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卷河心的暴风瞬间溃散开,去承托急速下坠的白冤。那道通天入云的巨大水柱失去飓风斡旋,猛地兜头泼洒而下,如天漏倾盆,在这一方天地下起一场疾风骤雨,浇在所有人身上。
与此同时,道道弩/箭刺破“疾风骤雨”,将岸边的周雅人当作靶子。后者当然感知到了巨大危机,然而连铁快速急撞,仿佛密集的尖针扎进耳孔,疼得周雅人险些站不稳,于是他扶住税碑,凭直觉甩出风刃抵御,无差别截住数柄利箭。
不容他们喘口气,随着河雨而至的,是又一头虎影在星空中幻形!
周雅人神色骤变:“白冤!”
白冤才刚站稳,闻声微微侧过头,声音中透着股冷厉:“顾好你自己!”
倾盆的河雨冲掉她身上些许鲜血,白冤一扬手中蟒鞭,足尖轻点闸石,朝虚空中的虎影跃去。
“嘶,真难对付。”烽燧台上的笑面人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把油纸伞,好像早有准备似的,“骤雨”刚一下,他就撑在了头顶。这伞面花团锦簇的,渲染相当艳丽大胆,跟他这身鬼里鬼气的装扮形成强烈反差。
旁边被浇透的人翻着白眼觑了那把伞好几回:“你这把伞,也太花哨了。”
“不好看吗?”
旁边人一言难尽地说:“好看,但是不像你风格。”
“太素的话,我觉得有点不太吉利。”
“……”你穿得就很吉利吗?!
“现在什么时辰了?”
“丑时刚过,你要出手了?”
笑面人看了看天,双脚像焊在了烽台上,从始至终没挪过地方,管他地动还是山摇,非常有定力且沉得住气:“还有时间。”也许用不着他出手。
身旁那人也抬头望天,奈何混着泥沙的河雨滴入眼睛里,不得不埋头去揉,然后听见笑面人叹息道:“听风知确实该杀。”
说话间,弩\箭穿云破空,直刺周雅人盲瞳!
他看不见即将刺目的利箭,正一眨不眨盯着凌空而起的白冤,就在箭头钉入眼球的瞬间,剑光一闪,一柄长剑及时挡在周雅人眼前,镜面似的剑身映出他清俊的眉眼。
紧随而至的林木吓了个魂飞魄散,气都喘不匀。
拔剑为周雅人挡箭的自然是快同门一步的李流云,他神色凝重而肃杀地盯向夜幕下,白冤被虎影猛地一口撕咬住。
林木惊骇出声,奔来的脚步尚未刹住,想也不想,提了剑就冲上去:“师兄!快救她!”
第109章 老妖怪 她会死吗?林木最后想。
“啊, 咬住了。”笑面人撑着艳丽喜庆的油纸伞,语调透出几分轻快。
黑衣人抹了把淌水的面颊,性情显然不如笑面人乐观:“怎么又冒出几个捣乱的横插一杠。”
笑面人道:“是哦,来得真及时, 你们差一点就钉穿了听风知的脑壳, 害我白白替他捏了把汗。”
黑衣人经常搞不懂这位肚子里的九曲回肠:“你到底想不想杀他?!”
笑面人不假思索:“想啊, 但也不妨碍我担心他吧。”
黑衣人“啧”了一声, 因为看见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五官都没完全长开呢, 能有多大能耐, 就从渡口一顿助跑,抡起长剑冲向虎影, 结果还没挨着边儿,就被巨大的刑杀之力震飞出去。
林木万没料到半空中的杀气竟会强劲如斯, 整个人遭到重创,仿佛震碎了五脏六腑,狠狠砸向河滩。
“三木!”连钊色变, 飞身接住林木的瞬间, 也被强悍的余威扫得倒退几丈远才堪堪刹住身形,好似经历了一场胸口碎大石。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闻翼见此场景,惊震不已, “怎么会这样?”
于和气连忙扶住林木查看伤势, 抬头便见白冤死死掰着虎口獠牙, 以免屠刀似的獠牙咬合下来,两三口就能将她嘎嘣嚼碎。
虎啸声响天彻地,让远在芮城客栈的几个少年听得一激灵,本来李流云正夜观星象, 那句白虎噬罪的话音刚落,风陵渡口就是一阵惊天动地,几名少年立马意识到大事不妙,二话不说匆匆赶至,此刻来到当下,简直耳膜胀痛。
且不说渡口怎么会埋伏着这么大的阵法,听风知和白冤又是怎么陷入其中的?
