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柏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捏着缰绳的手不禁紧了紧。
京都富贵迷人眼,女郎们只愿嫁进高门富户,少年郎们只求千金之女,人人追逐富贵权势。
周柏霖想起近日家里要办暖冬会,表面上是暖冬会,实际是相看宴,少男少女聚在一起,有那看对眼的当场就能把亲事定下来。
京都女郎惊才艳艳,他也见过不少,只是难有入心了,没想到只几日的相处,这位王家的女郎就如此突如其来地闯进了自己的心间。
认识到自己的内心时,周柏霖是惶恐的,虽然他只在医官任职,可是父亲却是正三品的户部侍郎,家里绝对不会同意自己娶一个没落的七品修撰的女儿。
可是,让他与那些矫揉造作的高门千金成亲,几乎想一想就让人窒息。
心中翻江倒海,脑袋里天马行空,等周柏霖反应过来的时候,牛车已经进了桂花巷。
桂花巷的路凹凸不平,牛车颠簸不已,漱玉的脑袋磕在车壁上,一下子就醒了,茫然四顾,等六神归位,她才看向周柏霖:“周公子,我就在此处下车吧,前面的路不好走。”
“我......”
周柏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漱玉就跳下了牛车,冲他扬了扬手上的药,露出一个笑容:“多谢了!”
周柏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进了巷子,只能懊恼地调转牛车,心中却在思量,该怎么让娘亲同意这门亲事呢。
入夜之后寒气侵袭,漱玉只觉得困得睁不开眼,回到家也不生炉子,蒙头就睡。
直到第二天中午才睁开眼睛,听到薛统和自家媳妇在院子里说话,她起身穿好衣裳拉开门。
看到他出来了,本来在说话的夫妻两人都看向她。
漱玉走向他们,冲他们郑重一礼:“那日多谢你们照顾我娘亲。”
薛统摆了摆手回了自家屋子,薛统媳妇一愣,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身走向灶台:“灶上有馒头,你吃不吃?”
睡了一觉,醒来饥肠辘辘,漱玉笑着应道:“吃,当然要吃!”
就着热水吃了两个馒头,漱玉才有了饱腹感,看着后面的锅里有热水,便笑着与薛家媳妇说:“我几天没洗澡了,这水能让给我吗?你放心,等我洗完了,我保准给你再烧一锅。”
薛统媳妇长得黑黑壮壮的,这水是她准备洗澡了,冬日里也就正午暖和一些,所以她准备趁着正午洗个澡,可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见着王家女公子笑起来还挺讨人喜欢的,她言不由衷地应道:“你要用就用吧。”
漱玉欢喜地应是,准备把水往家里拎。
可是水太重了,没走出两步就洒了一大半。
薛家媳妇看不下去,三两步上前拎着水就进了她的屋。
直到倒满整个浴桶,漱玉整个人泡进水里,舒服地叹了一口气,洗了一个温暖的澡,换了干净的衣裳,用布巾把湿头发包起来去院子里晒太阳,就见薛家媳妇坐在灶台前烧水。
“不是说了我来烧的吗?”
“等你烧,太阳都下山了。”薛家媳妇嘟囔道。
漱玉哈哈大笑起来,挤到她的身边,满脸含笑地看着她。
薛家媳妇被她看得浑身发毛:“你,你笑什么?”
漱玉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给她把了一下脉,嘴角还带着笑:“不是什么大问题,你年轻的时候身体亏空太多,将养些日子就行了!”
薛家媳妇身体一僵,一脸筋惕地看着漱玉:“你什么意思。”
漱玉松开她的手腕,取下头上的布巾擦拭着头发:“我给你煎一个月的药,一个月之后你的身体就能调养好,到时候自然能有孩子。”
薛家媳妇突然涨红着脸腾地站了起来,脚步匆匆地进了屋。
漱玉端了一个小杌子,作到太阳底下,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她心中有着恍若劫后余生的幸福。
她没有辜负王婉,没有辜负这上天恩赐的人生。
过了一会,薛统和媳妇从屋里走了出来,两个人犹豫半晌才停在漱玉跟前。
薛家媳妇双眼通红,应该是哭过,扭捏了一会才说:“我的身体真的能调好?大夫说,大夫说我这辈子都生不了孩子了。”
漱玉擦了会头发,侧着脑袋看着她:“孙大夫还说我和我娘活不过这个冬天呢?我们现在还不是好好的。医塾还说我爹活不成,现在我爹也活过来了。”
薛家媳妇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你以前不也是一个病秧子,怎么现在能治病了?”
