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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错(垂拱元年)


那家奴领命,立即对暖阁内喊道:“夫人,您开开门吧,主君等好些时候了,这天儿冷,冻人呐!”
“夫人,您慈悲,开开门吧,冻人呐!”
家奴才这般“慈悲”“冻人”喊了两声,春锦便开门把顾峪迎了进去,对那喊话的家奴道:“小声些!”
叫旁的顾家主仆听去了,还当她家姑娘如何铁石心肠不识大体与夫君耍脾气呢。
顾峪进门,屏退春锦,只留他与姜姮二人。
“我没有多疑。”他解释,神色庄重,“是杜仲不怀好心。”
姜姮只觉好笑,“都是旁人不怀好心,你揣着好心?”
“你不知前因后果,我不怪你,但是,杜仲不安好心,也非我多疑。”
姜姮哼道:“那你倒说说,前因如何,后果如何?”
顾峪沉默,姜姮继续道:“前因不是你私自去找杜郎中,说我对他青眼有加,让他相看阿月?”
“后果不就是杜郎中应你所请,照做了,来与我回个话?”
“你倒说说,杜郎中如何不安好心?”
顾峪的火又自心底升腾,她口口声声、字字句句都在维护那个杜仲。
他为何私自去找杜仲?就是因为他知道杜仲在喜欢着她,这许多年不娶,说不定又像燕回一样在为她守着!
她也知道自始至终是他在安排杜仲相看,那为何杜仲无意结亲不直接找他说,他在衙署,相见不是更方便?为何非要舍近求远跑到家里来和姜姮说?
她怎么就不想这些,就认定是他多疑,是杜仲无辜?
“到底谁是你的夫君,你为何处处替那杜仲说话?”顾峪重重说道。
姜姮滞怔,她怎么就是处处替杜仲说话了?她不是在和他谈论前因后果么?
再者,她明明是在和他讲道理,何曾有过任何偏袒?
他却非要胡搅蛮缠,抛开什么因果不谈,来控诉她偏袒着谁。
退一步说,她就算真的偏袒杜仲,有何不对?帮理不帮亲,这件事怎么看,顾峪都是理亏,难道还指望她睁着眼说瞎话,明知他理亏还来偏袒他么?
“不和你说了,不讲理。”
男人正在气头上,一心以为杜仲居心叵测,说不通的,姜姮也懒费口舌。
顾峪拳头攥紧,想暴捶桌案。
他领兵多年,自前朝至皇朝,半壁江山都是他打下来的,圣上不知赞过多少回,言他用兵如神,他麾下将士哪个不敬一句深谋远虑?
他会不讲理?
他怎可能不讲理?
明明是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杜仲对她的心思,还责他敏感多疑!
甚至还因为此,又提和离!
她知不知道,杜仲就巴不得她和离呢?
······
顾峪离开暖阁,还在与姜姮堵着气,没有回凝和院的主房,而是去了自己书房。
姜姮竟然说他不讲理。
他怎可能是那等胡搅蛮缠的不讲理之人?
他不是无端揣测杜仲,是杜仲心思本就不单纯,可是姜姮根本不知道这些。
他也不可能叫她知道。
说不定她知道了,不仅不会怪杜仲心思不纯,还会责怪他明知杜仲心思却还故意借她之名去伤害杜仲感情。
反正她总是挑他的错处,根本不问他为何这般做。
“主君,您要在书房歇么?”成平来问。
书房没有火墙和地龙,歇息的话怕是要冷些。
顾峪微颔,说道:“我这几日都在这里歇。”
就让姜姮好生反省反省,她到底该如何对待他,如何对待杜仲。
“那我去把您的被褥搬过来?”
顾峪抿直唇,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示意。
要把被褥搬过来么?