战况紧迫,没人能为这群少年解惑。
周雅人执扇的手腕急速翻转,猛地掀起阵阵狂风,搅着大浪铺到他脚下,涌起的风浪直接将他送入长河,折扇翻覆横扫间,听风知袖袍飞扬,脚下的大浪蓦地腾空十丈高。
听风知御风逐浪,风暴以“翻江倒海”之势卷起浩浩波涛,混着泥沙的黄河水好似沸腾的铜汁,从地壳裂缝里奔涌而出。周雅人翻浪覆手间,黄河犹如沉眠百年的苍龙起陆,驮着他腾入长空。
周雅人再度扬扇,振风劈开战局中的刑杀之力,足踏“苍龙”悍然直上,冷峻的眉眼透着腾腾杀伐气,御风成飓——掀起的风刀裹在飓风漩涡中,足以将一切搅成齑粉!
风刃绞杀住虎影的同时,白冤徒手拔下獠牙,将自己从虎口中挣脱出来,旋即抽身,错开风刃扑坠直下。
乘风踏浪的周雅人展开双臂,顺势接住朝他扑来的白冤。
“劳驾搭把手……”白冤刚一开口,就被周雅人打断,“不用跟我客气。”
大浪滔滔,白冤匆匆看他一眼:“如果我今夜在劫难逃……”
往往以这样的句式开头,后面绝对不是什么好话,周雅人没容她说完:“不会的。”
他虽然说着不会,心却猛地揪起来,连带着挂上眉头,毫无觉察地蹙着。
因为哪怕白冤杀了一只,他也拼尽全力搅碎一只,夜空中星链晦涩闪烁,竟再次幻化出一道虎影,誓要与白冤不死不休。
天讨有罪,白虎噬尸,因此天道要将其彻底戮灭。
“等过了今夜,”他突然生出一席话想跟白冤说,“我陪你饮一壶汾清。”
白冤垂目看着他,那双眉睫在水雾中洇湿了,像沾了泪痕,怪招人疼的。白冤并不想应承这些多余而没意义的约定,索性还是道:“如果我在劫难逃……”
周雅人并不想听下去,自顾打断:“你不是说要品鉴么?”
白冤一愣。
他们当然都清楚,品的自然不是这壶汾清。
就听周雅人说:“我身无长物,就这副皮囊还算有些看头,你若想品,便许给你可好?”
“这种时候……”白冤差点反应不及,“说这个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的,因为除了说这个,他竟不知道白冤还有什么喜好,他其实从来不了解白冤,也只有这个,是刚刚白冤跟他袒露过的。
这世上,随时随地,都有人在经受生离和死别。
当这种生离死别突然降临的时候,周雅人心里猛地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让他很想用什么留住白冤,而他原来不知道该如何去留,于是他能想到的,也就仅此而已了。
“等过了今晚,你想怎么品都行。”
这话说的……换个地方绝对教人心猿意马,但在这生死存亡之际,白冤头顶天象刑戮的法场,脚踏浩浩黄汤,她想自己恐怕无福消受,索性扣住周雅人后脑勺捞过来,重重在其唇上“品”一口,今夜就算被天象屠了,也不算太亏。
周雅人蓦地怔住,只觉唇上先是一软,继而重重碾过,最后一疼,白冤咬得他回过神,分开的时候听见对方笑着说:“那就一言为定。”
周雅人眨眼间,白冤已经拂袖跃去,染血的白衣扬在浩瀚无际的夜空中,长鞭直取星链幻化的虎影。
而此情此景,看得林小木瞠目结舌。
河岸众太行道少年俨然也很意外,李流云意外之余,神色多了几分复杂,毕竟在此之前,谁也没看出来白冤和听风知还有这层超乎寻常的关系。
“原来如此,”烽燧台上的笑面人总算明白了,听风知为什么不顾自身也要出手救她,于是情不自禁有感而发,“人啊,最绕不开的,就是情情爱爱。”
“这俩人……”黑衣人欲言又止,他很煞风景地想,那女的不是刚从太阴/道体的封印中出来不久,“才相识几天。”
面具下的笑面人咧开嘴角:“说到相识,那可真是久到没头了。”
黑衣人不明所以:“什么意思?久到没头是多久?”
“就是很久的意思。”
“有你久?”黑衣人突然非常好奇,“话说你真得了长生吗?”他怎么这么不信呢。
笑面人还是那句老话:“你爷爷的爷爷是我孙子。”
“……”我跟您老说话是真累!