“没听过久病成医吗?这些年我卧病在床看了不少医书,也算得上半个医生。”漱玉知道她的忐忑:“这样,我把药方给你,你可以拿去医馆或者药铺去问,看我会不会害你。”
薛统一直沉默不语,人高马大地立在一旁像根柱子。
小夫妻两人还是有些犹豫,前些年薛统在战场上拼杀,媳妇照顾家。
薛统家里穷,老子娘身子不好,下面的弟弟妹妹还小,整个家的重担就落在了媳妇身上,十来亩的地都是媳妇自己种,即使这样,一家人还是吃不饱,寒冬腊月全家人都饿得没有力气,媳妇就去河里捞鱼,山上打猎,就是这样受了寒,伤了身子,大夫说她再也生不了孩子。
薛统愧对媳妇,所以就算他现在也算是吃皇粮,就算媳妇不能生育,他也从来没有想过休妻,反而会寻方子给媳妇调理身体,就算不要孩子,把身子调理好了也是好事。
见夫妻两人不说话,漱玉接着说:“难不成我还能害你们,我是感谢你们当日照顾了我娘,今天又给了馒头和热水我。我们两家以前是有一些龌蹉事,但是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我领了你们的情,自当要报还的。”
“好!你把方子给我!”薛统一锤定音。
漱玉也不拿乔,把头发包起来之后回屋写了方子递给他:“我现在要去一趟医塾,换我娘回来休息,明天这个点回家。”
“好!”薛统拿着方子先出门了,薛家媳妇却魂不守舍地坐在院子里。
头发干了,漱玉收拾妥当准备去医塾,出来见到薛家媳妇,递给她一包饴糖:“兑了开水喝。”
虽然现在的日子比以前好了不少,但是糖还是挺贵的,薛家媳妇看着手上的饴糖,有些无措:“这,这太贵了!”
“这饴糖是我自己做的,好了,我走了。”摆了摆手,漱玉跨过高高的门坎迎着阳光出了院子。
薛家媳妇捏着那一包饴糖在院子里坐了一下午,她性子烈,可是性子不烈的话如何在村子里存活,上有老下有小,不烈一些,早就被那些人吃得连骨头都没有了。年年打仗,家里男人为了那点俸禄在战场上卖命,她只能守着家,不让家垮掉。寒冬腊月的水是真的冷,连那些鱼也被冻得呆头呆脑的,下一趟水,家里人能喝一碗热腾腾的鱼汤。雪夜的山林冷得刺骨,可是只有往山林里走远些才能碰到猎物,家里人才能吃顿好的。冷吗?苦吗?可是他们不是活过来了吗?可是她永远都不会有孩子了,所有的大夫都说她不会有孩子了。
“翠娘!”夕阳收起最后一缕尾巴的时候,薛统回来了,他看见媳妇双眼含泪地坐在院子里。
院子里已经没有太阳了,她双手冻得发紫,手上捧着一包饴糖。
薛统蹲下身子,握着她的手:“我去了好几家医馆和药铺,这方子的确是治女人病的。”
翠娘抬起一双红肿的双眼:“能让我生孩子吗?”
薛统的眼睛也红了,他咬紧腮帮子摇了摇头:“大夫说不能保证。”
“那就是说有希望,是不是?”
