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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错(垂拱元年)


姜姮的话若是真的,也就说明,顾家没太想把女儿嫁进皇家,这是顾峪的意思?要与秦王彻底分道扬镳了?
“一家女,百家求,既未定下,我便也为我家五郎问一问,姜夫人,你瞧着秦王如何?”
韦贵妃心内百般思虑,面上仍作云淡风轻温和笑语,好似今日邀姜姮来只是闲话家长里短,没有其他用意。
她这般直截了当地问了,姜姮自不能再揣着明白装糊涂,也笑说:“秦王殿下风姿英朗,气度高远,自然是最好的郎君,只是,阿月的姻缘我做不了主,须得回去禀与母亲,请她来定夺。”
“该当如此。”韦贵妃通情达理地含笑说道。
“娘娘,秦王殿下来了。”宫人来禀。
不等韦贵妃说话,姜姮主动起身告辞,离了这处暖殿,方出殿门,碰上了秦王。
“承洲在含光门等你。”
姜姮与秦王见礼,听他这般低语提醒了一句。
至含光门,顾峪果然已经等在那里,两人一同登车回程。
马车上,顾峪才问起,“贵妃寻你何事?”
姜姮如实相告,末了道:“我不知阿月如今到底是何想法,总之,我没敢说太多。”
“是这事?”顾峪松了口气。
他还以为,韦贵妃召见姜姮是要说她阿姊归义夫人的事,这才一得到消息就搬秦王过去把人捞出来。
自姜妧去秦王府被湖阳公主撞破,韦贵妃便也知晓了这些秘事,听闻顾峪南下永州没多久,姜妧便也去了慈云庵。这几日,姜家为姜行办丧事,姜妧亦自庵中返家。
顾峪以为,韦贵妃也听到消息,召姜姮来是要让她去劝诫她的阿姊安分守己。
姜姮亦看出顾峪另有思虑,问道:“你当是何事?”
顾峪才不会和她说这些事,随便寻个托辞搪塞过去,打量她一眼,随口道:“怎么穿这么少?”便揽了人过来拢在怀中。
印象里,姜姮十分怕冷,往年冬日出行,她都会穿上好几层,厚实得有些臃肿,彼时他的手按在她腰上,从来都是见衣不见肉。但她今日穿的不甚多,外头只罩了件白色狐绒斗篷。
许是那些调理身子的药有了效用,姜姮而今确实不如之前怕冷了,一些从前觉得薄的衣裳,如今穿来又觉正好。
她扯了斗篷一角给顾峪摸摸厚薄,说道:“这个很暖和呢。”
顾峪本是随手一摸,忽而发现这斗篷双面不同色,外头是白的狐绒本色,里头是一层红绫衬布。
红色的斗篷?
顾峪把斗篷解下,翻过来,红色一面朝外,重新给女郎披上。
姜姮不知男人起了别的心思,只当他也是觉得这样穿暖和,配合地把斗篷系好,说道:“你也觉得这样穿暖和是不是?我也喜欢这么穿。”
顾峪望着她,眼眸动了动,“你喜欢这么穿?”
姜姮点头。
“这是你的衣裳?”
姜姮诧异,“是我的衣裳啊。”
皮料贵重,便如姜家这般人家也做不到年年添新,更不可能有了新的就扔了旧的,姜姮这件狐裘斗篷还是她及笄那一年添置的,那一年她就是这么反穿着回了姜家,还被家人笑话她一个斗篷都看不出里外,以至于她后来很长时间都中规中矩地将白色狐绒一面穿在外面。
她确实经常穿阿姊的衣裳,但这一件是她的。
“你是不是,从前见过我?”
顾峪越望她,心中那个影子便越清晰,六年前,不,又是一年春寒,该当是七年前了,七年前那个穿着红色斗篷,遥遥对姜行喊大哥的女郎,和眼前人严丝合缝地嵌合在一起,一样干净的目光,一样沉澈的笑容,没有任何复杂多变的割裂。
细想来,姜妧不是没有在营所见过他,但是从来都是礼貌地轻颔示意,不曾给他有多一分的教养之外的笑意。和那个含笑看人,在姜行面前为他说情的红色斗篷女郎完全不一样。
那个女郎不是姜妧,是姜姮,是姜行这个亲兄长都认错了的。
难道姜姮忘了,为何从来没有和他提过这事?
