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答应您。”
“你还没有听我说是什么事。”
“不论您说什么,我都答应您。”
孙大夫透过她明亮清澈的双眼似乎看到了先贤的信义,心中感概,这种气度多少男子都无法与其相媲美,他微微点头,看向长青:“倒一杯茶给女公子,我要喝她的敬师茶。”
漱玉心中了然,知道了孙大夫的第一个要求应该是要她认他为师,这其实算不得是要求,算是给了她一条活路。
王朗此番受伤严重,就算用合浦珠救回了性命,也要长久的修养,药材的花费就是一大笔的银钱,他的俸禄本来就不多,日后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官职,没有银钱,他们将举步维艰。
漱玉郑重地朝孙大夫磕了三个响头,接过长青递过来的茶杯,双手奉上:“师父喝茶,多谢师父!”
孙大夫接过茶喝了一口:“长青,扶你师妹起来。”
长青心中欢喜,师父终于愿意收徒弟了,总算有人能替自己分担这些活计了。
漱玉借着长青的搀扶站了起来,等着孙大夫说第二个要求。
孙大夫却摆了摆手:“你们先去老荣行,救人要紧,等你救活了你爹爹再过来见我。”
“是,多谢师父!”
辞别孙大夫,长青拿着孙大夫的私印领着漱玉出了门。
西市两侧的屋宇鳞次栉比,铺子的幌子在风中猎猎作响,牛车马车络绎不绝地涌了进来,行人川流不息,大家脸色神色各异,却渲染出这人间烟火气。
他们没有出西市,西市由北而南,长青带着漱玉径直往南而行。
直到走了小半个时辰,绕过左右的街巷,穿过一条青砖小路,进了一栋白墙黑瓦的江南建式宅院。
长青叩开了门,一个穿着灰色短衫的人上前,见过长青手持的私印之后,恭敬地把他们领了进去。
宅院外面敲不出什么,里面却别有洞天,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随处可见姹紫嫣红的花朵,给这宅院更添一抹风情。
仆人领着他们绕过了一座假山之后,进入了一片竹林,竹林里赫然有一座带着院子的茅草屋。
“主上,孙大夫的徒弟来了。”
“进来吧。”声如扣玉一般,与这茅草屋极不相称。
到了跟前,漱玉随着长青褪了鞋子进入了屋内。
外面是茅草屋的样式,里面却是富贵逼人。屋里燃的香是龙涎香,锦缎铺地,踩在地上犹如踩在云端,一应桌案、摆台、书案都是金丝楠木造就的,就连一个小小的摆件看起来也价值不菲,果然像老荣行这种做无本买卖的就是赚钱。
屋内炭火十足,进来片刻,漱玉就感觉额头沁出了汗。
绕过一架屏风,漱玉见到了那个声如扣玉般的人,不仅声音,就是人也如玉一般。
他穿一身红衣半倚在罗汉床上,窗牖大开,外面是一片开得灿烂的海棠,阳光照在他的脸上就像照在汉白玉石上一般,一双丹凤眼微微扬起,鼻子高挺,嘴唇猩红,这样的姿容让人站在他面前就十分惭愧。
长青似乎早就见过他,神情算得上淡然,冲那行主躬身一揖:“我家师父说,那株天山雪莲可以给你,但是您要用合浦珠交换。”
“哦?”苏瑾微微扬了扬头,露出他脖颈处白璧无瑕的肌肤:“孙方云那个老匹夫终于答应了?”
听到苏瑾喊自家师父为老匹夫,长青脸都绿了却没有开口。
老荣行的行主苏瑾是出了名的牙呲必报,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长青只能把反驳的话咽了下去,闭口不言。
漱玉见长青不说话,便上前了一步:“合浦珠是用来救命的,还请行主通融,师父请您让我们先带走合浦珠。”
苏瑾没有应答漱玉的话,反而身子往前一倾,冲她招了招手。
漱玉不明所以,往罗汉床边靠近。
苏瑾却一把把漱玉扯入怀中,口鼻埋入她的脖颈处。
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漱玉手脚冰凉,几乎是本能地,她用胳膊肘朝苏瑾的心窝撞去。
他一声闷哼,松开了苏瑾。
长青也吓了一跳,赶紧上前,也顾不得不能得罪苏瑾这个小人了,呵斥道:“王婉是我的师妹,行主如此放荡是在侮辱我们师兄妹吗?”
