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比顺天者昌逆天者亡,你若非在寒月的冻土种稻米,摆明了寻死,于是世道自成体系,人畜草木无不遵循,所以先秦瞽曚之师,要知天时,察地利,无不提倡顺应天地。
白冤这种非人非鬼的异类,心肝脾肺都不热忱,从来也不愿意思虑这些不着边际的东西,思来想去难免要钻牛角尖,何必自寻烦恼。
她走的这条堪称倒霉催的道,一开始便已注定,是躲不开的劫。
撇开冤不冤不说,那些戴罪之人最终落了个刑场处决,轮到白冤身上,也是跟这些囚徒一样的境地,架在行刑台上等待处决。
至于该怎么处决,她身上担了些什么死罪,就能施什么刑,那能处决她的刑罚可就花样百出毫不受限了。
可是凭什么,她又何罪之有,这不是滥杀无辜么。
白冤被泛着铭文的铁链牢牢钳制,地上的血光便化作象征刑杀的屠刀斩下来,刃口赤红,好似抹过脖子的锋利血线,足以削肉断骨。
这里既是给斩杀伪引案这些人设置的刑场,也是给白冤建造的刑场。
真是打得好算盘。
“随便搭个台子就想用来处决我?”白冤在这抹赤红的血刃下眯了眯眼,拖动镇压刑场四周的灵象,基座与青石地砖发出沉重的摩擦声。随即被她凌空拽起,铁鞭裹着刚猛的劲风抽出去,带着崩石裂地之威迎上那记血光。
其中两座灵象蓦地崩裂,碎石飞溅。
瞬时间,铁链犹如摆脱了桎梏的长蛇,源源不绝的冰霜自白冤掌心起始,顺着长链凝结下去,在链身表层罩上一层坚硬的冰壳,末端坠着数具冤死的无头尸,呼啸着卷出去,拦腰劈裂了剩余两座石象。
碎石纷纷砸落在地。
且听哔哔剥剥的声响此起彼伏,被冻结的铭文开始膨胀,顶开了链身的冰壳,碎冰渣子簌簌而落。
白冤甩鞭,再次镀上一层冰霜,如冰火两重相撞,爆出噼啪之音。
“区区白虎临刑,”冰碴和流光相交,仿若幽蓝磷火,劈裂了这方临时搭建的刑台,“能奈我何?”
迎风招展的旗杆应声而断,裂开的青石地砖仿如蛛网,将锚定的七宿串联起来,串成白虎星链。
性格使然,白冤向来有种不计后果的鲁莽,习惯采取强硬手段,遇到任何事都会选择硬碰硬,因此不惜自伤,哪怕对上足以克制她的白虎临刑,也要砸了这方刑台。
晴夜当空的西方七宿晦暗不明地一闪,照应着刑台上的星链,陡然炸起无数铭文刑链,兜头朝白冤绞去。
白冤心下一凛,下意识想要后退半步,然而在这方不大不小的刑台之间,四面皆是炸起的刑链,每一颗爆起的铭文形同利刺,仿如荆棘织就的罗网……
“此乃白虎居辰,噬尸之象。”李流云站在窗前夜观天象。
林木则坐在窗台上,蜷着腿,手捧李流云自制的星盘,非常虚心向学地望向夜空,他在太行还没学到这一课,见星辰晦暗不明地闪烁:“师兄,这星象什么意思?”
当然并非什么正儿八经的教学,而是李流云方才一抬头,忽然发现星象生异,于是来到窗前观星。
李流云微微拢起眉,这星象莫名让他联想到今日的盐引大案:“白虎居辰,暗喻官灾刑戮。”
林木微微一愣,显然也想到了今日刑场处决的情景,他猛地反应过来:“天罗在辰,地网在戌,也就是所谓的天罗地网。白虎居辰,是不是代指被困天狱?”
