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青看着漱玉一张脸愈发消瘦了,心有不忍:“这日子,我已经按照方子炮制好了几副药,师父先用着。”
“不用,让秦艽去炮制!”
孙大夫脚受伤,要用药膏敷治,炮制药膏可麻烦了,最少也得四个小时,他不知道为什么师父和师妹刚刚从鹤拓王府回来,本该为劫后重生而庆贺,却要如此为难师妹。
“秦艽,去炮制药膏!”
经过在鹤拓王府的十五天,漱玉心中已经明了了一些,也不推辞:“好,我现在就去。”
长青觉得医馆的气氛十分奇怪,师父坐在大堂神情严肃,不吃不喝,如老僧入定一般。
师妹在后院忙得热火朝天,自己要去帮忙都被拒绝了。
自己忙着给两人端茶送水,却都被无视,没有事情做,他就只能坐在杌子上发呆。
眼见着这天从朝霞满天到日落西山,漱玉的药膏终于做好了,她亲自替孙大夫把药敷上。
孙大夫只觉得火辣辣的脚踝被一阵清凉由外而内地渗透,整个身体都舒坦了。
长青这才见缝插针地说:“师父,能吃饭了吗?你们可是一天都没有吃。”
孙大夫看了漱玉一眼:“先吃饭吧。”
这顿饭也吃得很沉默,见师父和师妹都不说话,长青也如鹌鹑一样,吃完饭之后主动收拾桌子要去洗碗。
“长青,你在门口守着。秦艽,你陪我入内室。”
之前还肿胀得根本走不了路的脚,现在竟然跛着走进内室,孙大夫面上无波,心中却惊涛骇浪般。
长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乖乖地守在外面。
进了内室之后,漱玉扶孙大夫在椅子上坐下。
“秦艽,跪下听训。”
“是。”漱玉脊背笔直地跪在孙大夫面前,心中一片荒凉,师父这是知道了自己的秘密吗?难不成这一生又要走上一辈子的老路?
“三年前,陛下攻陷南诏,捷报传入九州岛。可是随着捷报传到各处的还有一个传言,传说陛下曾经在岭南沧澜山庄缴获一位药女,十年间一直把药女带在身侧以备不时之需,果然,大军在南诏深陷瘴气,死伤过半。幸而药女在身侧,五万大军分食药解了药毒,继而势如破竹般攻入了南诏。”
漱玉沉默不语,心中不禁生出无尽的绝望,药女之身即使透露半分,自己也将死无葬身之地,前世有萧霆在自己身侧,无人敢觊觎自己,现在,她已没了任何依仗,更不要说萧霆因为药女之力而打破南诏已传遍各地,众人开始疯狂地追逐药女。
第13章 前尘
内室的烛火闪烁,犹如漱玉沉沉浮浮的心,她跪在孙大夫的面前,低垂着头颅,一如等待审判的囚犯。
孙大夫盯着烛火下的漱玉半晌才说:“人人都开始追族药女,本来没落的沧澜山庄又重新恢复了生机,无数达官贵人不顾艰难险阻都要登山沧澜山,就算是赔上自己的全部身家也在所不辞,就是为了得到药女。药女之功效已经被传得神乎其神,甚至有人说吃了药女之肉能长生不老。”
“秦艽,我怀疑你就是药女。”孙大夫微微压低声音,身子微微前倾:“你应该知道知道自己的变化。当初我给你诊治时,你的生机已经断了,我行医数十载绝对不可能诊错。倘若真的错了,那你娘呢,你娘已经病入膏肓,就要医圣在世也难妙手回春,为师自认医术尚可,不可能两例都诊错。再就是你的千金丸,千金丸的药方已公布于世,算不上秘密,每家药馆医馆都有,当日徐家的老夫人耽误太久了,本该是以死之人,最后却被你的千金丸救活了,而你的千金丸与普通千金丸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这是你的千金丸。”
“还有,连郑医正都治不好你父亲,你竟然能治好,更不要说让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的鹤拓王了。”孙大夫叹了一口气:“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你的身体应该是从你及笄之后开始有变化的。”
漱玉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颤,连声音都在哆嗦:“您说我是药女,可是药女不都是出自沧澜山庄吗?”
听漱玉提起沧澜山庄,孙大夫冷哼一声:“沧澜山庄只是拾人牙慧的小人罢了,你可知道这世间第一位药女是谁?”
