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严寒, 少年的手又在短时间内负重, 拧衣服的时候总有些颤抖。
季檀珠递给他一张帕子:“多谢这位小郎君出手相救, 先拿这个擦一擦脸吧。”
少年闻声, 拧衣服的动作停顿一瞬,却并没有立即抬头。
片刻后, 他水淋淋的手抬起来,颤抖着捏住丝帕垂下来的一角,往自己的方向轻轻抽拉。
季檀珠松手,听见桥那边有人唤她名。
“檀珠!”
原是崔奉初在元宵摊子上寻她不见,心里着急。
季檀珠隔着河岸冲他挥手:“这里。”
声音不算响亮,可崔奉初还是在一片嘈杂中精准捕捉到。
他定睛一看,便看到了季檀珠亭亭立在对岸桥下,冲他招手的模样。
崔奉初一时什么都顾不得了,百病桥上人头攒动,他望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拨开人群就往隔岸跑。
还未站定,他便红着眼眶,语气不免有些有些急躁:“檀珠,不是说好,在原地等我吗?你知不知道我一回头找不到你,真的要怕死了。”
他额头背上浮起一层冷汗,不知是被吓的,还是一路跑过来热的。
从找不见季檀珠的时候,崔奉初就觉得自己刚刚应该再买一根红绸,把自己拴在季檀珠身边,这样才不会找不到她。
“跑这么急做什么,我一个大活人又不会凭空消失。”
季檀珠想给他擦一擦汗,抬起手却想起帕子已经给了别人。
崔奉初也看出来了,他站定的那一刻,便看到季檀珠披风上大片的水渍,自然也瞥见地上攥着檀珠锦帕的少年。
他只用余光打量了那少年,旋即问起他真正担心的事:“衣服怎么湿了?若是见风,岂不要感染风寒。”
季檀珠不甚在意,她展开披风,自己扯过来看了一眼,笑着说:“我哪有那么脆弱,更何况,冬衣厚重,这么零星一点水,根本不可能打湿里头的衣服,不碍事。”
崔奉初抿了抿唇,要她把厚重的披风解下,自己则脱下外衣,递给季檀珠。
季檀珠想拒绝,他却固执地说:“若你不要,我也跳下水去,与你一块儿受冻。”
这下轮到季檀珠哭笑不得了。
她本就没有信守承诺,理亏在先,是以并不想再与崔奉初当街起争执。
更何况,这沾了水的衣服确实沉甸甸的,她脱下来后,感觉整个肩背都轻松了不少。
还未等他们二人再说些什么,地上的少年突然猛烈咳嗽起来。
崔奉初把季檀珠的披风抱在臂弯处,像是刚刚看到这里还有个人。
“这位是?”
季檀珠向他大致讲述了刚才的事,结尾轻笑,称赞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可是个少年英雄。”
崔奉初也随她笑,他走上前,站在季檀珠与少年之间,向他伸出一只手:“小英雄需要帮忙吗?”
地上的人被崔奉初的阴影遮挡,终于抬起头。
不过他额发丛生,经水后湿哒哒塌在脸上,遮得严实,只余一只清亮的眼睛和水红的唇在外头。
不过这双堪比水波月华的眼睛,似乎带着些紧张和敌意,他单手撩起额发,露出一张虽未发育成熟,却雌雄莫辨、惊为天人的面孔。
少年极快地看了崔奉初一眼,喉间露出轻蔑嗤笑。
那声音太轻,轻到崔奉初只能看到他仰头时微颤的喉结,还有无意间向两边延展的唇线。
崔奉初还以为是错觉。
可下一秒,这少年用那只撩过头发的手拍开崔奉初的手。
两人掌背相接,清脆响亮。
“我不小了。”
粗哑的公鸭嗓让他锋芒毕露的敌意削弱了几分。
季檀珠被挡着,没看到刚刚发生的全部经过。
她探身,疑惑道:“怎么了?”
崔奉初无奈一笑,说:“没什么,这位小朋友,似乎对我有些敌意。”
季檀珠笑嘻嘻替他道歉:“抱歉抱歉,我们不是有意看轻你,而是夸你行侠仗义呢。”
地上的少年听了她这话,沉默半晌,不知为何,突然起身就走。
季檀珠见他浑身都湿透了,追上前喊住他。
“你这样一路走回去,说不定会冻坏的。要不,我让人送你回家吧?”