黑衣人相当无语,哪个活够八百岁的老妖怪会是这副德行:“你最起码得比我稳重点吧?”
笑面人叹了口气,他挺无奈:“惭愧,我可能就是你们常说的那种,老不正经吧。”
老不正经八百年都没沉淀下来,偶尔抽风不着边际,时常东拉西扯胡言乱语,总在装神弄鬼和仙风道骨之间反复横跳,亦正亦邪,人格分裂。嘴里时不时颠三倒四地重复着“你不知道,我以前啊,作孽啊。”或者是,“你不知道,我以前啊,可厉害死我了。”
笑面人总提以前,提了跟没提一样,你若追问,他就摇头叹息:“不提也罢。”
不提就不提吧,那你总是念叨个什么劲儿呢?
而他装神弄鬼起来就显得相当邪门儿了,比如现在,但又不得不承认,实力一亮,他那句“我可厉害死我了”并非吹牛皮。
笑面人也不知道为何,突然又抽起了风:“什么情情爱爱的,俗!这都死到临头了,怎么还有心思卿卿我我的,人不能就这点追求,”笑面人难免有些失望,“我以为她不至于染上这种俗不可耐的习气。”
黑衣人早听说他是什么前朝余孽,这思想境界也是蛮绝,圣人尚且娶妻生子呢,她怎么就不至于?话本子里的神仙有事没事还要下凡犯个跟人“鬼混”的天条,再历个跟人“鬼混”的情劫,乐此不疲。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话本子总喜欢编纂神仙下界,犯天条,过情关,可能因为善男信女们偏爱此道,有这癖好。
话本子暂且不提,您老人家不也是俗过来的,否则我爷爷的爷爷怎么会是您的孙子呢?
话说,我爷爷真的是您孙子么?
原本他是从来不信的,由着对方瞎扯淡,但是听过太多遍,耳朵起了茧子,偏偏他还跟这老鬼一个姓氏,也不由得开始自我怀疑了。
但黑衣人没顾得上追问,因为注意力完全被河心的战况吸了去。
黑蟒似的玄铁巨链甩出去,鞭响裂空,绞住虎影时火星迸溅!锋利的虎爪愤而撕咬,硬生生扯断了这条锁河千年的巨链。
与此同时,周雅人呼风成飓,卷起脚下“苍龙”,咆哮着撞上虎影!
浊浪滔天,响如谹谹殷雷。
从几名少年的视角看去,仿如怒龙冲天,接星腾月。
少年几人彻底看呆了,张着嘴,又见白冤自浊浪中抽出一柄寒芒长刀,腾空踏月,挥刀起落之间,好似斩星!
然而,青冥何止九万里,星斗当空不可及。
白冤根本斩不了那九霄之上的西方七宿,只能斩下七宿所化之虎影,然而星辰照耀之下,七宿再度化形降世,往复不绝,除非破了星象天戮……
且不说他俩能不能窥破,此刻对上七宿星煞,却是半点空隙都腾不出手,根本无暇他顾。
即便那二位再强,这时候也该精疲力尽了。
烽燧上的笑面人兴奋起来:“好戏才刚刚开锣。”
而那位被大招耗到力竭的听风知已经被虎影一尾鞭扫出了局,整个人砸向河岸税碑,幸而被几名少年拼力架住。
再望白冤,差一点被锋利的虎爪开膛破肚!
她的动作明显迟缓了许多,再也不似方才敏捷,几次险些被虎影撕碎。
林木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儿,急得攥紧了剑柄,又想不管不顾冲上去,被连钊猛地一把拽住胳膊,吼道:“你别乱来!”
“可是她……”
“没看见那是神仙打架吗,你去了只会白白送命!”
周雅人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感觉肋骨被那一尾鞭抽断了,扎进脏腑阵阵剧痛。
他强撑着站稳,拼着筋脉尽断强行御风——风扫横波,石浪相激。
“听风知……”李流云开口欲拦,又想到他和白冤刚才的举动,便知拦也拦不住,于是将劝解的后话咽下了肚。
就在此时,弩/箭自四面八方飞射而来,所有少年齐齐拔剑击挡。
很显然,弩/箭基本是以周雅人为靶心,齐刷刷朝他射击。几名少年反应不可谓不快,立刻将其围在中央,面朝四方斩断袭击。
周雅人不顾自身是何处境,左右还有几名少年照拂,但是白冤此刻孤立无援。他掀起千丈浪峰,及时帮白冤挡下一道虎爪,再扬扇时,浑身筋脉胀痛阻塞,他整个人差点跪倒在地。
利箭穿云破空,嗖嗖之声不绝。
李流云快速扫一眼四周,好端端的渡口已经沦为废墟,他观察了这么须臾,差不多已经理出一点头绪,于是挑开乱箭,径直跃向那方坍塌的刑台……
且听一声振聋发聩的虎啸荡开,众人毛骨悚然抬起头,就见夜幕之下,虎影腾起,五柄屠刀般的利爪捅穿了白冤肚腹!