苏瑾一松开,漱玉立刻站起来后腿两步,筋惕地看着他。
长青拉过漱玉的手腕就要往外走:“这买卖不做也罢。”
漱玉却没有动,扯了扯长青,刚刚似乎被苏瑾轻薄了,但是心中却没有多少厌恶,果然人总是会被外表所迷惑,也怪这位行主长得太过美艳了,她需要合浦珠,所以即使受到了侮辱也不能退,现在她离开了,王朗就真的要死了。
苏瑾站起身,一袭红衣在他身后逶迤开来,他双眼如黑曜石一般深邃,仔细辨认着漱玉的面容,半晌之后嘴角才浮起一丝笑容:“对不住两位了,只是这位女公子的气味与我的故人有些相似。”
长青才不相信他的话,这位行主明明就是放浪形骸,嚣浮轻巧,不是什么正经人,以他的脾气就该转身就走,但是也知道合浦珠对师妹的重要性,只能忍着脾气立在原处。
“无妨,不知道行主可否让我们现在带走合浦珠。”
苏瑾眼神锐利地在漱玉身上扫视,似有疑惑,片刻后才开口:“来人!”
“主上!”立在外面的仆人出现在门口。
“把合浦珠给他们,然后你安排人去天山雪莲。”
“是。”
漱玉没有想到如此顺利地取到了合浦珠,抱着匣子匆匆往医塾而去,现在虽然保住了王朗的命,但是还是十分危险,容不得她耽误。
漱玉离开半个时辰之后,她所有的生平事迹就已经被放在了苏瑾的桌案上。
“今年堪堪及笄,跟随父亲从金陵辗转至京都,一直病痛缠身,被孙大夫断言活不过这个冬天。”一身黑色劲装的护卫云雀立在他的桌案前:“王家也曾是金陵富户,只是百年战乱,金陵遭遇了不下十次掠夺和屠城,王家这才没落的。”
苏瑾拿起桌案上小册子看了起来,上面详细记载了王婉的一切,包括她长期患有肺劳,包括她与杨家的亲事,以及杨家退婚。
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纸张,苏锦抬头看向云雀:“我刚刚见到她,她并不像患疾的样子,你去查一查,她什么时候好的。”
云雀躬身领命,却没有急着出去,反而看向苏瑾:“主上,属下还有一件事情要禀告。”
“说。”
“昨日行里接了一个单子,杨家三郎要收拾收拾一个人,那个人就是王婉的父亲,王朗。也是王朗命大,被几个汉子送去了医塾,不过听兄弟们将,他们下了死手,就算进了医塾估计也活不成。”
“难怪今日她过来要合浦珠。”苏锦长眉入鬓,一双桃花眼里满是疑惑:“你查一查,王家还有没有其他的人,大概是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子。”
“是。”
“杨家人进京了?”
“不仅是杨家人,范阳卢氏也进京了,不过都是悄悄进京的。”云雀面上满是鄙夷:“这才三年而已,当初这些人可不是这么说的,这是熬不住了。”
萧霆刚刚登基时,世家大族高高在上,因为他们之中或多或少都有支持过萧霆的,当时群雄争霸,这些家族八面玲珑,也算是给自己多买一条路。
哪里知道萧霆根本不把世家大族放在眼里,连世家大族的祭田都收缴了,重新分田给百姓。
皇权和世家水火不容,好多世家当众发誓,后辈子弟不许出入朝堂。
可是萧霆根本不低头,反而大力提拔手下的将士和寒门,没有世家大族,短短三年,他就平息了动乱和纷争,百姓也过上了安居乐业的日子,一副国泰民安的盛景。
世家在与皇权角逐中落了下风,本来以为萧霆会先屈服的,毕竟动乱了百年,新建的朝廷略显单薄,无能用之人,可是士族就不一样了,就算是在乱世,世家子弟也绝对不会荒废学业,没有世家的加持,这个朝廷的政策根本推行不下去。可是,萧霆不仅囊括了无数的人才,大肆提拔寒门,而且一切政令都比想象中推行得顺利多了。
世家眼看着自己被皇权所抛弃了,这才着急忙慌地往京都赶,但是又不敢大张旗鼓。
苏瑾笑着往身后的大迎枕上靠了靠:“这些人是个什么德性,我们不早就知道了吗?不说他们了。鹤拓王府那边怎么样了?”
