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快讲,快讲。”
茶客听着这玄乎的说书,闲谈消遣,不亦乐乎。
穿来过往的百姓从云迦安身边擦过,她隔着敞开的木窗睨了眼那留着花白山羊胡子,正拨弄坠胡弦的说书人。有缘见面?这混老头也是个嘴里没句实话的。她忽而冷笑,神女命相?所有人不都怨她是煞星么?如今又颂扬于她,真是悖谬至极。
他们向前晃去,恰好路过大司马大将军府,听说新任将军叫杨青,是由左将军擢升上来的!她驻足府前,抬首看着门匾,心中怅然,眼前似又浮起那战场上冲锋厮杀,一身戎装的女儿郎。这儿本是平家啊!
魔骨倏忽在她耳边‘咦’了声,她顺着魔骨的目光瞧向将军府东侧的一处馄饨摊,那埋首吃馄饨的精瘦汉子,怎么看都觉得怪异!细细一看,他的目光一直都在将军府周围徘徊。
云迦安大大方方的迈着步子走到馄饨摊前,坐在精瘦汉子身旁的长凳上。
汉子被忽来的人吓了一跳,吊角眼一瞪,“哪儿来的姑娘,让开,别碍我吃东西。”
魔骨立在她身后,笑道:“瞧小哥你说的,我家小姐走的又累又饿,就着坐会儿能怎的?莫不是你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汉子将筷子猛拍在油滋滋的桌面上,怒道:“你啥意思?啥叫见不得人?”
说话间,杨青一身常服从将军府出来,朝着西街走去。汉子随手丢了铜钱在桌上,不理云迦安他们准备跟去。
魔骨侧移挡住他的去路,单手按上他的肩膀,汉子察觉不妙,袖中伸出把匕首刺向魔骨,刀未近身,已被夺去。魔骨将他按坐在凳子上,旁人回头瞧着他们的动静,不知发生了何事。
“哟~瘦子,小姐叫你坐下你就坐,莫不是要惹小姐不高兴?”魔骨故意提高声音道。
旁人以为是主仆间的事儿也就转回头继续忙自个儿的了。
“你们是谁?要干什么?”汉子低问。
云迦安要了碗馄饨,捏着瓷汤匙瓦了片,抵在嘴边吹凉,道:“谁派你来的?你该知道不说的后果。”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再不松手,我就叫官差了。”
她吃了口馄饨,啧啧嘴,“你听过‘上虎头’吗?”
那一直扭着身子反抗魔骨禁锢的汉子忽然间就不动了,安分下来,他有些恐惧的开口,“姑娘别动真,小人真是说不得,我家主子赏的刑不比‘上虎头’轻啊,您就高抬贵手饶了小人吧。”
“只要你说,我保你不死。”她说着从袖中拿出一袋金子扔在他面前。
汉子犹豫一会儿,低声道:“是主子派我来。”
云迦安将金子塞进他怀里,“此事神不知鬼不觉,只是你我间的买卖。告诉我,主子是谁?为何要你监视杨将军?”
汉子借着袋子微敞开的口瞧见里头亮闪闪的金子,嘴角不自觉的勾起,虽然他极力掩饰但仍旧没逃过云迦安的眼。
他一咬牙道:“主子是天部机杼组的首领,他下令这几日查清杨将军的底细。”
“你主子效命于何人?”难道花弄除了鬼门还有另一个情报处?
他眼神躲闪,几乎哀求道:“这真不能说,说了我就是拿着金子也没命花。”
云迦安嗤了声,“现在后悔不觉晚了些?瞧见西边草鞋摊子前那人了么,从你将金子揣进怀里起,他就已经察觉了,如今你除了投奔我,没有第二条活路。”
汉子闻言看向草鞋摊子,果然那人正在看着他们。汉子一脸惊慌,哆嗦骂道:“你诈我?这钱是你故意丢给我的?”
“兵不厌诈,你再不说我可就走了。”云迦安吃完最后一个馄饨,放下汤匙。
“等等,我们都是靖国公的人。我地位低,只知道要搜集杨青的罪证,不过听主子说,阁主要在明晚宴请杨大将军。”他哀求道:“小人都说了,求姑娘救救我,被他们抓回去,小人必定不得好死。”
云迦安正在想钟离寂为何要对杨大将军如此,没理会汉子。况且此人为了金子出卖主子,也不是什么好人,留着说不定也会出卖她。她伸手摸向袖中的劈天...
