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向安确实不会打扮自己,当时他已经在钢厂上班了,厂里都是不修边幅的大老爷们儿,上哪儿去打扮自己啊?况且打扮了也没人看。
他算是继承了他父母的衣钵,一毕业就被分配到钢厂顶替了父亲的职位,甚至因为高中毕业还晋升了一级,当了个领班,八十年代,钢厂是最吃香的工作单位之一,工资发的稳定,福利也好,在韩佩琳父母眼里这就是发着光的香饽饽,必须让韩佩琳嫁。
在城里有人给她介绍相亲她还不答应,怎么可能跑这儿来看上叶向安?韩佩琳不答应,叶向安就追了她六个多月,据韩佩琳说,用四个字来形容就是:死缠烂打。
“你不知道你妈年轻那会儿多好看,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没有之一,所以你爸我就一见钟情了。”
叶书音恍然大悟:“爸,原来你是看上我妈那张脸了啊!”
“啧,那也不能这么说,人长得好看是一方面,人品和性格当然也得说得过去,你妈当时是个小辣椒!直来直去的,我就喜欢她那种大大方方的性格,而且你妈是个特别有气魄的人,大心脏,任何事儿在她眼里都不算什么,她说要去做的事就没有放弃过,有她在我觉得心里特别心安。”
架不住叶向安猛烈的追求和家里人反反覆覆的劝说,1985年,在所有人嘴里“年纪已经大了,该考虑考虑结婚”的韩佩琳和叶向安结婚。
婚后确实如其他人劝说她结婚时说的那样,叶向安很疼她。
隔年韩佩琳生下叶禹飞。
一家三口在温岭市奋斗,从前那个爱抹红唇,爱烫大波浪,爱穿漂亮衣服和高跟鞋的韩佩琳变成了起早贪黑带孩子,靠一份又一份临时工来补贴家庭的母亲。那个沉闷老实不善言辞,但行动总是一百分的温和男人变成了整日在钢厂卖力,性格依旧朴实好脾气的父亲。
岁月在脸上留下皱纹,却从不败美人,她依然是叶向安眼里最美丽的女人。
1999年,韩小馆开业,韩佩琳用了所有积蓄开了一家餐厅,她完成了自己人生的一个小小目标,这一年她35岁,正要大展拳脚之时,查出怀孕。
本不愿意生,但又觉得叶禹飞一个人实在孤单,她是个没感受过兄妹情的人,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那样,留个弟弟妹妹给他也挺好,叶书音就这样出生。
高龄产妇在九十年代末生孩子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当时医疗条件并不是很完善,叶向安也很害怕心疼,他提出过不要,只是韩佩琳不同意,好在叶书音比较瘦,出生时没费什么力气,但即使这样,韩佩琳还是落下了月子病,所以叶向安很少让韩佩琳带孩子,他说他管,她可以放心大胆地去忙她的韩小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他可以抗,这也是他的责任。
在叶书音的记忆里,她感觉不到住高楼大厦和住平房小院有什么区别,因为每天都很快乐,她从小喜欢就坐在叶向安的肩膀上,坐得又高又稳,地面上走着的小朋友都仰着头朝她投来羡慕的目光,幼儿园放学后,她会在叶向安的休息室看《名侦探柯南》,钢厂里各处都是重型器械,金属尘土满天飞,工人们干的也都是最脏最累的活,时常弄得满身油污,但叶向安的休息室是全厂出了名的好,那间小小的屋子,不到十平米,永远干干净净,他尽力把这里营造得安稳踏实,不让他的女儿感觉不舒服。
大了一点之后能独立生活了,也就没再去过那间休息室,她开始有自己的思想,开始喜欢画画,喜欢很多东西,叶向安也从不说什么反对的话,他一直支持她的选择,总把“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这句话挂在嘴边,她成绩算不上好,也问过叶向安:“要是我考不上好大学,你会觉得失望吗?”