“谁。”漱玉目光灼灼。
“义妁。”
漱玉深吸一口气:“是那位汉武帝亲封的第一位女国医。”
“正是。”
漱玉紧握着拳头,手心都开始出汗了:“那她怎么成为药女的?”
“义妁出自医药之家,还在襁褓中时双亲被害,她被父亲的好友收养,但是她自小体弱多病,几乎是被义父泡在药罐子中长大的,加上她聪慧过人,自己钻研医术,医治自己,用自己的身体试药,一身病痛,所有人都以为她活不过及笄,可是及笄之后,身体突然大好,且医术突飞猛进。你涉猎医术,后面的事情应该知道了。”
义妁救人无数,被百姓称道,后来汉武帝请她入宫为王太后诊治,让她名声大作,她不仅治好了王太后的顽疾,而且深得王太后的喜爱,被封为中郎,可是王太后去世之后,义妁也杳无音讯了。
“师父还未说她如何成为药女的。”
“稍安勿躁,且听为师细细说来。”孙大夫丢给漱玉一个安抚的眼神:“被封为国医,且成为中郎的义妁为何会杳无音讯,以她之能,著书立说也不无不可。”
“除非,她遇到了危险。”漱玉灵机一动,倘若有人发现了她的特殊之处呢,那么她就会处在危险之中,所以才不得不隐匿。
孙大夫满意地点了点头:“是汉武帝发现的。当时王大夫的顽症整个太医院都治不好,所以当义妁被请入宫中替王太后治病时,当时的太医令就派了人偷师,无意中发现义妁用自己的指甲、头发、口水作为药引,甚至是骨血,而他们按照同样的药方却没有丝毫的药效,当时义妁正得王太后和汉武帝的喜欢,这份太医院的秘密记载就被尘封了,直到王太后故去,宫人开始整理太后的医案,这份秘密记载就被送入了汉武帝的桌案前。”
“而当汉武帝要寻义妁时,发现她已经趁着王太后的葬礼隐遁出宫了。”
“汉武帝晚年痴迷长生不老之药,派人四处寻找,可是在找义妁?”漱玉听得心神激荡。
“正是。”
“师父怎么知道的?”
“因为为师的祖师爷就是义妁。”孙大夫神情激动:“祖师爷隐遁之后,依旧放不下医道,藏入偏僻之地,收徒立书。她的《药女书》被师门流传下来,却成为了秘书,不得外传,但是经年战乱,前辈们辗转多地,怕《药女书》成为绝书便抄撰了一份,哪知就是那一份书简在战乱中遗失了,然后就是沧澜山庄横空出世。”
孙大夫愤愤不平:“沧澜山庄按照《药女书》以活人造药女,敛财无数,藏尽天下巨宝,终究以火烧身。十三年前,陛下攻入沧澜山庄,沧澜山庄被洗劫一空,本以为是因果报应,哪里知道三年前陛下以药女之力攻下南诏,又让沧澜山庄死灰复燃了。”
既然孙大夫已经说到这里了,漱玉也只能承认,但也保留了自己鸠占鹊巢的事情:“的确,及笄之后我就我发现自己的身体有了区别,我按照您的方子给娘亲煎药,娘亲吃了药之后好得很快,然后我就按照医术炮制了千金丸。师父,我怎么会变成药女呢?”
孙大夫微微颔首,抚摸着胡子:“成为药女的因由很多,最重要的一条是‘以药为食’,或许是你从小体弱,常年服药所致,和祖师爷的经历如出一辙,就是沧澜山庄也是用此种方法造药女的。”
“所以在鹤拓王府,师父才把功劳揽在自己身上,是为了保护我。”
“如果是以往,为师倒不必如此谨慎,徒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是师门之幸,但是现在,沧澜山庄的爪牙已经遍布大齐,所以不得不更加小心一些。”
“沧澜山庄不是自己造药女吗?”