搬了被褥,姜姮怕不是又该以为他要和她分房睡了,怕不是又要睡不着觉。
“不必,我一会儿自己去拿。”他这样说,打发了成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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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峪去到凝和院时, 姜姮还没有睡下。
桌案上放着一摞账册,旁边放着一张礼疏,再旁是她自己这几日为阿月挑选的郎君名录。
本该年前查核的账目因岭南之行耽误了, 她这几日才开始查。顾岑的婚事也有了眉目, 两家已经在商议定亲的吉日,定礼也需在这几日备下送往女家。而阿月的姻缘,韦贵妃还在等着消息,亦不能拖得太久。
桩桩件件,而今都是姜姮一个人在操持。
她坐在灯下,穿着一件浅绿色薄襦裙,外头罩着件单层狐裘衣,心无旁骛地翻看着账目,旁边备着纸墨笔砚, 以供她写写算算。
家务繁杂,但从没听她抱怨过什么, 便是阿月的婚事如此棘手,她本可以推给母亲去周旋处理, 可她也没有,她尽心尽力地想帮阿月找一个如意郎君。
她是在为谁做这些?
是为了他, 都是为了他。
她在本本分分、尽职尽责地做一个好妻子、好主母、好嫂嫂。
有那么多人觊觎她、偷偷喜欢她,又如何?她现在是他的, 她只会为他做这些,只会为他操持家中诸务, 旁的男人连肖想的资格都没有。
顾峪心下忽地海阔天明。
他也随手拿了卷书在女郎身旁坐下,却并不打扰她做事,就只是安安静静陪着伴着。
坐了会儿,夜色愈深, 将到子时中了,姜姮还没有歇息的意思,顾峪便先放下书卷,什么都不做,端端正正坐在那里看着她。
本意是想她能明白他的意思,把手头的事情暂时收尾,该睡觉了,可她不知是过于沉迷手中事没有留意他的举动,还是有意赌气不理,总之,好像没看见他一样,不给他一点反应。
文的不行,只能像从前一样来武的。
顾峪起身夺了她手中账册往桌案上一撩,抱着人便进了内寝。
女郎还是没有好脸色,嗔望他一眼,倒是没有再坚持继续看账目,兀自褪去裘衣襦裙,换上轻薄软缎寝衣,钻进被窝盖上被子,一副倒头就睡的模样。
顾峪亦在榻上躺下,望女郎转身背对着他,默了会儿,扯开她裹着的被子一角,将自己也盖了进去,在女郎推他出去之前翻身把人禁锢在自己身下。
他只是禁锢着她,并没有像从前开门见山长刀直入,望着她那张还在嗔怒置气的小脸,眉梢挑了挑,低头去亲她。
她躲开,他也并不强制,总之她避得开唇,也避不开脸颊、脖颈。
只一会儿功夫,她浑身就热乎乎的,想把被子踢开。
他大约也热了,掀了被子撂去地上。
骤然袭来的寒意让女郎不自觉缩了缩身子,整个蜷缩进他的怀中。
他身形高大挺拔,也的确完全可以做她的被子。
“我不是多疑,是介意。”
概因他低首伏在女郎肩上,唇瓣就贴在她耳边,说出口的话经了这亲昵晕染,把男人惯来的清淡冷漠遮去许多,听上去温润平和知书明理,哪还有半点不讲理的样子?
他继续埋在她耳边说:“你帮助过那么多男人,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不求回报施以援手,但凡是个有良心的男人都不会视而不见无动于衷,更何况……”
更何况她还这么好看,宽厚温惠又如此美貌,怎么会有男人抵得住不动心?
世人皆谓娶妻娶贤,所谓贤妻,没有能比过她的了。
一旦和离,不知道有多少男人等着盼着重新聘她。
她还动不动就要和离。
“你以后谁都不要帮了。”
她招惹的人已经够多了,防不胜防。
他打仗都不曾有过这种无法严防死守的危机感。
姜姮自这些话里听出些委屈来。
他竟然还在介意她曾帮助杜仲?多少年前的事了,怕是杜仲都没怎么放在心上,他竟如此记挂?
“你想多了,很多人并不知是我,就算知道是我,也只是一桩小事而已,哪里会念念不忘?”姜姮亦同他好生解释。
顾峪却不这样认为,“你以为不知而已,或许他们早就知晓,你以为小事罢了,或许对他们至关重要。”
姜姮没法子了,顾峪非要这般认为,她说再多都没有用,旁的男人怎么想,她又管不着?
“那你介意,怎么办?”姜姮下一句想说,不如和离吧?
“也不是,全无办法。”
听男人如此说,姜姮心里想的话才没有说出口,改口问:“什么办法?”
男人却又沉默了,许久,概知女郎还在等着他的答案,才说:“你想不到?”
