌泱泱的人群。
很快,这个场景就被草草掩盖,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关紧要的田间地头。
白冤后来不仅见过贺砚,而且在没有死怨召唤的情况下,她为贺砚插手过人间司法。
相似小说推荐
-
直播当宠妃,你想当皇帝?(姜红酒) [穿越重生] 《直播当宠妃,你想当皇帝?》作者:姜红酒【完结】晋江VIP2025-11-23完结总书评数:736 当前被收藏数:28...
-
AI指令调到冷脸上司后(白桃渡川) [现代情感] 《AI指令调到冷脸上司后》作者:白桃渡川【完结+番外】晋江VIP2025-11-25完结总书评数:34062当前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