“造药女少说要十五年,沧澜山庄等得了,那些达官贵人等不了。”孙大夫面色微冷:“因为等不及造药女,沧澜山庄就派出一种金雕四处收罗药女的踪迹,传闻,金雕能闻到属于药女的气味。听说沧澜山庄历来圈养药女,只因那些药女长成之后都会拼命逃离,金雕能够轻易地找到他们。”
漱玉想起那方院子,自己从小长在里面,从来不曾出过那方院子,每每抬头都能看到天上盘旋的金雕,让人胆寒。
漱玉心中一缩,原来就算是自己的身份不暴露,沧澜山庄的金雕还是能找到自己,自己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王婉的这副身子也会变成药女,她还以为是自己灵魂的原因。
“师父,请您救救我!”漱玉膝行两步,神情惶恐,万一沧澜山庄找到她,她又会走一遍曾经的老路。
“也是我师徒二人有缘!”孙大夫起身从一旁的多宝阁里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匣子,匣子打开,露出一枚银手镯。
“当初祖师爷被汉武帝的人追捕,当时汉武帝出动了鬣狗和老鹰,祖师爷把香妃玉用药材浸泡,然后制成首饰佩戴在身上,用以掩盖自身的气味。”孙大夫把匣子递给漱玉:“自从发现你有可能是药女,我就制了这一枚玉镯,但是玉器容易碎,我在它的外面包了一层银。”
银壳上是无数细密的孔,能保护玉镯的同时也不会掩盖香妃玉的气味。香妃玉本身有自己的气味,加上药材的加持,更能掩盖漱玉身上的味道。
接过镯子,漱玉立马就带上了,发冷的四肢这才渐渐回暖,她跪在地上冲孙大夫重重地磕了三个头:“多谢师父的救命之恩。”
孙大夫摆了摆手又重新坐下:“日后只怕要委屈你了。”
鹤拓王的病好了,替他治病的人肯定会得到巨额的封赏,为了自己的安危着想,面对沧澜山庄在外的爪牙,漱玉必须藏拙。不仅是鹤拓王府的事情,以后这样的事情只会越来越多,而她只能锦衣夜行,人人只会称道孙大夫,而她只会成为一抹幽灵,不会有人记得她的名字。
漱玉却很开心,前世,那么多人都知道她,可是大家只想吃她,就算是陪伴她十年的萧霆最后也还是吃了她。她不需要别人记住她的名字,她只愿看高山是如何巍峨,大海是如何浩瀚,她只愿看春花秋月,夏风冬雪,只愿三餐四季走过这平淡的一生,她仰着头,双眼明媚地看着孙大夫:“师父,我不委屈,只要我和我的家人能平安就已经是最大的幸事了。”
烛火印在她的眼里,似有一片星河落下,孙大夫微微颔首:“心胸豁达亦是你的幸事。”
桂花巷逼仄,连日的太阳让各家各户都把家里的东西拿出来浣洗,正好快过正旦了。
桂花巷住了上百户人家,俱是家资单薄的新贵们,但凡有点家底的都去别的地方买或者赁大宅子了,两家或者三家挤在一个院子里,不仅不方便,还容易滋生口角。
桂花巷的北边有两口井,上百户人家吃水都是从这里挑。
清晨,霞光肆意,不少妇人小孩已经把两口井围得水泄不通,谢氏挑着空的水桶好不容易挤了进去,被后面的人催促着,慌慌忙忙打好水就要出去。
以前打水这种事都是王朗做的,可是他现在生病了,虽然活了过来,但是还只能卧床休息。
半个月来,王朗的病症减轻了很多,所以就回家休养,家里有了病人,吃喝拉撒洗都需要水。女儿给她带信,说是认了孙大夫为师,最近都回来不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简直是晴天霹雳,只得日日忧心女儿的亲事。不过照顾王朗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每日她忙得团团转,也来不及细细思量女儿的事情。
好不容易挑着一担水往回走,没走几步,身子一个不稳,整个人踉跄一下,满桶的水一下子撒了大半,她心疼不已,只恨自己病了这些年,连水都挑不动。
她站起身,重新调整好扁担和桶,突然眼前一暗。
就见薛家的媳妇虎着一张脸站在她的面前,其实她挺怕薛家夫妻的,两个人都长得高高壮壮,又难又笑言,之前虽然这媳妇照顾过自己一夜,但也是沉着一张脸,冷漠得让人害怕。这次她带着王朗归家,这媳妇又整日在院子里晃,视线老往他们家里瞟,让她心神不宁,只怕这对夫妻记恨之前和王朗的龌蹉而起了歹意。
现在薛家媳妇一只手臂夹着一个木盆,盆里塞满了衣裳,应该也是要去井那里洗衣裳。
谢氏立在她的面前,显得娇小柔弱,见她挡住了自己的路,便强忍着恐惧说道:“你,你干什么?”