李流云颔首:“桎梏之殃。辰又为山林中之墓地,有未葬之尸,”他目光一转,遥望风陵渡口的方向,沉吟须臾,“今日在渡口斩决的案犯全部枭首示众,契合未葬之尸……白虎乃四灵之一,西方七宿,主兵戈刑杀,因此刑场一般设在西方,刑台也会钉入白虎七宿斩桩镇煞。”好比斩首的铡刀也是虎头形,斩有罪之人,所以,“白虎噬尸,又叫白虎噬罪。”
听到此,林木立马正襟危坐,仿佛看到风陵渡的方向亮起一缕不同寻常的微光。
客栈与渡口少说十里地,隔着起伏错落的千重屋脊,抬头望,仍能窥见伫立山脉高处的烽燧台。
烽燧台上旗杆猎猎,夜幕后会点亮一盏防风磷火灯,灯火照守着三河锁钥,古往今来从未间断。
而灯火之下,一道瘦长的身影飘忽忽立在烽燧台,好似能被河面的寒风吹得飘起来。
此人脸上罩着张笑眯缝了眼的白脸面具,身着桑麻长袍,像极了祭祀场上跳神的舞伶,十分鬼里鬼气地俯瞰着风陵渡刑场上的情形。
以铭文锁链织就的罗网转瞬间铺天盖地,好似从血地里抽出来的荆棘,泛着淡淡符光,被白冤暴戾的崩断一拨,却也在她身上划拉出数道血条。
意味天罗的“荆棘”生生不息,静观刑场的笑面人启口,低喃如气音地吐出一个字:“绞。”
绞刑下达。
荆棘扭曲变幻,缠住白冤脖子猛地绞紧。
白冤刑罚加身,手脚被缚,难以挣脱地向后砸在刑台上。
人在遭受绞刑的濒死之际,脸色往往会因为窒息从涨红到发紫,眼眶暴突舌头伸长。
但白冤的面色却一刻比一刻更加惨白,甚至渐渐覆上一层薄霜,连眼睫都凝了粒粒盐渍一样的白霜。
她血淋淋的五指狠狠扣进地砖里,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无数冤死之人的死状,每一个都令人触目惊心。
受死的感觉当然好不到哪里去,山呼海啸般的喊冤和鬼泣几乎要将她溺毙,没有一缕冤魂是肯安宁的。
苍穹中的星辰像要砸下来,白冤痉挛似的顶起下巴,和那些恨不得溺死她的喊冤鬼泣一样,爆出声震山河的嘶吼!
那嘶吼声中裹着万千鬼泣惨嚎,听得周雅人头皮猛地一炸,浑身汗毛倒竖,而眼前的场景更是激得他血脉逆流,眼眶发胀。
白冤满头霜发,血淋淋地撕开绞住脖颈的“荆棘”,上头的倒刺勾黏住血肉,几乎撕下颈间一层皮。浑身铁锁叮铃当啷地炸开,数不清有多少根,密密匝匝地系着死状各异的无数冤魂。它们嘶吼号啕,疯狂挣扎,每一下都撕扯着白冤的骨肉,几乎要将她拆成零碎。
“白冤。”周雅人的声音不可抑止地发了颤,顾不了分辨此刻是何境况,径直冲向刑场。
在无数冤魂的狂躁乱挣中,白冤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咔咔乱响,很显然,这些人生前本就死得冤枉,这时候谁都不想再历一场就地伏法。
白冤痛苦万分地踉跄几步,由着冤魂拉扯,根本难以维系平衡。余光瞥见奔袭而来的人影时,她陡地转头,数根冰锥猛地飞刺而去,直接扎在周雅人的脚前。
他被冰锥阻了步子。
白冤再也撑不住跪倒在地,膝盖重重磕在嶙峋铁锁上,但相较于拆骨撕肉的痛苦,跪个铁锁简直不痛不痒,她咬紧牙关:“……别过来!”
白冤仰起头,透过半阖的眼睑,目睹那串仿佛来自天穹的星辰急速砸落,在半空中幻化成一头凶猛的虎影!
“星煞之力。”白冤呼出一口结了霜的寒气,忽然觉得累极了,“白虎噬罪。”
刑罚起源于天,圣人因天讨而作五刑,而此阵便是引星力助刑威,以天象戮有罪。
果然做局之人事先做足了万全准备,根本不打算轻易放过她,决计是要置她于死地的。
她这漫长又受困的一生,难道真要到底终结了?
这念头刚漫上心头的刹那,白冤竟然有种松一口气的释然,原来她对这人世,并没有什么眷恋。
毕竟所见皆是糟心的命途,到处都是杀孽和险恶,根本不值得留恋。
可当白冤回过头时,却看见那青衣人不顾一切奔向刑台,卷起的长风化作利刀,斩向束缚住她的刑链枷锁!
数道利箭破空射来,竟与风刃相击相抵。
周雅人蓦地一怔,听着周遭呼啸的劲风,咻咻声接二连三朝他射来!
与此同时,高处的烽燧台响起阵阵连铁碰撞的声响,啷当清脆,直直撞进周雅人耳中。
鼓膜蓦地一震,瞬间扰乱了他的听觉——这是专门针对他的!
周雅人神色骤变,飞射的箭镞擦着他脖颈的皮肉掠过,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而刑台之上,虎影刑威直直降下……
周雅人奋不顾身劈出风刃,却尽数被利箭击阻。
在连铁碰撞的干扰下,他听不准声,自然也躲避不开危险,一道利箭贯穿他肩胛,另一道箭镞击穿他膝盖。
剧痛蓦地袭来。
好在他这双眼珠子不算全瞎,幸而他能看得见白冤,哪怕被连铁干扰,周雅人也能精准地甩出数十道风刃,斩向白冤身上的刑链!