这药方的确是补气养血的,看着翠娘陡然明亮的双眼,薛统不忍心让她失望,点了点头:“是,有希望。”
他没有告诉翠娘,大夫说按照这药方吃药,翠娘能生孩子他把脑袋拧下来给薛统当球踢。
第11章 第二个要求
从桂花巷到医塾要走一个时辰,等漱玉到了医塾,发现所有的医官都黑着一张脸。
偶尔几个医官聚在一起窃窃私语,露出愤愤不平的神情。
漱玉和几个相熟的医官打了一个招呼,直接往后面走去,正好看着周柏霖和一个年轻的太医匆匆走了出来。
那年轻太医穿着官袍,一脸怒容,扯着周柏霖往外走:“子瑜,这件事情还要请你父亲出面,鹤拓王只是一个投诚的王爷罢了,让整个太医院陪葬太过了,我们是太医,又不是大罗神仙。”
周柏霖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在看到漱玉的时候脚步一顿,停下来冲她一揖:“女公子来了?王大人今日上午醒了半个时辰,刚刚用完药又睡着了。”
“让你费心了。”
“子瑜,快点,快点,趁着宫门还未落锁,让你父亲进宫一趟。”
周柏霖被谢衡拉了一个踉跄,尴尬地冲漱玉拱了拱手就出了医塾。
漱玉到后院时看到谢氏坐在门坎上守着药,便把刚刚在路上买的烧饼递给她:“娘,吃点东西吧。”
谢氏接过烧饼:“医塾里有饭食,我吃过了,你爹上午醒了,现在还不能说话,周医官说,因为伤及腑脏,气血不畅,过几天就好了。”
漱玉拿过一旁的小蒲扇:“恩,我知道了,您一晚没睡吧,现在您回家休息,这几天还有得忙呢。”
王朗醒了过来,谢氏也松了一口气,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闻了闻自己的袖子:“好,那我先归家去,身上都臭了。”
谢氏回家了,漱玉专心熬药。
等到天黑时,又给王朗喂了一碗药,刚刚看着他睡着,医塾大堂就响起了嘈杂声。
只怕又是哪位病人被送来了,她关好门,坐在屋子外面,夜凉如水,她往炉子靠了靠,热气瞬间蔓延至全身。
此时大堂的喧闹声越来越大,不一会竟传来了骂声。
“陛下这是铁了心要让太医院给鹤拓王陪葬了,连轴大人都被打成这个样子。”
“陛下胡涂啊,真是胡涂,南诏已是我大齐的国土,难不成因为一个鹤拓王他们就敢反了?当我大齐的铁骑是摆设吗?”
“赵大人和李大人死得冤枉啊。”
“鹤拓王已经将死之人,整个太医院已经倾尽全力,不敢有半点懈怠,何错之有,何错之有。”
......
漱玉看着炉火闪烁,萧霆从来都是这样,一言九鼎,他说要太医院陪葬就一定会让他们陪葬。就像当初他用剑尖挑起她的下巴时,与其冰冷地说:“漱玉,你只是我的一件玩物,玩物是不能有情绪的。”
那时漱玉已经跟了她五年,五年两人宛若夫妻,萧霆性子冷漠,却并不暴戾,在小事上也会宠着她,甚至兴致来了会叫她写字读书。沧澜山庄是不会让药女读书的,所以漱玉会读书认字都是萧霆教的,在一起久了,也给了漱玉一个错觉,萧霆很喜欢她,甚至会娶她。
但是两人在一起五年之后,萧霆要回族中成亲。徐天带着十万大军向萧霆投诚,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让徐天娶他的妹妹。
这件事传到了整个军中,漱玉难免吃味,可是她一向惧怕萧霆,并不敢表现得太过完美,只是夜间萧霆靠近的时候,她稍微有所闪躲。
萧霆就直接抽出佩剑抵着她的脖颈,半晌用剑尖抬起她的下巴说:“你的一切都是我赏给你的,包括你的名字,漱玉。”
漱玉从他的眼神里看不到一丝情绪,也是从那一刻她知道了,就算已经脱离了沧澜山庄,她也始终只是一个对象。
那件事情之后,她把自己的位置摆得极低,对萧霆从来都是小意温柔,顺从听话,就是在床上也极尽讨好。
萧霆回家一月之后重新回到军中,面对漱玉的温柔,他也会给她一些笑脸,会把收缴的战利品拿给她挑选,会搜罗一些医书给她。
漱玉欣然接受,表达出欢欣喜悦,只有她知道,曾经偷偷冒出来的情愫已经被萧霆扼杀了,而且,再也不会有了。
这也是为什么在她听到军中大喊“埋锅造饭”时,能够欣然赴死,其实她早该死了,苟且活了十年也足够了,如此浑浑噩噩的日子她也已经过够了。
“秦艽!”
长青伸出手在漱玉眼前晃了晃。
漱玉抬头看向他,一头雾水:“你喊我?”
长青伸头往屋里瞧,但是门关着,什么也看不见:“是啊,师父不是收你为徒弟了吗?所以赠与你字,你以后就叫秦艽。”
秦艽,祛风湿,清湿热,止痹痛,退虚热。
“秦艽。”漱玉低声呢喃,心中欢喜,她有了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字,是师长赠与的。
长青见她不说话,在她身边坐下:“我听医塾的人说你爹爹醒了,是不是真的?”