语气里有些“这都要他教”的无奈。
姜姮摇头,平静说:“想不到。”
“你可,给我个承诺。”男人循循善诱,并没有说得很直接。
奈何女郎还是问:“什么承诺?”
“说,你心中唯我一人,这辈子都不想离开我。”
又是沉默良久后,女郎耳边落下这句话。
姜姮抿抿唇。
她不善于说谎,不善于逢迎,不善于央哄男人,违心的话实在说不出来。
顾峪亦沉默。
他一直都清楚,姜姮至今还在他身边,是因为他曾为了救她重伤。可是不够,他没有办法满足于此,他想要的,是她曾经给燕回的东西。
“其实,我们现在这样不是挺好么,那些甜言蜜语多腻呀。”姜姮这般安慰他。
明知她不是说不出口,是不愿说,顾峪的呼吸因为胸口发闷重了一息。
甜言蜜语听多了才腻,他一句都没听过,怎么会腻?
“不腻。”他一本正经地说。
姜姮不说话,为免他一直纠缠此事,主动抬头去亲他,轻轻咬了咬他的唇瓣,“这不够么?”
顾峪默然,暂时放弃了追问,按着她重重沉下身。
自然是不够的,那些话,他一定要听,她今日说不出,便改日再说给他听。
······
翌日,姜姮把准备好的礼疏拿给婆母看,“母亲,你看看可有不妥之处。”
礼疏很详细,记载着一应聘礼的种类、数目、成色,骆氏看了眼,挑不出错处,说道:“就这么办吧。”
姜姮应下,这便要离开,骆氏却忽然说:“你等等,我有话问你。”
她看看姜姮纵使穿着襦裙也又扁又平的肚子,叹息道:“你看,四郎都要娶妻了,你嫁进来这都说要四年了,肚子一直也没个动静?”
“早前我没催你,因为三郎也常常不在家中,后来你们又闹了一阵子,听说还叫你喝了一阵避子药,没动静也就罢了,你和三郎去岭南这几个月,时时处处守在一起,怎么还没动静,是不是得叫个大夫来看看?”
姜姮想了想,点头说:“儿媳这几日就叫大夫来看。”
回到凝和院,姜姮吩咐管事丫鬟按照礼疏准备一应聘礼,自己坐去案前继续核对账目,但心下不免起了波澜。
她早就看过大夫,也早就在喝着药,可是,喝了这许久的药,除了没有之前畏寒,比之前睡得踏实,其他的没有丝毫改善,她还是不曾来过月事。
她的身子大概永远都不会好了。
顾家人丁不算兴旺,而顾峪也需要一个子嗣,旁的不说,得有人袭他的爵位,顾峪若无亲子,他身死爵除,顾家就又没了依仗,婆母自然是要顾虑这层。
她也不能自私自利到无视这些。
既然顾峪想和她继续做夫妻,和离是不宜再提了,那就……为他纳个妾吧。
但她日后毕竟还要府中生活,也不能找个如之前夏妙姬那般不安分的进来,闹得家无宁日,给自己找罪受。
纳妾最好是知根知底,知道她日后即使有了孩子,也不会恃宠而骄,妄想骑到她头上去的。
春锦最适宜不过,但是春锦不曾生过这个心思,至于蕊珠……蕊珠不妥。
姜姮传了成平来,与她说了想为顾峪纳妾之事。
成平罕见地僵愣住了,“夫人,婢子从未想……”
“你别误会。”姜姮赶忙解释,“我不是要你给国公爷做妾,我是想问,你可有认识如你这般知书明理,进退有度的女郎?”