“阿峰哥,你怎么在这儿?”一村妇妆扮的女子笑着朝汉子挥手,走了过来。汉子挤眉弄眼示意她离开,但她已经坐下了。
她将腕上的竹篮搁在桌上,拿起茶壶就喝了口白水,笑着问:“阿峰哥,这位姑娘是?”
云迦安瞧着她篮子里劣质的红布,这是做嫁衣用的,里头还混杂了几块儿用剩的布匹边角料。这村妇是要成亲了?
汉子泄气的瞪着村妇,正想来个鱼死网破,结果云迦安开口道:“我恰好路过,便与他同桌休息。姑娘,你这是给谁做嫁衣?”她忽然来了兴致,指着那篮子问。
“快走,谁让你坐下的。”汉子急了,对着村妇怒吼。
村妇一瞬傻眼了,不知自己哪里惹了他不高兴。
云迦安乜了汉子眼,“你急什么?我又不会害了她?”
汉子听她没有要伤村妇,便松了口气。
村妇见云迦安帮衬着她,爽朗一笑,随即有些害羞的垂下头,那憨态着实是将要出阁的女子才会有的神情。
“这是给我自己做嫁衣,让姑娘见笑了。”她有些窘态的将廉价红布遮遮好,“我和阿峰哥下个月就要成亲了,他家里有小弟要照顾,所以没什么积财,我就挑了些便宜的。”她越说声音越轻。
云迦安静静听着,藏在袖中的手慢慢松开了劈天,对魔骨耳语道:“将他交给阮堂主,让他做些轻巧的活计。”她回头对着村妇一笑,“愿你二人白首齐眉!”
她和魔骨前后离去。
汉子终于彻底放松,凝着村妇,吊角眼中透着喜气,拉着她随阮堂主的人离开了......
入夜,寤面回到神宫,一直垂头走着。迎面而来的火神卫长对她行礼,寤面不应,越她而去。火神卫长回头盯着她的背影,总感觉哪里不对劲,神侍大人似乎变高了,周身还有股淡淡的酒香?但在夜色掩映下瞧不真切,瞥见她腰间晃动的神侍腰牌便放下心中怀疑。
寤面转转悠悠来到祭房,推开门,见颜盏正盘腿打坐,琴案边燃着一只降仙香,那乳白香烟在颜盏周身盘旋做白凤状,似在护佑他的肉身。
“何人胆敢擅闯神宫?”颜盏冷声道。
他与寤面相交相知多年,十分熟悉寤面的气息,可眼前进殿的人显然不是!
“嗯哼~我来看看你死了没!”来人揭去面纱,在幽幽蓝光下露出真容。
颜盏身子微向前倾,察觉他并无异动,便不动声色地松开捏着蓍草的手,继续收术。那降仙香化成的白凤从他周身渐渐脱离,消散在幽蓝的祭房。他轻吐一口气,起身走到桌边,饮了杯忍冬茶,去去火。
“多谢挂念!你夜潜神宫就是为了瞧我死没死?”
钟离寂也坐下,“哼!我恨不能亲手剐了你。但若真那么做,我怕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他伸手在颜盏面前晃了晃,“你这睁眼瞎能照顾好小美人?”
颜盏除了眼睛,其余感官精准异常,微小的风动他也能察觉,遂反击道:“靖国公岂不闻‘眼盲心明’之语?眼所观,不过肤浅臭囊。心所见,方是璞玉本质。万事万物,皆有定数,不是你的,争也无用。”
钟离寂被激的气息不稳,伸手欲掐颜盏脖颈,颜盏也没什么动作,却快他一步掐上了他的脖子,将他按倒在桌子上,动作一气呵成。
颜盏凑近他的脸,淡淡道:“念在你是前朝遗臣的份上,我不杀你,滚。”
钟离寂不惧反笑,咳嗽两声,呼吸困难,“你真的愿意为了小美人放弃大神官的位子?”
“是!”
钟离寂推开他,伸手抚了抚被掐红的脖子,这王八蛋,还真下狠手!“我不信你这种阴险狡诈的人!我要亲眼见着你离开神宫,否则我不会让你顺利娶她。”
“滚!”颜盏一掌将他击出门外,嘭的合上了门。
钟离寂踹两脚门踹不开,就站在门前辱骂,“喂喂~睁眼瞎你被我说中了是吧,你就是想利用她卑族的势力,你根本不爱她,啊呸,伪君子...”