她一定早就见过他。
姜姮这才意识到顾峪让她反穿斗篷的用意,原是想起了那件事,要确认一些东西。
“我不太记得了。”
她当时的眼中没有其他男人,而顾峪彼时受罚,似乎赤着膀子,她更是有意避开不看的,只听他提起来,应当那时有过一面之缘。
“就是你,对不对?”
他神色忽而凝重,深深望着她,又说了一遍那日的情景,一遍遍问:“就是你,对不对?”
姜姮也确定了就是自己,只并不觉得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说到底,当时就算不是他受罚,是旁的男人,她也会出手相帮。
顾峪的眼角却浮上笑意。
他早该想到是她,只有她宅心仁厚,会不计回报帮助那些困境中的寒门子弟。
他一直盯着她看,看得姜姮有些不自在。
这里是马车上,真怕他不管不顾地起了什么心思。
“我们快到了,快该……”
他压过来的唇吞了她的话,千防万防,还是防不住他起了心思。
他从未有过的热烈,好像比任何时候都满意、中意她。
从前他这般时,多少有些男人本能的欲望在作祟,但这回,姜姮能清楚察觉,他的欲望起自于他突然浓烈起来的情绪。
概也是顾念在马车内,他并没有去解她的衣带,没有把欲望延展至别的更过分的地方,就只是按着她贴在车壁上,重重亲吻。
“快该下车了,你别……”姜姮怕他下一刻就失了控制,只能缓兵之计地央哄道:“等回去了,回去了你再……”
顾峪顿了下,望女郎一息,故意问她:“回去了,再如何?”
姜姮抿唇不语。
因为要入宫,她是画了唇的,现下被男人毫无章法地亲了一顿,唇脂都花了,顾峪的唇角就沾着一些。
待会儿下车给人瞧见了,岂不是都知道他在马车上对她……
姜姮拿出帕子,去给顾峪擦拭唇角。
男人一开始并不知她要做什么,但就是镇定如初,没有躲她伸来的手,好像她做什么都好,他都会顺从。
姜姮刚刚给他擦完,男人又低头过来要亲。
姜姮忙推他道:“回去了你再……”
顾峪停下动作,等着她的话,见她又只说了半截儿不肯说完,故意诱导:“再如何?”
她不说,他就又来亲,姜姮被逼无奈,只好道:“再做那事。”
“一言为定。”顾峪笑了下,总算安分下来。
姜姮总觉得怪怪的,怎么听来,像是她在主动邀请他做那事似的?
越思量越觉得有这意味,姜姮气得没忍住踢了男人一脚,他却仍是目光含笑,甘之如饴般纵容地看着她。
······
姜行的丧事办得很盛大,且他虽没有大的军功,到底死在南土,圣上看在姜家世族的身份,又念及顾姜两家姻亲,还是酌情加封赠官,以示恩荣。
但姜家并没因此消散多少悲痛,姜行之前的官职,说足了也就是六品,加封一级变成五品,至于赠官,都是些虚封,没有实际好处也不能惠及子孙,只名声好听一些罢了。
姜父没有办法忍受丧子之痛带来的就是这些,对姜行之死耿耿于怀,等丧事毕,又寻了姜姮来,问道:“你大哥究竟如何死的?”
他已听说了姜行的真正死因,知道是燕回动的手,但这些话是他听别人议论的,姜姮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个字。他要听姜姮亲口告诉他,她的亲兄长是死在何人之手。
姜姮仍道是遭了镇南王的暗算。
“到底是谁暗算他的!”姜之望拍案,横眉怒目望着姜姮,仿似看着的不是他的女儿,而是杀子仇人的盟友。
姜姮不语,姜之望没了耐心,啪啪拍案,怒道:“是燕回!竟然是燕回!你就看着燕回杀死你兄长,你就眼睁睁看着!”
“父亲,”姜姮缓缓开口,试图好声解释:“不管是谁暗算大哥,都是镇南王的人,两军交战,你死我活怎可避免?当初大哥百般坚持想随顾峪前去打仗,你就没想过会天人永隔么?”
“住口!”姜母王氏亦是声色俱厉,“你听听你说的话,像是一个姜家人该说的话么!”