成平在顾家无疑是最有分量的丫鬟,她能走到如今位置,当也离不开顾峪的培养。她跟着顾峪许多年了,顾峪若有意纳她为妾,不会等到今日,想来,顾峪应是有意为之。
一旦沾染男女之事,就没有办法公私分明了。顾峪需要的是一个正经做事、心思聪敏、只忠于他的丫鬟,他一直都将成平做此培养,不给她因为男女之事陷于后宅纷争的机会,而成平亦心下分明,清楚她自己对顾峪的用处是什么,并且本分地守着这个用处,从不曾逾越。
姜姮若叫成平给顾峪做妾,便是毁了他培养多年的用着最顺手、最得力的丫鬟,也让成平兢兢业业多年而前功尽废。
这层道理,姜姮还是能看明白的。
纳妾一事自然就传进了顾峪耳中。
成平在书房与他禀完这事,就见男人脸色阴沉,黑云压城似的叫人单是看着都不敢喘气。
聪敏如成平,此时也一个字都不敢多说,连告退的话都深深压在心底,默不作声退出书房。
才出门,便听里面轰隆一声,当是书架倒塌,书卷洒落一地。
“进来。”偏偏此时,顾峪又传她进去。
“主君。”
成平快速扫了眼洒落一地的书卷,不动声色绕过去,好像房内一切如常,没有倒落的书架,没有发怒的痕迹。
“你可知她为何有了这个心思?”顾峪冷着脸问。
成平便将那日的事完完整整说了,言是姜姮在说这话之前去见过老夫人。
顾峪沉默许久,淡淡“嗯”了声,挥手屏退成平。
成平垂首躬身,望顾峪怒气尤盛,想了想,轻声说道:“主君,夫人有意挑选一个安分守己之人,当也是为了日后好相处。”
听来像是一句废话,顾峪却朝她望来一眼,心下生了思量。
姜姮生出给他纳妾的心思,必然是因为母亲催了子嗣。
她这回没有像往常一样同他提和离,而只是想给他纳妾,还动脑子思虑了一番,知道纳个安分守己的妾,说明她也是动意和他好好过下去的,没有一走了之的念头。
这般想来,她也算是有所精进,对他总归不似之前无情了。
“去把韩大夫叫过来。”顾峪吩咐。
······
韩大夫来后,顾峪先叫人给姜姮诊脉开药,而后借口要韩大夫为母亲例行捉脉,亲自带着人去了颐方堂。
等韩大夫给骆氏诊过脉,顾峪假作有意避开母亲,带着韩大夫到一处偏厢要他也给自己诊脉。
骆氏爱子心切,只当顾峪生病有意瞒她,哪里会安分等着,一面往那偏厢去,一面吩咐,“去叫三夫人也过来听听,把大夫说的话记下来,以后注意着些,好生照顾三郎。”
不一会儿,姜姮赶上,骆氏又对她抱怨:“三郎生病了你竟不知?还要他偷偷摸摸找大夫看,你以后可认真些,不要还像从前什么事都不管。”
姜姮应是。
到那偏厢外,骆氏示意众人安静,贴近了耳朵去听房内人说话。
韩大夫说出口的话,自然都是顾峪有意叫母亲听见的。
“将军曾伤在腰腹,约是对脾肾脏腑有些妨碍,多年无子,大约也有这个缘故。”
“能治么?”是顾峪在问。
“怕是不太好治。”
骆氏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幸而姜姮在旁及时扶住。
“老夫人!”丫鬟婆子惊呼出声,赶忙上前去扶。
顾峪亦带着韩大夫闻声而出,见到姜姮也在,愣了下,眉心不觉皱了皱,不及多想,骆氏已抱着他嚎啕大哭。
“我可怜的儿啊!”骆氏捶胸顿足,老泪纵横。
姜姮赶忙命几个婢子送韩大夫离开,又命听到谈话的几个婆子丫鬟不要乱说,和顾峪一起扶送骆氏回颐方堂。
好一通劝说,骆氏才宽心一些,顾峪和姜姮才回了凝和院。
两人还是像从前一样,一前一后走着,因为顾峪刻意收着脚步,两人并没有拉开很远的距离。
顾峪并不想姜姮听到韩大夫的话。
他算到母亲会去偷听,没有算到母亲会拉着姜姮一起偷听。
谁知道女郎会怎么想,会不会当真,当真以为他连那事都做不成了?
顾峪兀自想着,忽觉掌心一凉,虽然冰凉,却像丝绸般柔软,缠绕过他掌心。
顾峪驻足,终于觉察出是女郎主动牵了他的手。
他回头望她,从那眼眸中见到了此前从未见过的情绪。
她抿抿唇,依旧没有一句柔情蜜语,只是越发坚定地捏了捏他掌心,“夫君,没事,我们慢慢治。”
顾峪的眉梢挑了挑,复又刻意压低,沮丧的垂下眼眸,默了会儿,低沉沉道:“你如今明白,我为何那般想要你的承诺。”
姜姮又是抿唇,停顿一息,握着他手,柔声道:“我……我心中唯你一人,此生,只想和你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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