虎影踩踏着白冤的身躯急速下坠。
周雅人瞠目欲裂,一把推开挡于身前的连钊扑出去,执扇的手刚抬起,一道弩/箭便击穿了他的掌心。
周雅人好像丝毫没感觉到疼,执扇的手只是被弩箭的劲力击得颤了一下。
林木僵在原地,不知道是惊恐还是什么,下一刻,他的视线就被筑起的浪峰盖住了。
她会死吗?林木最后想。
风扫横波, 腾跃千丈,浪脊如山刃撞向虎影。
当虎爪捅破肚腹至背脊后透出的瞬间,白冤只觉烧红的铁刃绞进腹腔,周遭的洪涛声大到她耳鸣。
白冤失重般被象征天象的虎影一脚踏进长河, 视线在急坠中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像一片枯叶。直到裂石的怒涛劈过来, 却轻柔又谨慎地将她卷进浪潮, 连起伏都是平稳且毫无冲击的。
白冤遥望青冥,繁星当空, 这本该是个风平浪静的安稳夜, 她卧倚房梁之上,在歌舞升平的喧嚣中虚度一场, 饮汾清,听弦音, 吻红尘。
也算尝过人间各种滋味。
她这一生,从未设想过自己的结局,天地之万物, 生死皆难料。就像她并未料到有人为了捕杀她, 处心积虑在风陵搭了这一方刑台,借天道之刃施于刑,屠有罪。
虎影被如刃般的浪脊冲撞之际, 贯穿白冤肚腹的利爪猛地抽出, 鲜血开闸似的从捅穿的裂口漏出来。
白冤躺在起起伏伏的横波里, 顺道赏了会儿夜空星辰,直到一只血淋淋的手揽过来,颤抖着将她捞上岸。
周雅人的声音堵压在喉咙里,根本喊不出声。
当白冤对上周雅人泛红的眼眶时, 没来由地在心里叹了口气,竟然生出几丝无奈:“没死呢,哭早了。”说话间,白冤抬手压住肚腹,冰霜瞬间冻住伤口凝住鲜血,“你先憋会儿,等我死了,再哭也不迟。”
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有心思胡说八道:“你做……”
白冤将前腹后脊的贯穿伤彻底封冻住,在其肩头借了把力撑起身,盯着在怒涛中挣扎的虎影,不需片刻,那落水的畜生就能立刻蹿上天:“待我收拾了那孽障……”
“白冤!”周雅人攥紧她手腕,“你先喘口气,我来对付它。”
她很清楚周雅人的状况:“不用白费力气,这本来就是为了斩我的天象刑场,星耀照罪,那七宿白虎,即便你我累死累活都是杀不尽的。”
林木和连钊不知何时疾奔而至。
林木胸膛起伏,呼吸急促:“难道就没有破解天象的办法吗?”
“破天象?”要不说这小孩儿天真可爱呢,居然能说出破天象这么大言不惭的话来,白冤笑问他,“谁能摘星辰?”
林木瞠目,被这句谁能摘星辰给彻底问住了。
白冤忽而又想起来:“不过倒是有这么一位。”
林木不过脑子,脱口:“谁?”
“共工怒触不周山,天倾西北。”故而日月星辰皆偏移。
林木都急得不行了,她居然还说这些没用的上古传说。
没等林木反应过来,且听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白冤和周雅人同时腾跃而起,掀起的风浪如同滚雷,山呼海啸般扑向虎影。
白冤踏浪而行,奔涌的浊浪在她脚下冻成数百根冰锥长刺,再被推波助澜的周雅人振臂掀出去,尽数扎向暴戾无匹的凶兽。
嘭嘭嘭——
扎向铜皮铁骨的无数冰锥爆裂,大河之上的夜空下刀一样,在星辉的照耀下雪亮刺目,溅飞的冰锥时不时插入石崖河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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