薛家媳妇二话不说,直接把自己的木盆塞到谢氏怀里。
谢氏手忙脚乱地接过木盆,一脸莫名其妙。
只见薛家媳妇一个矮身,挑着两桶水在桂花巷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走得虎虎生风。
谢氏这才明白,她是在替自己挑水,不禁感到惭愧,是自己小人之心了,便赶紧抱着盆子跟上她的脚步。
两桶水被抬回了院子,只见厨房的水缸里的水是满的。
“以后你就用这缸里的水。”翠娘指了指水缸。
“这多不好意思。”谢氏想说用他家水的话每个月给些钱,可是想着王朗现在生着病,官职保不保得住难说,每日还要花不少银钱,只能红着脸说:“我以后少挑点水,不重的,多跑几趟而已。”
薛家媳妇立在她面前,没有走。
谢氏站立不安。
薛家媳妇似乎挣扎了很久才说:“你家女公子呢?”
似乎是在攀谈呢,谢氏松了一口气,想如实相告女儿跟着人去学医了,又觉得女孩子学医是件不体面的事情,便说:“一个长者有事请她帮忙去了,说是过些日子回。”
薛家媳妇不禁有些急了:“过些日子回是多久回?”
谢氏一怔:“这个,这个她还真没有说。”
薛家媳妇脸涨得通红,她很黑,整个脸黑里透红。
谢氏不敢久留,赶紧把怀里的盆放在地上,拎起一桶水就要进屋:“今天多谢你了。”
薛家媳妇立在院子里没有动,片刻后叹了一口气端起盆里的衣裳,目光落在床褥子上的一滩红色血迹上,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嘴角也有了笑意。
她已经五年没有来葵水了,所以大夫们才断言她根本怀不了孩子。
可是,自从上次王家女公子给了她那一包饴糖之后,她日日用来泡水喝,喝了这半个月,两天前竟然来了葵水,这让他们夫妻二人欢喜不已,所以她迫切地想见到王家女公子,可是始终不见她的踪迹,好不容易今日寻着了机会问谢氏,没想到是这样的答案。
这时,薛统穿一身武将官袍走了进来,他连续当值了三天,困了就睡着监狱里,三日都不曾归家了。
“大清早站在这里干什么?”
本来在发呆的翠娘反应过来,黝黑的面庞有了一丝笑意,把他扯到木盆前面,让他看床褥子上的那块血迹。
薛统眉头微皱:“怎么,你受伤了?”
见他看见了,翠娘又把那块血印子遮挡了起来,声音轻快:“我来葵水了。”
这些年薛统带翠娘行医问药,也知道了些女人的病症,大夫们都说她没有葵水了,也就生不了娃,现在葵水来了,是不是就说明能生娃了,他双眼瞪得如铜铃一般,不可置信地看着翠娘:“你的病好了?吃的那个大夫的药?”
“这半个月我都没有吃药,只用了王家女公子给我的饴糖泡水喝。”
这下,薛统也不得不相信王家女公子的确有些本事,便往王家的屋里瞧了瞧:“那女公子还未归家?”
翠娘点了点头,眉头又皱成了一团:“我刚刚问了王家那位夫人,她说女公子有事去了,过些日子才能回。”
“那我们再等等,或者去找别的大夫瞧一瞧。”
翠娘却不敢轻易让别的大夫瞧,害怕别的大夫又断言她不能生孩子,便摇了摇头:“不用,我就等女公子回。”
“好。”
......
孙氏医馆里,长青早就给漱玉安排了一间屋子,且收拾得十分妥当,她睡了一夜之后,早上和长青去隔壁的馄饨摊子上吃了早食,也给孙大夫带了一碗回来。
漱玉本来想先回家一趟,离家多日了,也不知道家里什么情况,按说王朗应该回家修养了,谢氏一个人照顾一个病重的成年男子着实辛苦,可是跟师父说时,师父让她等等,说是郑医正让人传信,让他们留在医馆,宫里有赏赐下来。
“算了,我就不留了,师父不是让人藏拙吗?”早上院子里的太阳好,漱玉和长青一起晒药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