漱玉点了点头。
长青犹豫了一下才说:“师父说让你去医馆一趟,他有事跟你说?”
“是那第二个要求吗?”
长青声音嗡嗡的:“嗯。”
“好,那走吧!”漱玉站起身。
漱玉去了大堂,大堂已经安静下来了,几个医官眼睛通红。
其中一个医官见她要走,便迎了上来:“女公子要走吗?”
“是的,我要出去一趟,我父亲那里还需要麻烦你们照应一下。”
医官去案桌上翻了翻王大人的医案:“还是两个时辰喂一次药吗?”
“是的,辛苦你们了。”
“没事,是我应该的。”
医塾外面的长街上挂起了红灯笼,长青和漱玉一路无话,只顾着走路。
夜晚的西市更添风情,长街飘香,暧昧多情。
赶到孙氏医馆时,只见孙大夫头戴白色抹额,脸色青白,双唇干裂,双眼布满血丝。
“您这是病了?”漱玉上前顺手给孙大夫倒了一杯水。
孙大夫摆了摆手,没有接:“你爹醒了?”
“是!”
孙大夫上下瞧了瞧漱玉,眼神复杂,半晌叹了一口气:“昨天鹤拓王已经吃不下药了,昨天当值的赵大人和李大人今早就被问斩了。”
赵大人和李大人在太医院德高望重,只是喂不下去药,今早连过堂审问都没有,就被陛下斩了。
孙大夫行医多年,与许多太医都是好友,赵大人和李大人死了,太医院人人自危,陛下一言九鼎,真的会让太医院给鹤拓王陪葬。
漱玉聪慧,一下子便明白了孙大夫的意思:“师父是想我替鹤拓王治病。”
孙大夫缓缓点了点头:“按理说这件事不该把你牵扯进来,但是太医院上上下下上百人,这些人都是大齐顶有名的医者,而且今晚是为师当值,如果鹤拓王还是喝不进药,为师估计也会上断头台。”
“我愿意医治鹤拓王。”漱玉没有任何犹豫地说。
孙大夫双眼含泪,侧过身子,以袖遮面:“好,好好,倘若我师徒二人能够渡过这一劫,我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哈哈,师父,你感动得哭了?”漱玉调皮地上前:“师父,你放心,我一定能够治好鹤拓王的,就像我当初向你保证能治好我爹一样。我与师父本来无亲无故,师父却能在我深陷绝境时雪中送炭,这份恩情我记着,所以,鹤拓王府,我去。”
本来感动得恨不得流泪的孙大夫,被漱玉这么一搅和,泪意消散,放下袖子训斥道:“真是没心没肺,可知,若是今晚鹤拓王还是喝不下药,不仅仅是太医院,我们估计也活不成了。”
“哎呀,那可怎么办,听师兄说师父在京都还有两座三进的大宅子,在老家还有上千亩的田地,这人死了钱还没有花完,太可怜了。”漱玉笑着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拿起桌上的糕点吃了起来。
孙大夫气得朝她丢了两粒花生:“你这丫头,之前看着还挺稳重的,没想到性子如此跳脱。”
孙大夫又瞪了长青一眼:“让你什么都没说。”
长青赶紧往后院去:“天气晚了,我先去做饭,就算要死也做个饱死鬼。”
孙大夫呸呸呸了三声:“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长青没有做饭,而是从一旁的食店里,连炉子和锅子都端了回来。
羊肉锅子在炉子上汩汩地冒着热气,师徒三人围着锅子吃得欢快,这种天气,只有吃果子才畅快。
今天要去鹤拓王府当值,不能饮酒,孙大夫喝了一口茶看向长青:“今晚你就不用跟去了。”
“为什么?”长青自是不依的,师父这是喜新忘旧,收了新徒弟,就忘了自己这个旧徒弟。
孙大夫用茶杯撞了撞他的额头:“难不成让我我们师徒三人都折在那里,总要留下一个人继承我偌大的家业吧。”
漱玉的脸被水汽熏得通红,听了孙大夫的话,抬起头,一脸狡黠地说:“要不师兄陪师父去,我来继承师父偌大的家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