少年放慢脚步,等她追上来,却始终不肯停下回头看她。
季檀珠还以为他警惕性比较强,解释道:“你放心,我和那位公子都是正经人家出身。博陵崔氏,你总听过吧,定然不会伺机害你。”
少年听到崔氏名号,停下步子,压着声音,简略回答她:“我没家。”
糟糕,没聊几句就把话聊到死胡同了。
季檀珠脑子一转,说道:“原来是行走江湖的少侠,怪不得一身侠肝义胆,那少侠且收下我一点心意。”
说着,她拿出一锭银子,塞给少年。
“正值佳节,这些钱,就当作是我请你吃元宵的钱了。”
“少侠说自己在此处无家,那我就预祝少侠来日前行之路通畅,所到之处皆有可栖息之地。”
少年有些古怪地看向季檀珠,时间太久,盯得季檀珠有些不自在。
“你对谁都这般心善吗?”
季檀珠没听懂他这话为何而问。
少年也不解释,拿了钱就走。
崔奉初一直跟在季檀珠身侧,待少年走远了才说:“这孩子挺有个性。”
季檀珠说:“少年人,有点气性才正常。”
崔奉初则接着她的话说了下去:“过刚易折,这种性子并不讨巧。”
季檀珠听出他话中有话,笑而不语。
虽说元宵节前后城中三日不设宵禁,可随着月亮越发向西靠拢,街道上的人远不如来时多。
季檀珠今晚热闹看够了,这会儿有些困倦,打着哈欠要崔奉初陪她回去。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闲聊着往来处去。
进了马车,季檀珠忽而叫住即将上马的崔奉初。
崔奉初来到她身边,俯身倾听。
季檀珠凑到他耳边:“宫中送了些御厨新研制的糕点方子,是安平没有的口味,现下府中厨子正在钻研。我娘说,若你后日得闲,可来府上吃茶。”
崔奉初双眼睁大,不可置信道:“真的?长公主真这么说吗?”
季檀珠蜷起食指指节,轻轻敲了他额头一下,说:“呆子,难不成我会拿这个和你开玩笑?”
崔奉初听罢傻笑着,握住季檀珠没来及收回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他们掌心抵着掌心,崔奉初能感受到她常年微凉的手在他的掌中微微发热。
“那我要不要……能不能把我的庚帖带过去。长公主与靖安候会喜欢什么礼物?字画、宝剑、首饰……只要我能找到,只要我给得起,我一定会带着它们如期赴约。”
他们在夹道处,冷风呼啸着擦面而过,崔奉初的脸冻得都僵了。
季檀珠把稍微暖热些的手贴在他脸上,嘴上不绕过他:“你想的倒美,我只是觉得你若不能入仕,岂不可惜?所以才和母亲举荐贤才,你还是抓紧温书,多写几篇文章才是正理。”
从初次造访崔奉初的书房开始,季檀珠就注意到了他的刻苦。
他指节上因长念握笔而生出的老茧,翻到纸张泛黄起皱的经典,整齐摆放在书案上的锦绣文章,长夜漫漫中的点灯苦读。
崔奉初有天赋,又有崔毓在其旁指点,可他并不是仰仗天赋和资源而懒怠的纨绔子弟。
季檀珠不介意拉他一把。
“你这般好的相貌和才学,我还想着,若你有日为圣人子弟,洛成殿上一朝被指为探花郎,届时,你一身红衣打马过长街,我要给你包下满洛京的春日花,让你做开朝以来最气派的探花郎。”
她这般仔细描绘着他的将来,崔奉初原本略显傻气的笑容渐渐消失。
崔奉初的眉心皱起,两条长而浓黑的眉毛微撇,成了个不易察觉的八字。
他的眼眶霎时红了,蓄满了水光,可崔奉初的目光就这么固执地追寻着季檀珠,不肯眨眼让眼泪落下来。
“檀珠,檀珠……”
情至深处,崔奉初甚至不能用言语表达内心的情绪,只一味叫着季檀珠的名字。
他的心好似被一块布紧紧包裹缠绕,里头有什么东西不断翻涌着、冲击着,令他无所适从。
季檀珠知道呆在冷风里不好受, 提议让崔奉初下马与她共乘一辆马车。
崔奉初却坚持自己骑马,说是不想让长公主觉得他轻浮。
明明冷得快张不开嘴了,却还是端坐在马背上, 紧握着缰绳, 眼神坚毅到能把他立即打包送去升堂审案。
季檀珠摇摇头, 放下车窗帷幔,嘱咐车夫快些赶路。
还未等他们抵达各自府邸处,季檀珠就听到不远处有急促的脚步声和指挥声。
这里已经离崔府和季家老宅非常近了,整条巷子都被二者占据,夜深人静的, 照理说不该有这么多人在府外走动。
季檀珠听不出来这是什么动静,于是掀起帘子一角静静观察。
入眼是侍卫和家丁们举着灯整齐排列,季檀珠看出是自己人, 索性高声询问:“这是怎么了, 为何在此聚集?”
