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理树,生双条,奴家我独寝幽泉多寂寥……”
喜轿走走停停不知多少回,鬼知道这些人准备把他抬到哪里去,总不至于一宿都在乱葬岗里瞎溜达。
“幸遇郎君结同好,郎君呐,郎君呐……”
一声声郎君沁入心扉,好似数十只蚂蚁从心头爬过。
哐当一声轻响,像曲词里唱的那样,喜轿在三更时候落了地。
骤然蹿起的一股阴风挑开了轿帘,伴随着那声丝丝入扣的“郎君呐”,好似殇女掀开了喜轿的盖头。
然而轿帘前空无一人,正对着一处张灯结彩的喜院,不同于封口村和原村的砖土窑洞,这是一间平平无奇的瓦舍,舍内烛火摇曳,红绸飘挂,喜气洋洋地引新人入内。
新人除了他,还能有谁。
周雅人俯身下轿,这会儿功夫,抬轿杠的村民已不知所终。他未深究,踏入喜院来到屋前,推开两扇虚掩的木门,那一室烛光几乎有些夺目刺眼。
周雅人畏光似的半眯起眼,扫过墙上张贴的大红喜字,视线落在正中榻上那名身穿喜服的新娘身上,大红喜帕遮盖着她的头脸。
新娘不言不语,不声不响,只缓缓朝他抬起涂着嫣红蔻丹的纤纤玉手。
周雅人盯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迈过门槛,缓步踱到红烛幔帐下。
新娘无声等待着——
等待着——
展开的折扇蓦地扫过,在室内掀起一股劲风,直逼新娘头上那顶红盖头。
满室烛光骤然熄灭,盖头喜袍随风扬起,纱幔红浪般荡漾开来,直将周雅人裹挟其间。二指宽的红绸丝带恰恰罩上他眉眼,那殇女是何模样完全未曾看清,阴寒之气立刻扑面而来,伴随一声余音绕梁的“郎君”,周雅人被冲撞得倒退数步,足下还未来得及站稳,来势汹汹的阴寒之气倏忽停滞,殇女语带惊疑地开了口:“是你?!”
周雅人一把拽开障目的绸带,纱帐红浪却兜头而下,那声音此刻自身后响起:“真的是你?!”
周雅人头皮发麻,猛地转过身,背后空无一人:“谁?”
一道闹鬼的黑影从纱帐间闪过,快到周雅人来不及捕捉。
“真是久违了啊。”
开场便是这样的对白,难不成遇到了故人?
但他何曾在此地有什么故人:“你是谁?”
殇女跟他你追我藏,好似一阵来去无影的风,转眼便消散到无迹可寻。
听风知御风搅动,使出“捕风捉影”,细沙尘埃皆能卷入其中——那东西在上面。
周雅人猛一抬首,一条焦炭似的黑影直砸而下,风刃急扫而出,被击中的黑影瞬间被打成灰烬,无处不在的飘浮在空中。
一声低低的叹息响在耳畔,飘浮的灰烬却逐渐重聚成形,焦黑的手掌伸长过来,轻若鸿毛般抚过周雅人脸庞,亲昵无比地想要捧住自己的情郎,诉说着:“就算化成灰……”
黑影话到一半,就被这位“情郎”毫不留情地拍成了灰飞。
漆黑一团的鬼影根本面目全非,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然而刚才一瞬间,周雅人却仿佛从它的“黑眸”中看到了至死不渝的深情。
奈何深情转瞬便化作灰烬,飘散在风中,变得无处不在:“你不愿意么?”
周雅人第一次觉得棘手起来。
欲招他为婿的殇女质问:“你不肯吗?”