姜姮默然片刻,继续说道:“当初大哥想方设法要做卫国公的副将,一心想要谋个军功回来,父亲为何不阻止?父亲也是领过兵的,难道不知急功近利是兵家大忌?又或者,父亲也和大哥一样心思,急需一个军功来维持姜家尊荣?当初,父亲若劝下大哥好端端在京城待着,哪里会出这样的事?”
“你还在狡辩!倒怨起你生身父亲了!”
姜之望拍案站起,“你为什么不杀了燕回为你大哥报仇!你明明有机会杀他,你轻而易举能杀他,为何不杀他!”
岭南的事情,尤其燕回杀姜行前后诸事,姜家打听得清清楚楚。
“是不是你劝姓燕的小子别来京城,你到现在还在护着他!”
姜姮而今无比庆幸燕回没有随他们一起回来神都,若不然,一定会被姜家想方设法追杀。
身为冠着姜姓的姜家女儿,她应当同仇敌忾,可是……她冠着姜姓,却几乎是长于燕家。
“父亲觉得,我该护着兄长,为兄长报仇,因为我与兄长一母同胞,骨肉相亲,那试问,我能对,自幼呵护我,陪伴我,教我写字读书,不是血亲胜似血亲的兄长,兵戈相向么?”
姜之望本来就在气头上,姜姮这般理直气壮认为自己没错的态度愈激起了他的怒火,巴掌重重扬起,未及落下,姜姮竟然伸手抓住了他袖角,阻了他的动作。
“父亲又想打我么?我如今的境地,这般选择,不都是因为父亲,”她看向王氏,漠然说:“和母亲么?”
是他们生而不养,弃她于别处,让她承了燕家的恩情。
“我若和阿姊一般,生于姜家长于姜家,自幼受父兄呵护关爱,不消父亲母亲厉声教导,我也知道谁更亲近,也会想方设法手刃杀兄仇人。”
姜之望听了这些话,不止没有半点愧疚,反更加愤怒,重重一挥衣袖,将人推翻在地,指着她道:“你而今富贵荣华,不是姜家给你的尊荣?你这副皮囊,不是我与你母亲给你的?你身上皮肉骨血,哪一点不是承自姜家?现在你翅膀硬了,敢来抱怨我与你母亲的不是了!好啊,我不打你,你别做我女儿!”
姜之望震怒之下,命家奴拿来一把刀扔在姜姮面前,“你别做我女儿,把该还的东西都还了!”
姜姮也不惧,拿起那刀递向父亲,“你们当初生我,没有问过我的意愿,而今想拿去,自然也该自己动手,没有让我自伤的道理。”
众人皆惊,堂内一时寂冷一片,像月夜下的坟场,没有一丝活人气息。
姜之望本是气话,没有想到姜姮会这样回他,口中连连说着好,去拿刀的手却是颤抖不已。
“卫国公来了!”家奴惊声来禀。
顾峪已踏着话音大步行来,迈过厅堂门槛,瞧见这幕,打量姜姮没有委屈之色,反瞧姜之望被气得发抖,急步而来的气势才稍稍收敛些,却也不插手,就站在姜姮身后,做她的后盾。
姜家人面面相觑,都盼着卫国公能把姜姮劝下带走的,不想他似乎没这想法,镇定地看起热闹来了。
姜之望颤抖着手,始终没能接过那把刀,最后一扬袖子,怒气冲冲地走了。
姜姮也扔了刀,转身离开姜家。
春寒料峭,马车里,姜姮拢了拢身上的斗篷,静静靠着车壁发呆。
很多次了,她都告诉自己,不要她的人,她也不要他们。
此去岭南,她想着再也不回来了,她与姜家就这般天南地北的淡漠下去就好,没有必要闹的骨肉反目。
却不想,最终还是走到了这步。
是她不够聪敏,没有更好的办法么?还是,她境遇如此,本身就没有更好的办法。
“你没错。”
顾峪在她身旁开口,平平淡淡,没有一丝她才与自己父亲反目了的顾忌。
姜姮望他,他又不知前因后果,怎么就这般确信她没错?
他进门时,刀可是在她手里,气得她的生父手都发颤,恐怕很快,她忤逆不孝的名声就要传遍神都了。
说不定一传十十传百,最后都要传成她拿着刀,要逼死她的生父。
她不理会男人,兀自靠着车壁发呆,顾峪却似看透了她在想什么,淡然道:“不用担心,这件事,姜家不会传出去。”
“嗯?”姜姮诧异看他,“你怎么如此确定?”