谁能想到,风陵渡这处刑场,竟是专为白冤而设。
而这设刑场之人,还做足了对付他的准备。
周雅人当然记得这道连铁碰撞的声响,在他第一次踏足北屈之时就曾听见过,是名磨镜匠。他没记错的话,孙绣娘死前,曾寻那镜匠磨过昏镜,兴许,磨的就是他拾得的这面铜镜。
第108章 劫法场 “听风知确实该杀。”……
烽燧台此刻多出两道人影, 逆着灯影站在瞭望台前观刑,和午时围在风陵渡观刑的商贾百姓们一样。只不过,他们是观刑者,更是搭台子的施刑者。
“唔, 果然来了个劫法场的。”
“一道杀了?”
“瞽师那身本领稀有得很, 将来大有用处, 轻易杀不得。”
此地南接豫西, 西望关中,乃三省交界。
观刑者分批隐伏于三省河岸高崖之上, 视野足以覆盖渡口乃至方圆数十里河道, 阻击周雅人的箭镞正是从高崖之上射出。
本来这些日子费尽心力嫁祸构陷盐引案,特意将监察御史引到风陵, 就是借助拥有皇权特许的钦差大臣之手搭建刑台,随便砍一批脑袋, 就能以冤死之人锻造刑链天罗,本来已经彻底擒住了白冤,只待就地处决, 奈何不出意料地杀出个“劫法场”的听风知。虽然这一环也在意料之中, 但是,他们没料到这瞎子会拼着被乱箭击杀的危险去斩刑链。
正常情况下,当一个瞎子身处险境, 听觉又遭受干扰的时候, 定然不敢轻举妄动。
瞭望台前的某人立刻紧张起来:“刑链断了!”
束缚住手脚的刑链应声而断, 白冤终于挣脱镣铐,强行压下/体内那帮造反闹事的冤孽,骤然拔地跃起,如一头困兽冲破桎梏, 身形快如残影,在最后关头擦着虎影的戮爪翻滚出去,顺带手搂住箭矢下的周雅人,护着他闪到渡口立的税碑后:“雅人……”
惊心动魄的从天降刑罚下逃生,周雅人盯着白冤皮开肉绽的脖颈,和那一身染血的白衣,心脏撞得肋骨都在隐隐作痛,他压制不住那一瞬间的惊惧和后怕,因为就差一点:“我来迟了。”
虎影如星辰坠地,重重将刑台砸出深坑,青砖碎石迸溅,风陵地动山摇,滔滔黄河都在这场地动中激荡倾汤,巨大的轰鸣和浪潮掩盖了周雅人的声音。但是白冤听见了,她快速扫过周雅人肩头膝盖处的贯穿伤,没什么多余的废话,只简明利落地撂下一句:“待在这里,给自己止血。”
“白冤——”
白冤更没时间听他废话,起身之际手里凝出一丈坚如钢铁的冰刀,身如急电般劈向虎影。
周雅人连她一片衣襟都没来得及握住,明明上一刻他们还在烧着麝香的暖阁中亲吻,下一刻就被拘上了刑台,而白冤身上的酒气还没散。
此白虎临刑,是引星煞之力所化,象征天授刑杀之权,如铜皮铁骨,刀枪不入。
白冤提刀劈斩间,铿锵之声响彻河谷,掀起的大浪撞上崖壁,殃及停泊渡口的大小商船,在巨浪中飘摇翻涌。
白冤手中冰刀寸寸碎裂,无数枚破冰呼啸着插进地砖墙体,岸口的税棚瞬间分崩离析。
虎影目如赤电,凶悍无比地朝她扑来。
白冤身轻如燕地落于河岸,一抬手接住翻涌的潮头,将这波到手的浪潮捏成刀枪,刺向虎影拍下的利爪。
浪潮化作的刀枪再次碎裂,着实显得不堪一击,而星煞之力却非同小可,猛地将白冤震飞出去,在她撞上浪潮的瞬间再次聚起数柄长刀劈斩而出……
虎影周身如鎏金,每一步都踏得风陵地动山摇,所行所过之处,木栅道尽数断裂,威力可想而知,因而每一次劈斩都能震得白冤双臂发麻。
虎影尾鞭横扫过来,白冤仓促急退,地石一路崩裂数丈,直至她脚下。就在白冤身形不稳之际,一道劲风忽然从背后托了她一把,撩起白冤银霜般的长发,千丝万缕的扬在风中。她没有分心,借了把某人的东风腾空飞旋,一脚将虎影踹进黄河,浪头腾起十丈高,涨潮似的冲向口岸。
落水的虎影长啸一声,啸动山岳。
立于烽燧台观刑的人只觉震耳欲聋,忍不住道:“今日要弄不死她,往后麻烦可就大了。”
另一条黑影倒算镇定:“怕什么?”