阴邪之气翻搅而起,飘飞的红浪绸布层层叠叠缠裹上周雅人,他无处回避,化风为刃,且听裂帛之音骤响,挂了满室的大红绸子分崩离析,下起一场缥缈的“红雨”。
再看周雅人的身上,已然套上了剪裁合体的大红喜袍,正是当下用那绸布量身定做。
究竟是哪家闺秀,这裁布制衣的手艺可谓精妙绝伦。
周雅人欲扒下这身皮,灰烬却在红雨中聚成条条黑影,从四面八方伏击而来,七手八脚缠缚住他。周雅人正待应对,身穿凤冠霞帔的殇女却再次从飘零的烛光红纱中扑来,欲与他拜堂成亲。
周雅人旋即挣脱束缚,与此同时,那殇女浑身一凛,一根木枝毫无预兆地洞穿了她的身体。周雅人猝不及防,被重重一推,整个人撞飞出去,砸进狭小封闭的空间。
脚踩的地面骤然崩塌下陷,他悚然心惊,踏空般失重下坠,耳畔索命似的回响着:“郎君呐,奴家我独寝幽泉——好寂寥。”
第78章 死同穴 “我找阴燧,不是用来对付你的……
周雅人最后关头一脚踏空, 头晕神眩,好似天地颠覆,乾坤倒转。
他束手束脚地经历了一场天旋地转,从头到脚磕磕碰碰, 哪儿哪儿都撞得生疼。且听“轰”一声巨响砸落实地, 震颤之余, 他才终于有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只是整个人东倒西歪地坐着,眩晕得厉害。
喜轿翻天覆地地从崖畔跌砸而下, 被赶来的白冤掂扶了一把, 及时拽住轿杠,拖拽着砸落在地。
继而“轰”一声巨响, 轿杠震麻了她的手掌。
白冤不动声色静候须臾,两步迈到喜轿前, 抬手撩开轿帘。
与此同时,凌厉无比的风刃自轿内杀出。
白冤闪身避让,眉心染上一抹戾气, 转头看向轿内时, 却蓦地愣住。
只见一袭大红喜服的周雅人扶着轿壁,病气不散的面上带着几分肃杀,却在认清来者的瞬间立即收敛了。
“白冤?”
大红喜服驱散了周雅人脸上的病气, 微妙地衬出几分血色来, 恰如哪家姿容无双的新郎官, 那张脸,竟是令新妇都要自惭形秽的容色。
白冤被一声跌倒的动静拉回了神,杂草丛诡异地抖动了一下。
周雅人敏锐侧耳:“谁?”
刚要扫一道风刃,被白冤开口拦住了:“轿夫。”
周雅人甚至反应了一下, 才后知后觉地领悟过来,她口中所谓的轿夫正是封口村村民。
白冤盯着他这副新郎官的装束,很是觉得碍眼地讽道:“你穿成这副德行干什么,要拜堂?!”
她把终于找回来的丁郎中送至封口村,本打算交给周雅人和小丁瓜后,亲自去一趟县衙验梁桃花的尸,谁知她才离开一时半刻,村子里就出了幺蛾子。得亏村里暗藏了个心智尚存的知情者,小丁瓜看清二人,从一堆柴垛里蹿出来,一头扎进爷爷怀中大哭一场,然后抽抽噎噎道出了夜里发生的怪事——周雅人被一顶喜轿抬走了。
上一刻白冤才从丁郎中嘴里听到一件邪乎事儿:有一群人鬼不分的影子在雾里抬着顶轿子。因此吓得他和车夫东奔西突地失散了,丁郎中误打误撞被梁有义绑进了崖洞,那车夫去哪儿了?也像周雅人一样被那顶轿子抬走了么?
按照正常逻辑,活人比死人要紧,于是白冤转而奔向乱葬岗,撞上一群闭着眼睛瞎溜达的“夜游神”。
小丁瓜不是说周雅人被这群半夜梦游的村民抬走了么,然而轿子呢?给他抬到哪去了?
荒山野岭的可不好盲目瞎找,于是白冤钦点了其中一位“夜游神”,让他再神鬼不知的重新游上一遭,将白冤领到了此地。
而方才杂草丛中的异动,便是被白冤钦点过来带路的村民,他身不由己的脱离群众逆行后,突然睁眼“醒悟”,原地狠狠打了哆嗦,满脑子都是我在哪儿?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儿?我什么时候来的这?
见鬼了的村民发现自己置身荒郊野岭,并且是一片坟圈子中,还未等他从惊惧中回过神,突然“嗖”的一声,有什么不明物体被利箭一样的凶器钉在了面前这棵树干上,待定睛一看,村民两眼一翻晕死当场。
周雅人平白遭了白冤讽刺,从喜轿中探身而出:“小丁瓜昨日捡了个红布包裹的铜钱,乱葬岗有殇女招婿。”
结合此地盛行的冥婚风俗,村民动不动就要来乱葬岗扒坟起骨的行径,白冤来路上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所以你准备代他入赘乱葬岗?”