叶向安说:“你过得快乐就行。”
身边所有人都夸他脾气好,是个好父亲,就连叶禹飞那个挑剔的第一任妻子提起自己公公时,也总是一脸钦佩,他掏心掏肺对自己子女好,并且爱屋及乌,对他们的伴侣也像亲生孩子一样亲切。
他总是这样,嘴上从没跟自己的儿女说过喜欢或者爱,也总是包容着韩佩琳的委屈和不理解,沉默如山,但是从不吝啬自己的夸赞和行动,总是用自己一生的行动来诠释爱。
多一个孩子就多一分开销,儿子还得结婚给彩礼,韩佩琳让叶向安给厂领导送送礼往更高级别的职位爬一爬,但他勤恳踏实了几十年,不会变通,不会走歪门邪道,也不愿走捷径,人太老实了,这是韩佩琳眼里叶向安唯一最大的缺点,所以她总说,人太老实了就像块木头,要是他能当个领导多挣点钱,她也能轻松点开店,就不用把自己搞这么累了。
这是她此后十几年里,不断埋怨叶向安的地方。
叶向安自知能力不够,只能再努努力,多拿点儿奖金绩效,有了时间就找些副业,把最好的留给家人,自己攥在手里的很少很少。
终于,2015年,他们一家四口不再用各处租房搬家了,有了自己的小家,并且尽力把它营造成一个温暖温馨的避风港。
叶书音在这个避风港里得到了很多爱,很多支持,她在保护中成长的很好,过得幸福充实,即使有时候还会听到韩佩琳和叶向安关于“钱”的争执,但更多时候都会被化解,她也在想,叶禹飞已经三十而立,成了家也有了业,她也会考一个好大学然后努力找一份工作,给家里赚大钱。
他们的生活看上去马上就快要熬出头了,有家有店还有孙子,会比同龄的许多人都要幸运,都要幸福。
然而,三十而立的叶禹飞离了婚,韩佩琳得了脑膜炎,她刚刚好得差不多,叶向安又进了医院。
甚至在他进医院的昨天,叶书音刚和他打完电话,叶向安说:“这边煤矿附近有卖杏的。特别酸的杏,你爱吃酸肯定喜欢,我买了点儿回家给你寄过去。”
酸杏变软,最后烂在了半挂车上。
所有美好的设想都没能实现,她的幸福也像杏一样,烂在了那辆车上。
副手下车时留了个心眼,跟叶向安后面的那些司机打过招呼,幸亏他打了招呼,发病时叶向安正在路上开车,不然就要酿成大祸。
那些司机见他开车开得歪歪扭扭,觉得不太对劲,便给副手打了电话,副手让人赶紧把他拦下来,一拦就发现叶向安已经不行了,没意识,翻白眼,浑身抽搐,当即便被送进医院。
检查结果是脑梗,脑袋里堵了很多条毛细血管,医生一边疏通血管一边连连叹息:“这个年纪没见过堵这么多的,堵得真是太多了,能坚持到进医院都是万幸。”
叶书音赶到医院时叶向安还没醒,躺在床上毫无生气,脸颊枯黄又瘦,脸上有斑驳的黑印没擦干净,指甲缝里还有洗不掉的煤炭残留物。
她轻轻推了推叶向安的手臂,喊了声:“爸爸?”
没有回应,医生说他不一定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因为他太缺觉。
如果不是情况太严重,叶书音想,叶禹飞应该是不会叫她过来的。
但是,叶书音看着叶向安鼓起的将军肚,格外冷静地告诉自己:他很强壮,从没生过什么病,就连感冒发烧也很少,情况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他现在躺在这儿,肯定是因为实在太累了。
对,肯定是这样,他才五十多岁,才五十多岁啊。
结果医生说:“后面要是醒过来应该就没办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可能没办法走路,没办法说话,甚至也有可能没办法自己吃饭上厕所。能恢复到什么地步就看他了,这个因人而异,家属不要太着急,他堵这么多能抢救过来就很不容易。”
所有人都觉得叶向安难逃这一劫,恢复不到原来那样了,韩佩琳说没关系,我一定让他康复。
她就像叶向安口中那个“有气魄”,“大心脏”的人一样,每天坚持给他做康复,在叶向安的意识完全恢复清醒后他们惊喜地发现除了不能自由走路以外,他能磕磕绊绊地说话也能慢慢吃饭,但是麻绳向来专挑细处断,隔天,送到他们家属手里的却是另一份检查报告。
“肺癌啊……这是什么意思?”韩佩琳捏着那几张薄薄的纸,脸色唰一下惨白,盯著「叶向安”三个字嘴里念叨了半天,被叶禹飞架住手臂问医生:“怎么可能呢……他身体一直特别好,一顿饭能吃三四碗米饭,不抽烟但是偶尔会喝喝酒,不过喝得不多,一两杯白酒就到他极限了,也从来没有说过自己难受啊,你们误诊了吧,肯定不是这个叶向安,是别的叶向安吧。”
“转院!转院!”她推搡叶禹飞,在病房里胡乱地收拾东西,一边掉眼泪一边让他赶紧去联系别的医院,“你们这是什么医院?我们本来好好的一个人你们硬说我们有肺癌,拿着别人的检查报告说是我们,怎么这么不负责任呢!”