“派去的人打探说是合浦珠已经用完了,估计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好,盯紧一些。退下吧。”
“是。”
云雀离开之后,苏瑾翻过自己的手心瞧了瞧,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王婉的气息,这个气息与他记忆中的那个人太过相似了。可是,整个天下都说她已经死了,他被萧霆的五万将士分而食之了,可是,为什么他还是能闻到她的气味?难道弄错了?
......
漱玉赶回医塾时,已经正午了,她脚步匆匆地去看王朗,却见周柏霖满身是血地从屋子里跑了出来,一张脸惨白得毫无血色。
“周医官,怎么了?”漱玉的心漏跳了一拍。
看到漱玉,周柏霖犹如见到救星:“王大人刚刚吐血了。”
情况比自己想象得糟糕,漱玉挽起袖子匆匆入内。
王朗的确吐血了,地上满是血迹,吐血之后的他就像一块破布躺在床上,没有丝毫的生气。
“请您再给我准备药材,要快!”
“好!”救人要紧,周柏霖赶紧往药房走去。
王朗已经气若游丝了,如果吐出的血是黑色的倒还好,但是他的吐的血是鲜红色的,而且很多,那就证明他的脾脏还在持续出血。
漱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出了屋子坐在门坎上用药碾子把合浦珠碾碎。
合浦珠如何入药的话,要碾得足够碎为好,这样才能最大地发挥它的药性。
周柏霖的速度过来很快,不一会就拿着药篓子过来了,蹲在炉子边就要开始煎药。
“辛苦你了,放着我来。”
“我来吧。”漱玉从他的手上接过药篓子,开始分拣药材,哪些要先放,哪些要后方,她轻车熟路。
因为王朗吐血了,周柏霖十分惭愧:“早间给王大人喂了第五副药之后还好好的,药喝完了,我按照你的方子继续煎药,刚刚给他喝了一碗,他就吐血了。”
这件事情不关周柏霖,她自己也没有想到会回来这么晚,因为药不是她煎的,所以王朗的反应才会如此激烈。
漱玉看着自己的手,因为自己的灵魂附着在另外一副躯体上,这个身体也有了药女最隐秘的功效吗?
“不关你的事。”药分拣完了,炉子也换好炭火了,漱玉专心致志地一边碾合浦珠,一边看着药炉子。
刚刚受了惊吓,周柏霖十分愧疚,便在一旁陪着漱玉:“你在碾什么?”
“合浦珠!”说完这句话,漱玉把碾碎的合浦珠取出一些倒进了药罐子里,那些碎末立刻飘散开来,在药罐子里沉沉浮浮。
“什么?”周柏霖以为自己听错了。
漱玉却没有再回答他,她脸色苍白地坐在门坎上,双手抱膝地盯着炉子,火光把她的眼睛照得璀璨明亮。
不知道为何,周柏霖突然心如鹿撞一般,他惊慌失措地站起身:“你还未用午膳吧,我去看看厨房还有什么吃的,给你端过来。”
漱玉恍若未觉,她在想事情,如果这具身体能够继承药女最隐秘的功效,那是不是其他的功效也能继承?她摇了摇头,迅速驱离了自己的这个想法。她占了王婉的身体,这一生就要做一个普通人,谁都不能让她成为药女。
漱玉专心致志地煎药。
一刻钟之后周柏霖拎着一个食盒走了过来:“天气冷了,今日的病患很多,厨房很多吃食都没有了,我就让厨娘给你煮了一碗面,来,趁热吃。”
周柏霖从食盒里端出一碗面,还有一碟小菜。
漱玉这才惊觉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她滴水未进,此刻闻着食物的香气,肚子开始咕咕作响。
她也不扭捏,端着面碗就开始吃,或许是太过劳累,连味觉都迟钝了,她快速地把一碗面吃进肚子里,这才感觉六感归位。
接下来,漱玉一心一意地煎药,一个时辰之后,药好了,她和周柏霖一勺一勺地给王朗把药喂了下去。
这一次,王朗没有再吐,脸色也恢复了一些。
漱玉观察了一下,见王朗呼吸变得平稳,便转身去煎下一副药。
王朗现在的命就是用药吊着的。
“婉儿!”
漱玉刚从屋子里出来,就看见谢氏匆匆而来。
她赶紧迎了上去:“娘,你怎么来了?好些了吗?”