哐当一声,椅子以眨眼的速度从屋内飞出,将钟离寂砸出一丈,滚落在地。神卫立即将他团团围住。
“神官大人,他如何处置?”火神卫长问。
第一百零七章 两人合谋
几束蓝光从屋内散落在地面,颜盏如高空孤月上的天神般清冷,他背对神卫长,伸出两根修长洁白的手指朝着东边一指。
火神卫长明白他的旨意,命人抬着骂骂咧咧的钟离寂扔下了千丈神宫。
钟离寂虽不敌颜盏,但下神宫的功夫还是绰绰有余的。他唇边噙着一抹得逞的狡诈,晃荡在回国公府的路上。不枉他被打了一顿,至少他确定睁眼瞎是真心要辞官!他没了神力也就是个凡夫俗子,倒时没人能阻挡他的路!
他吹着口哨刚踏进大门,红姑就匆忙赶了过来,急道:“阁主,旧臣只余两户愿效忠,另有一户不从,属下已将其抹杀。但是关于杨青,属下无能,没查到他的缺漏。他...”
“他怎么了?”钟离寂边走边问。
“他洁身自好,不近女色,不贪财,不草菅人命,实属无懈可击!”红姑发现他脖子上的掐痕,担忧道:“你怎么受伤了?”
钟离寂听出她话中忧心,顿住脚盯着她,眼神异样,但又恢复常色。“无妨!无懈可击?人无完人,他一定有缺点!明日傍晚前一定要把情报送到书房来。”
红姑刚想应答,一阵急促的‘嗖嗖’破空之声在身后响起,她侧身避开。一只铁箭从她面前飞过,钉入木柱中。红姑欲呼人去追踪那神秘人,钟离寂摆手让她别叫,那人已经离开。
他将箭拔下,取下系在箭尖的一封信,展开看了上面的内容,挑眉道:“这鬼门是个什么东西?”
红姑瞄了眼内容,道:“他们怎会知晓您在查杨青?这恐怕有诈,阁主还是别去的好。”
他不甚在意的扔了信,大笑几声,“管他是鬼是神,去会上一会!是神就让他变鬼,是鬼就让他永不超生。”
他折出国公府,坐着轿子去了闲情阁。
雅间内,银缸高照檀屏影,花雾湿浓高云鬟,翠摇红钿美人额,舞袖翩跹步生莲。嬉春粉黛,盈盈暗香。
钟离寂推门而入就见此情景,而带着鬼面具的花弄正与酒姬酣歌醉舞,一派放浪之象。
“靖国公来了,请坐。”花弄推开酒姬,邀其入座。
钟离寂搂着酒姬,抚上她的皓腕,笑道:“你大费周章请我来,我若不来你的如意算盘岂不是要落空了。”
花弄将屋内人都遣退出去,独留他二人。
“在下鬼门副宗主花弄!”
钟离寂抓着筷子,随意挑了块儿拇指大小的骨头,手腕发力,朝内室击去。遮挡的纱帘被生生破出个窟窿眼来。
“你好没眼力界,屋内放着个偷听的都察觉不出抑或是不想察觉?”
内室又闪出一人影,将骨头给击开。
花弄道:“那是我鬼门宗主!言归正传,靖国公不想要杨大将军的情报了?”
“你是什么身份?配跟我谈?”钟离寂呷了口酒,将手边的酒杯朝内室甩去,内室中坐在床上的人稳稳接住酒杯,饮了口。
“你...”花弄欲怒,云迦安掀开纱帘,轻笑道:“我还在想你能忍到几时,看来你的定力还是远远不够。”
钟离寂从进来那刻起就感到纱帘后有双熟悉的眼睛在盯着他,但他不敢确定心中猜测,故而闹了这一出。
“小美人,你可真让我刮目相看。”
云迦安挑了个居中的位子坐下,看着钟离寂讥讽道:“我如今的模样也得谢谢靖国公你。”
“别这么叫我,谁都可以这么叫,但你不可以。”就算天下人都不解他,也无甚要紧,可他难以接受云迦安也如此待他。这一声声的靖国公在他耳中听来,不比尖刀刺心来的轻。
云迦安岔开话,“你要杨青的密报无非是为了钳制他,我祝你一臂之力。放眼南国,没有谁的情报会比我鬼门精详。”
他冷下脸问:“你这么做是为了颜盏还是你自己?”
“自己!”
他忽地抓住她的手,嘻嘻笑道:“好,明日傍晚前将杨青的密报送来。来而不往非礼也,你要我做什么?”
云迦安想抽回手,两人一前一后的互相较劲,但她仍是败阵的那个。“对付颜洛和云集天!”