医生不说话,只是用满带悲戚的目光看着她,又看着病床上的叶向安,这样的家属在医院见得太多了,都以为家人能吃能睡很健康,但健不健康从来都不是用身材和饭量来衡量的。
转院是必须要转的,韩佩琳固执地认为这张纸上的“叶向安”不是她的丈夫,叶书音也不愿相信这是她爸爸的检查结果,她打着颤拎好叶向安的行李坐上转院的车,走过一家又一家医院。
时间好像又回到了韩佩琳确诊脑膜炎那几个月,她也是这样拿着行李坐在救护车里,满怀着期待去检查,可听到的结果都是最差劲的。
叶家的天又这样悄无声息,毫无预兆地塌了。
第65章 怦怦/定格
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从年后三月底,一直到现在七月份,叶向安没有睡过一天好觉,一半时间是为了照顾韩佩琳,另一半时间是为了照顾这个家,韩佩琳出院后,他紧跟着就上了车,下车后又得回钢厂值夜班,脑梗是这么来的。
在钢厂工作三十多年,长期暴露在高温环境里吸了三十年粉尘,尘肺病恶化,肺癌就是这么来的。
他操劳了三十多年,替自己操劳出一身病痛。
原来人是能在短期内,什么都不做,就以那样快的速度肉眼可见地迅速消瘦下去的,叶向安的将军肚眨眼间好像就没了,也吃不下什么东西,频繁发烧,烧退之后就头疼浑身疼,因为有脑梗所以体质也变差,第一次化疗过后直接休克,韩佩琳守在病房外面差点也跟着一起休克。
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没有爱情但有亲情,失去他就像失去身上的一块肉,痛得人满头大汗。
清醒之后,韩佩琳反过来劲儿,总是念叨:“他身体难受为什么不说呢?非得等到这么严重进了医院变成这种局面……平时让他休息他都不休息,这下好了,这下可好了……”
叶书音坐在床边拿纸巾给她擦眼泪,一张又一张纸巾用掉,到最后一整包面巾纸都抽干了,韩佩琳依然在哭,苍白着双唇,视线涣散,她喘着气埋怨所有人,埋怨她父母,埋怨钢厂,埋怨那辆半挂车,埋怨运输路途遥远,到最后埋怨的人还是叶向安。
她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后悔。
这哪里是叶向安嘴里那个韩佩琳呢?她哭的像是要把这一辈子所有泪都流出来。只是她这眼泪是为了叶向安而流,还是为了自己以后的生活而流呢?
这世上再没有比叶向安更爱她的人。
“脾气就这么倔,倔到现在都快把命搭进去了!他整天拼拼拼,拼到现在往家里拿了多少钱?连给他自己看病的钱都没能拿回来!”韩佩琳握紧拳头锤了两下床,“咚咚”两声闷响,引得病房其他人望过来。
叶书音轻轻按住她的手腕,语气泠然,“妈,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还不如求求医生多费点心思。”
已经晚了,他这么拚命不肯休息还不是为了这个家?还不是为了他们所有人?
知道他脾气倔,韩佩琳又打过几个电话去问候?