当地村民认为,殇者阳寿未尽,未享人伦,是为阴阳不调,孤坟不利,定然会化作孤魂野鬼回来作祟。
周雅人道:“原本已经入了室……”
“入的恐怕不是阳室,而是阴宅吧。”白冤瞥其一眼,不冷不热道,“殇女招婿,不就是要与其同穴。”
人们不是总把“生同衾,死同穴”挂在嘴边,夫妻合棺而葬,情深意长都讲究个生死不离。
白冤一抬手,指了指远处。
周雅人转头“望”去,蓦地一愣,只见一名身着嫁衣的女子被一根木枝洞穿身体,牢牢钉死在树干上。
白冤皮笑肉不笑地示意他:“去看看,你的新娘。”
周雅人:“……”
白冤说完也不管他什么反应,径直朝着那处走去,树蔸子下还躺了个吓晕过去的村民。
自远望其实瞧不出什么名堂,待到近前倒能瞧出些许端倪,比如这么细细的一根小树杈子,怎么就能钉住一具身体,它挂得住吗?
白冤再次示意他:“把盖头掀开看看。”
周雅人:“……”
这话虽然听上去不太对劲,但正事要紧,周雅人不跟她计较,伸手扯盖头的时候听白冤阴阳怪气地说完:“看看你娶了个什么玩意儿。”
周雅人顿了好半晌,在看清盖头下的真面目时,还是难掩讶异地脱口而出:“……刍灵。”
刍灵乃茅草扎成的人马,用以殉葬。
草扎的人自然很轻,一根小树杈子吊得起。
周雅人:“殉葬的刍灵居然在乱葬岗化成殇女作祟。”
白冤道:“是被殇女的殃气所附。”
她方才赶到的时候,这茅草扎的刍灵正壁虎一样扒在喜轿前,带着喜轿往悬崖下坠,打算拉着里头的周雅人陪葬,哪怕他不愿意也没什么卵用,这本就是场强买强卖的招婿,把人整死了算完。
若不是白冤及时捞了喜轿一把,又钉散附着于刍灵的殃气,周雅人这会儿怕是已经成了谁谁谁的死鬼相公了。
“封口村就在乱葬岗十里地之外,我来时遇上了那群帮殇女接亲的村民,个个梦魇似的闭着眼睛在外游荡,也是被乱葬岗的殃气扑了。”这些村民并无自主意识,待第二天清醒过来,也不会记得自己半夜三更上坟圈子溜达过一圈,当然,树蔸子下晕过去的这位除外,白冤若有所思道,“他们既然能无知无觉地把你送到乱葬岗,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封口村失踪的那十几二十个村民,会不会也是被这殇女招了婿?”
周雅人怔住,因为白冤这个猜疑不无可能。
白冤盯着这具披红挂彩的茅草人,不由想起马车车轮之中绞缠的几根茅草草茎,还有白日里那个耳聋的老人装着一竹篮茅草绳,篮子打翻之后,老人胆战心惊地又跪又拜,难不成就是在让刍灵赎罪?
那耳聋的老太婆是不是知道什么?或者说,刍灵就是出自她手?
白冤不得不把自己的猜疑告诉周雅人,又把找回丁郎中的事情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这很难不让我怀疑,车夫和丁郎中半夜看到的那一群抬轿子的人,就是封口村村民把同村男丁抬入乱葬岗与殇女合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最后只好怀疑梁有义为小花报仇,抓走了村里的这些男人。”
一桩桩一件件理下来,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周雅人紧紧皱着眉头,如果真如白冤所料,这些失踪的人怕是凶多吉少了。
“你方才也算一只脚踏进了棺材,”白冤扫视此地的坟包,不知道是哪一座胆大包天的作祟:“知不知道是哪家殇女?拜堂了么?”
“唔,说来惭愧。”主动送上门的周雅人不肯就范,于是与那位殇女打一架后不欢而散,至于是哪家闺秀,姓甚名谁,周雅人并不知晓。他大致将事发经过讲述一遍,并且凭直觉判断,“那姑娘似乎认得我,而且生前应该死于一场大火。”
白冤蓦地回头看向他,半晌未曾开口,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周雅人心口位置印着个灰扑扑的手掌印:“心口怎的有个掌印?受伤了?”
周雅人摁了摁心口位置,不算疼,只是稍稍有些窒闷,他不甚在意道:“还好,被殃气撞了一下。”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也是他“一只脚踏入棺材”的时候,无论入室也好,入坟也罢,当他置身瓦舍时,好似挤进了一场生与死的罅隙中。
白冤没听过这么抽象又模棱两可的形容:“什么意思?”