昨天晚上谢氏听闻王朗的消息便昏倒了,薛统和漱玉把谢氏扶回屋子里,薛统觉来自己的媳妇来照顾谢氏,自己去给谢氏请大夫。
当时情况紧急,漱玉耽误不得,只能把谢氏拜托给薛统夫妻二人。
谢氏抱着一个匣子,穿一件黛色的襦裙,更显得她的脸色暗淡无光。
谢氏把匣子塞给站在一旁的周柏霖:“这是我所有的积蓄,请你们救救我家官人。”
这个匣子里是整个王家所有的积蓄。
周柏霖穿着医官统一的腚蓝色的袍子,吓得赶紧推辞:“王大人是有俸禄的,他的医药费会从俸禄里酌情扣除。”
谢氏双眼含泪,冲周柏霖行礼:“多谢你们了,他现在怎么样了?”
“刚刚女公子已经给王大人喂了药,现在呼吸脉搏都很平稳。”
谢氏这才松了一口气:“我能进去看看他吗?”
周柏霖看了漱玉一眼,这位王夫人不知道王大人是女公子救的?
漱玉的目光一直在谢氏身上,上前扶着谢氏进了屋子。
王朗之前吐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了,此刻躺在床上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谢氏看到他脸上的伤痕,心疼得又开始落泪:“好端端的怎么遭此厄运,你也是的,俸禄被抢了就抢了,何故还和那些人拼命,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我和婉儿该怎么办?”
漱玉给谢氏端了一个杌子,让她坐在床边:“娘,你陪爹爹说会话,我出去煎药。”
谢氏一把拉住漱玉,满脸心疼地看着她:“让娘来煎药吧,你脸色看起来很不好,你一夜都没有休息吗?”
“没事,我不累,药很快就能煎好。”
这些日子家里煎药的活计都是女儿在做,女儿还会弄什么千金丸,谢氏也就不强求了:“需要什么跟娘说。”
“恩。”
连续三天没日没夜的煎药,漱玉累了就靠着门框眯一下,饿了就随意吃点东西。谢氏心疼她,在她睡觉的时候就在旁边看着炉子。
终于,在第四天的隅中,王朗睁开了眼睛。
王朗此番是在鬼门关走了一圈,漱玉白天黑夜地照顾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谢氏见王朗喝完药睡着了,赶紧催促漱玉:“你回家休息一下,这里交给我。”
漱玉着实累惨了,见王朗脱离了危险,身体放松下来,才觉得浑身难受得紧,再这样熬下去,她的身体也不行。
接下来的用药,医官们也能处理,她也就辞别了谢氏往家中去。
刚出医塾的门,身后传来周柏霖的声音:“女公子,稍等!”
周柏霖递给她一副药:“最近看你气色不好,这副药是补血益气的。”
漱玉受了他的好意,她现在感觉自己的身子都在打摆子,接过药,摇摇晃晃就往家走去。
“女公子!”周柏霖见她这个模样,心中焦急:“我正好下职了,准备归家去,我送女公子一程?”
漱玉感觉自己真的走不动道了,也不跟他客气:“那多谢周公子了。”
“女公子稍等!”
漱玉点了点头,抱着药,靠着医塾门口的柱子闭目养神,迷迷糊糊似乎睡着了。
“女公子!”周柏霖驾着一架青帏油车出现在了医塾的门口,拉扯的是一头大黄牛。
青帏油车不大,堪堪能坐两人。
漱玉也不扭捏,爬上车缩在位置上就睡着了。
大黄牛行得稳当,周柏霖看着她靠着车壁睡得深沉,可是天气寒冷,这小车里没有取暖之物,他便脱下自己的风披轻轻搭在她的身上。
此刻夕阳西下,一束霞光落在她的耳垂上,随着小车的摇晃而闪烁不停。
他追着那束霞光,忍不住就要去看她的脸。
她不似京都的女公子们衣着华丽,珠翠环身,一身石青色的襦裙连续穿了好几日,因为要蹲着煎药,裙摆处沾上了尘土,袖口处染上了药渍,她的身上总是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却比最昂贵的花露还好闻。
连日烟熏火燎的,她除了面色惨白以外,一张脸却越发地出彩夺目,眉如远山,鼻如悬胆,唇如丹珠,让人初见欢喜,再见已然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