说到底,是他们都自私,是她自私,花着叶向安挣来的钱,打心眼儿里觉得那是理所应当。
韩佩琳满脸泪痕,缓缓扭脸看她,眼神仿佛在看陌生人。
叶书音没有哭,从始至终也没掉一滴眼泪,这段时间她发现自己只是变得不爱说话了,也并不认为自己有多么绝望,总有种做梦的感觉,不切实际,仿若踩在云朵上一样虚幻,她从心底里就没有接受叶向安生病这件事。
这个时候,她忽而深刻地回忆起谭迎川曾经告诉过她的话:谁规定病了就得愁眉苦脸?病人更喜欢放松一点,本来病了就挺难受的,还整天臊眉耷眼的,更难受了。
说得挺对的,叶向安应该只希望看到她笑。
生死考验都已经经历过一次,那次的经历告诉她哭泣最没用,眼泪并不能换来叶向安的健康,上次韩佩琳能安然无恙地挺过来,那么这次叶向安一样也可以。
她在心底里告诉自己可以,也在各种APP来回了解相关病例,可是化疗二十一天一次,六次一个疗程,漫长的治疗让叶向安的身体变成一座积木搭好的房子,抽走任何一块积木都有可能面临塌房的危险。
叶向安双肺拍下的X光片几乎是全白,通俗点说也就是晚期。在温岭接连换了几家医院都是一样的结果,谭继成也动用关系人脉替叶向安寻找专家,但得出的建议也无非就是保守治疗,术后靠放疗化疗延长生命,情况好的话能恢复健康,但是叶向安在两次化疗后走路已经变得很吃力,肺功能也越来越差,呼吸愈发困难,平常只能靠吸氧输液生活。医生说他有脑梗,很容易造成脑膜转移,如果后期严重,癌细胞还可能会扩散到身体的其他部位,那是最坏的结果。
韩佩琳已经不再埋怨了,眼神空洞,时常看着睡着的叶向安发呆,他瘦的不成样子,两颊凹下去,可手脚却是胖的,肿的一按一个坑,变成现在这个羸弱样子也没有用多久时间,他们家总是摊上这种事,好的时候极其强壮,一得病就得个大的,并且在极快的时间里恶化到最坏的地步,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她好像接受了自己的丈夫已经走到晚期这个既定事实,又好像没有,手机上的搜索记录全都是抗癌记录,那么多肺癌晚期抗癌成功的病例,这份幸运怎么叶向安就拿不到呢?
从检查结果盖棺定论那天,叶禹飞就把铂钰湾的房子挂到中介出售,先前韩佩琳住院几个月,能拿出来的钱都拿出来了,卖掉韩小馆还完亲戚朋友的欠债之后没剩多少。肺癌靶向药1粒150块,一个月就要花费将近5500块的药费,还有其他的住院费和各种身体检查,钢厂给交的医保根本抵不了多少钱,对于他们这样没有多少存款的普通家庭来说,是一项重担。
叶禹飞找了出租房,用最快的速度把全部家当都搬进去,刚刚住了不到一年的新房以原价百分之九十的价格卖掉,他们好不容易在温岭建立起的,只属于他们一家的避风港就这样变成别人的。
但至少这样,叶向安的救命钱就有了,短期内不用为钱而发愁。
叶书音也主动要给画室打电话退学费,但是叶向安阻止她,说:“不用退,那些钱退不了多少,我在这儿躺两天就花没了。”
连日的放化疗让他声音嘶哑浑浊,心口痛到每说一个字都要花费很大力气,但还是咬牙尽量让自己把话说得清晰一些,“你留着,给你自己留一个机会。”
叶书音收紧五指,握拳时因为用力而发抖,双唇也在紧紧咬着。
“去上学吧,这儿有你哥和你妈,”叶向安吸了口气,看着天花板,不敢看叶书音的脸,“我亏欠你了,昭昭。”
“我不打电话了爸,这有什么亏欠不亏欠的。”她含笑说完这句话,忽然再也说不下去,起身说要回家去拿换洗衣服,着急忙慌地出了病房。
坐公交车回到小区,站在家门口看到新换的密码锁才恍然发现,这已经不再是她的家了,转身要下楼时,对门突然打开。
叶书音呆怔地看着谭迎川,“你怎么在这儿?不是搬家了?”
谭迎川同样也看着她满脸泪痕,犹如水洗过一般,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哭了,并且哭的很惨。
从黄山带她回来那天起,叶书音一直保持着绝对的冷静,甚至在回温岭的车上还在同他开玩笑说这一后备箱的零食吃不到了,后来几次他去病房探望叶向安,她也始终笑脸相迎,一点也没有家人遭受病痛的难过,相较于韩佩琳和叶禹飞的无精打采和疲惫,她反倒像唯一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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