“那里好像是一处生死出入之门户。”
白冤心头一突,被周雅人一句话戳中要害似的,脸色陡变。
她被困太阴\道体不得而出,哪怕裂开一丝缝隙都恨不能钻出去,道体纳生入死,活死人的葬身之地。十二年前她有幸从生死罅隙中漏出去一缕神识,没搬来救兵,反倒又让太行道下了道禁制。
周雅人进过一次太阴\道体,所以他能感觉到,乱葬岗暗藏玄机。
“你别告诉我,这鬼地方还有一个太阴\道体?”白冤很难相信,怎么可能呢,“你当这玩意儿是不要钱的杂草么,满地都有?”走几步就能给他碰上一座。
周雅人沉吟片刻:“我说的——是阴燧。”
白冤瞠目。
周雅人盯着她:“是构建太阴\道体的那块阴燧。”
对,道祖老子的那块阴燧承载着道,积阴之寒气为水,水气之精者为月,因此能在北屈构建一轮太阴\道体。
而阴燧载道,它本身就是道体,如若遗落到某处,或者被有心人藏匿到了某处,寻常人当然不可能轻易找到它,它自身承载的道体就会罩护住它,或许要穿过这所谓的生死出入之门户,才能发现阴燧。
白冤想透这一点,看向周雅人的目光几乎缩成了针尖。
周雅人被她尖锐的视线扎着,不得不解释一句:“我要是图谋不轨,大可以不必告诉你,然后借着解决殇女的由头暗自去找。”
“谁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又包藏什么祸心,比如说,又聋又瞎的伤残现在只能借我之力。”白冤不近人情道,“你比谁都清楚,什么方式可以对付我。”
他只能说:“我找阴燧,不是用来对付你的。”
很显然,白冤一个字都不相信。
此时此地并不适合闹分歧,况且他也只是猜测,究竟是不是阴燧还另说,万一不是呢?
喜轿坠崖的时候,他在天旋地转的某一瞬间似乎听到了风迹。
那风迹仿佛被阻隔在另一个乾坤之中,只在他脚下踏空的瞬间漏出来一丝一缕。
周雅人想:有没有可能被殇女拉去陪葬,就能穿过那扇生死出入之门户?
第79章 葬身地 这群猪狗根本不配。
有没有可能被殇女拉去陪葬, 就能穿过那扇生死出入之门户?
当周雅人将这个想法宣之于口,白冤面无表情地斜眼觑人:“凡俗都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既然这么上赶着入赘, 我也不便多管闲事。”
言外之意便是:爱死不死, 关我屁事。
周雅人:“……”他一向不善言辞, 总能被白冤怼得哑口无言。
兴许是跟白冤有把报死伞的牵连, 就好像搭着某种因果似的,他总下意识地想要顺着对方的脾气, 不管嘲讽也好, 疾言厉色也罢,他都计较不起来。
也或许, 他曾亲眼目睹了担在白冤身上的冤恨,和那一条条数不尽的枷锁, 皮开肉绽的反噬白冤。他想他永远也忘不了鬼衙门中那一幕,死不瞑目的冤恨几乎要将白冤拆骨剔肉的肢解,而那些数不尽的沉冤中还有他的一份。
周雅人其实很想知道, 为什么白冤会承担这些?与生俱来就是如此么?
这其实跟职责所在的官员断案大不一样, 白冤受制于死冤,死冤对她更像一场不讲道理的奴役,她会被冤死之人召唤, 被死冤挟持。她究竟什么来历, 周雅人屡次想问都没问出口, 怕被视为居心叵测、不怀好意。
周雅人一个盲瞽,却很有眼力见地捕捉到了白冤不甚愉悦的情绪,识趣地不再提这个可能性。
倒是白冤挤兑完人,又斟酌着开了口:“你说的没错, 咱们在乱葬岗来回几趟都没发现什么异样,这股作祟的殃气又是从哪儿泄出来的?很可能就藏匿在阴燧的道场之中,从生死出入之门户泄出来的。”
周雅人应道:“所以我们应该找出殇女的阴宅。”
乱葬岗阴风习习,吹动乱七八糟的坟头草,窸窸窣窣的扰乱视听,白冤环顾四周,沿着大大小小的坟堆而行:“阴燧倒成了殇女庇护所,任它来去自如了。”
来去自如四个字无意间提醒了周雅人:“这些村民好像是在挖出小花尸体后才接二连三开始失踪的,因此村民纷纷怀疑是梁有义为女复仇抓走了他们。”
而在此之前并没有发生谁无故失踪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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