“好!天色不早,我送你回行宫。”钟离寂也不管魔骨一副要杀人的模样,拉着她向外走去。
“钟离寂,你放开,放开!我要嫁人了,你这样成何体统!你给我放开!”云迦安和他过了几招,完全不是对手,只能做着无用的挣扎。
嫁人?钟离寂心中一阵怒火,嫁不嫁得成还不一定!他抓的更紧了,似要将她手骨捏碎,她咬牙忍着,不情愿的跟在他身旁。
而魔骨早在他出门那瞬就被他的护卫给拦下了。
花弄好整以暇的看着这出戏,无奈摇头。他掩着夜色,回到皇宫宣室,下跪行礼道:“参见皇上。”
皇帝的脸色蜡黄许多,问:“迦安怎样了?”
“回皇上,公主一切安好,只是靖国公对她死缠烂打。”
“随他们去吧。”皇帝笑了笑,年轻人争情斗爱情有可原。
自从云迦安从卑族回来,皇帝就命花弄暗中保护她。但他不知自己一手培养的心腹已在悄悄酝酿着叛离。
云迦安回到行宫,头也不回地关上门,将钟离寂扔在门外。
她负气的坐在床边,伸手摸上麒麟玉,她一把扯下想要捏碎,可一握紧,心也跟着一紧,叹吁一声,戴回颈间。
她摇着团扇,靠在窗边纳凉,抬头看着明月,心想阿盏是否也和她同样享着这轮光辉,他为何去了神宫几天还不来瞧她。她想起那村妇的娇羞模样,也忍不住低头,以扇掩面。
‘啊戚’...
颜盏正盘腿坐在天台上,焚着安神香,拨弄琴弦,琴声清越悠扬~忽地打了个喷嚏,他停下抚琴的手,怔怔仰首,感受月光润泽,淡淡一笑。怕是某人又在想他了,这几日他可打了不少喷嚏~
钟离寂仍旧站在行宫外,双臂环胸,抬首望着圆月,桃花眼一动,嘴角上扬。
皎皎明月照天涯,流光泄洒,三人共月辉。
翌日,云迦安派人送信给钟离寂,钟离寂看着密报,眉心一皱,这杨青看着老成持重,端正有礼,怎的喜欢娈/童?难怪不近女色。他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回香剩阁挑了三个雅人深致,玉质金相的男子做仆从。他特地用知乐的胭脂将自己抹黑了一圈,顺便还在脸上点了几颗麻子,看起来真是街边二郎。
钟离寂酉时带着他们出府去。路人见他身后三人品貌非凡,免不得侧目多瞧几眼,有些胆大的外族姑娘,民风彪悍,直接掏了怀中手绢儿朝着他们丢去。更有泼辣的丫头,硬缠着其中一清新俊逸的仆从不撒手,闹的路人围观,钟离寂正无奈。
杨青却从城外打猎回来了,见前面堵了。身后的仆从刚要上前将百姓给赶开,一对炯炯有神却又不羁的双眸霎时闯入他心间,心跳顿了一拍。
“慢着。”
杨青喝止,松开缰绳,翻身下马,走近人群,慢慢靠近那主仆四人。他逡巡的目光在四人身上转了圈,却最终停在钟离寂身上。钟离寂也察觉到,心头一颤,不是吧?他都把自己画的这样丑了,怎还注意到他!?
杨青见女子缠着仆从,眉心一蹙,见义勇为的一把将女子扯开,道:“姑娘是外族人,既然来我南国,该入乡随俗,怎能这般不知羞耻,当街与男子拉拉扯扯?”
“你是何人?我看中的如意郎君,要你多管闲事!”那女子泼辣回应。
“在下杨青,表字闵之。”
他报上名字,百姓这才知道他是新任大司马大将军,为了不惹祸纷纷散去。泼辣女子也是聪明人,见他身后家丁、悍马,已经众人反应,也不甘的松了手,悻悻离去。
杨青对着钟离寂道:“这位公子不必忧扰,令仆无事就好,有缘再会。”
钟离寂哪能让他轻易走了,给身边仆从使了个眼色,仆从点头,上前一步,道:“杨大将军请留步,您替小人解围,我家爷也是有恩必报的,想请你移驾翠影楼,不知将军是否赏脸?”
杨青一听翠影楼,面色不悦,那种烟花巷他嫌恶的很,看钟离寂的眼神也冷了些,“不必了。”
钟离寂作不耐状,对着自家仆从道:“身边有妓,而心中无妓。人家不领情,咱不贴那脸。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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