仅凭观感而言:“强得可怕。”
有连铁碰撞的声音做干扰,说什么都不怕被那瞎子听了去:“再强也受天道压制,只要用对方法,就没有伏诛不了的邪魔,瞧着吧,她今日必死无疑。”
“这么有把握?”
“总不至于白忙活儿。”
“之前在北屈,太行道那帮修士都没能降住她。”
“几个毛头小子能成什么气候,动静倒是闹挺大,再说,太行山那帮蠢才,算上天师京宗在列,恐怕连这位的底细都摸不清楚,她可不是随随便便画道符咒就能镇住的鬼邪。”
的确,这段日子他们忙里忙外地做局布阵,可以说下足了功夫,也是今日才得知炮制冤案是为了捕杀此女。
真是奇了怪哉,修道至今,头一次使这么离奇的招数,以冤案刑罚作阵基,而且相当好使,完全就是对症下药量身定制。
饶是如此,阵中的情形也不容乐观,怪只怪半途杀出来个劫法场的瞽师,直接斩断了桎梏的枷锁,不然此刻本该彻底结束了,再无后顾之忧地回去睡个安稳觉,只可惜……
河床被砸得震荡不止,虎宿猛地从炸起的水花中窜起,张开的长爪形同屠刀,劈空朝白冤斩来。
白冤飒踏浊浪,脊背如出鞘寒剑,一把拽起咬合在闸石间的铁锁,横贯百丈黄河的闭渡链犹如卧蟒,在白冤手中抬头复苏。
风陵闭渡锁链以玄铁铸造,经千锤百炼,重逾万斤,历来横锁黄河,夜守风陵,甭管多么大型的商船都休想闯渡。而今这根巨链被白冤掂在手中,从紧咬的千斤闸石中狠狠绷断,甩出的鞭啸致人耳鸣,几乎将星煞所化的虎影当空打散!
说来讽刺,她在太阴\道体被刑链束缚了这么长时间,临到头,锁河的巨链使起来竟比劳什子冰刀还要趁手。
虎影在浪潮中打了个滚,翻身衔住卷来的巨链向后猛拽,拖着白冤往前栽去。
与此同时,周雅人撑着税碑站起身,折扇掀起的飓风卷着大浪和泥沙,在大河中央形成龙吸水的壮阔奇观,硬生生绞住了那头生性弑杀的猛兽!
连铁相撞的声音不绝于耳,哪怕听不见,他也能因着能够见阴的半盲助白冤一臂之力。
然而河水被飓风抽吸的顷刻间,岸边的大小船只绷断了系在石桩上的绳索,所有船只翻的翻,沉的沉,船舱内的米粮药材、丝绸布帛、瓷器铁器等等货物,全部倒泄河中,尽数倾覆。
经停此地的大小商贾一夜间亏得血本无归,明日一早,决计是要哭爹喊娘捶胸顿足的。
高崖上的观刑者实在看不下去:“都什么时候了,那瞽师碍手碍脚,再不除掉他的话,只会坏事。”
着急的俨然不止他一个。
话音刚落,数道利箭便朝着税碑旁的周雅人激射,但他耳力全然被连铁干扰,根本听辨不清。
“躲开!”白冤厉喝一声,但是岸边的周雅人充耳不闻。
白冤踏浪急奔,溅起的浪花立即化作冰刀弹出,于千钧一发之际,击偏了那支足以贯穿周雅人咽喉的利箭。
周雅人似有所感地愣了一下,随即不顾伤腿和危险朝前迈了半步,御风推着河心那股通天贯地的龙吸水,将刚冒出头的虎影重新吞噬进飓风旋涡之中!
河岸退潮似的露出滩涂,只听噼啪一声,白冤翻手间,巨链骤然腾起,犹如黑蟒腾空,浪过链隙时迅速凝霜成冰,给这条黑蟒覆上坚冰鳞甲,插满尖刺冰锥。绞进风暴时,巨链冰刺当场将那头凶兽贯喉,且听虎啸惊天动地,白冤趁机抽浪化刀,身如利剑,悍然插进大张的虎口!
虎形骤然化作光影消散,然而尖刺的獠牙却在白冤钉入虎口的瞬间嵌进肩胛,携着星力的刑杀之刃瞬间腐蚀灼烧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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