顾峪低眸,遮住目中笑意,唇角压不住轻轻扬了下,“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不过,她的胆子真是大了呀。
果然,纵容是有用的。

隔了几日, 姜姮并没有听到什么流言,而她自己也并没有想象中彷徨痛苦,没有如自己一直担心的那般, 总怕背上不孝的骂名。
甚至在她生辰日, 姜家破天荒的记住了,还遣人送来了生辰礼物。
一切正常的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好像不曾父女反目。
是因为阿姊也在京城,也要过生辰,所以想起她的生辰,送来了生辰礼物么?
“姑娘,是只玉手镯,成色瞧上去很好呢。”
蕊珠早年是伺候姜妧的,好东西见过不少, 能叫她说好的东西,自然是不差的。
姜姮淡漠地“嗯”了声, 只抬目晃了一眼,甚至没有接过来细瞧, 命道:“收起来吧。”
她心下依旧没有什么波澜,没有欣喜, 没有受宠若惊,亦没有太多疑惑思虑。
她早就过了期盼生辰礼物的年纪, 给与不给,给什么, 都无所谓了。
“姑娘,七姑娘说想见你,请您去茶楼说说话。”
姜姮愣了愣,忽然想明白了。
或许这生辰礼物不是姜家送来的, 只是阿姊送来的?
姜姮去了茶楼,来见她的确实只有姜妧一个。
本以为阿姊要劝她去和父亲母亲认个错,不想,自她进门,阿姊寒暄着问她在岭南过得如何,绝口不提她与父亲吵架的那桩事,好像全然不知。
她不提,姜姮也不说,同她一样做岁月静好的姐妹闲聊,亦问起她的近况。
“我也很好,慈云庵很清静,少了许多是非。”姜妧脸上并无哀怜神色,寻常说道。
姜姮这才知晓她这阵子一直在慈云庵,除夕都未能归家。
细想来,阿姊和秦王的事被湖阳公主撞破,又怎可能瞒得过韦贵妃,阿姊避去慈云庵,怕就是受韦贵妃所迫。
“秦王……打算怎么办?”
姜姮尤记得当初阿姊就是看透了这些阻隔的,而今,这些阻隔还是来了,不知秦王可有法子解决。
姜妧低眸,淡然笑道:“我这是去为先主持斋祈福,和秦王没有干系。”
姜姮诧异了下,想到她素来骄傲,不愿承认受制于韦贵妃也在情理之中,遂也不再多话。
“你呢,这次回京有何打算?”姜妧是替秦王打探消息来的,想问问顾峪为何辞官。
姜姮并不知阿姊的这层心思,只觉得她问话莫名其妙,还能有什么打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过日子呗?
若说打算,那也唯有一桩吧,从今往后,她要好好经营她的香行。
“没什么打算啊。”姜姮淡道。
姜妧听这话音,不知姜姮是刻意隐瞒还是果真没甚打算,想了想,直接说道:“听说卫国公要辞官,我以为你们有别的打算呢。”
“辞官?”姜姮没有听顾峪提起过一个字。
且顾峪如今日日往衙署跑,看上去比以前还忙,哪里有辞官的意思?
姜姮却也明白了阿姊邀自己前来叙话的目的。
她和秦王没有断,她这趟是为秦王来的。顾峪辞官,恐怕秦王是最不愿意的那个。
“我没听卫国公提起过,也不知他为何要辞官。”
姜姮没有同阿姊藏着掖着,直接了当地告诉她实情。
“你也不知,那真是叫人捉摸不透。”姜妧看看姜姮,想了想,拉着她手柔声说道:“你问问卫国公呢,或许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姜姮自然也有此打算,点头应下,劝姜妧道:“阿姊,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除了秦王,其他好儿郎你仍旧是可以挑选的。”
姜妧听劝地点点头,没有与姜姮说太多。
······
才回到凝和院,姜姮前脚进门,顾青月后脚就跟了进来。
“嫂嫂,我哥哥为什么要辞官啊?”
好像顾峪要辞官这事,除了姜姮这位妻子,其他人都知道了,都比她更关心。
“你也是来为秦王问的?”
顾青月愣了下,面色滞怔片刻后才恢复如常,摇头道:“不是,秦王没有来找过我,是我听湖阳公主说哥哥要辞官,我想问哥哥为何要辞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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