离得最近的侍卫上前一步回答她:“启禀郡主,长公主殿下与侯爷下令,让我们尽快搜寻一人。”
说着, 他展开一副画像,上面赫然画着一张清俊的少年脸庞。
虽然有些细微变化, 可季檀珠还是凭借着特征认出此人身份。
季檀珠的呼吸一滞, 抬眼问侍卫:“找到了吗?”
侍卫面露难色:“郡主恕罪,我等也是刚刚拿到画像, 不过已经有一批人先行出发寻找, 应该不久就会找到此人。”
那就是还没找到。
季檀珠的视线重新回到画像上, 突然被画中人脖颈处两道笔墨惊醒。
河边寂寥的身影和那个胤瑞宫里清冷萧条的身影慢慢重合。
季檀珠急匆匆下了马车, 接过一个侍从手上的缰绳就要翻身上马。
“檀珠,你要去哪里?”
崔奉初在后面喊她。
季檀珠控制着躁动的马匹, 回首应答:“不必担心,我去去就回,你赶快回府休息吧。”
“我陪你一同去。”崔奉初说。
鲤奴身份特殊,最好还是不要与外人有过多接触。
季檀珠闻言,果断拒绝。
“一点家中私事,不便劳烦崔郎。”
话说到这里,崔奉初便没有理由再执意跟上去。
他在原地,未等来季檀珠的下一句话,只见她夜风中猎猎作响的大袖似蝶翼铺张,一声驱马前行的怒喝后,便扬尘而去。
不多时便没了踪迹。
崔奉初感觉心里莫名空落落的。
此时吴鸣与陈默已闻声前来,见他衣着单薄,少了件衣裳,人也未曾下马。
吴鸣于是用手肘怼了陈默一下,挤眉弄眼道:“郎君这是喝了?这样子是醉没醉啊。”
陈默未曾从崔奉初那边刮来的风里嗅出丁点酒气,倒是他身旁的吴鸣今夜喝了不少酒,陈默捂着鼻子,嫌恶道:“我看这里的醉鬼只有你,恶心死了,去去去,离我远点。”
能听见陈默这么多句谩骂的人可不多,吴鸣撇嘴挑眉,迈着大步往崔奉初那里走。
吴鸣还没走到人跟前,就扯着大嗓门喊道:“郎君怎么不下马?看什么呢,这么专注。”
他大着舌头,囫囵吐着字眼,陈默听后,恨不得提前把他打晕拖回府。
这个没眼力见的东西,看样子还准备接着问。
在吴鸣刨根问底前,崔奉初利索下马,冷着一张脸快步往府上走。
走过吴鸣时,还轻飘飘留下一句:“把他私藏的酒全部扔掉。”
吴鸣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陈默:“ 扔谁的酒?你,还是我?”
滴酒不沾的陈默沉默了,他牵过马,狠狠踢了吴鸣屁股一脚,不欲与醉汉多理论半句。
崔府的灯火渐次熄灭,那边寻找鲤奴的人马打着灯笼,举着火把四处搜寻。
季檀珠循着记忆往河边去,她四处张望,未见那人身影。
季檀珠脑子比方才冷静了不少,知道他继续留在这里的可能性不大,于是问身后人:“这一带的客栈找过了吗?”
回话的人说:“还没有,先前派去的人都往城门口去了,长公主的意思是,让他们在城口挨个排查过路的人。”
季檀珠说:“那便先搜这条街道上的所有酒楼和客栈,挨个儿去找,尤其要打听落过水的黑衣少年,找不找的到都要回来回话。”
众人得令,立即分散开来寻人。
季檀珠也跟着下马,她此刻心乱如麻,不过并未急着挨家询问,而是站在原地等人。
她不能错过任何蛛丝马迹,哪怕没有立即找到人,能听到些鲤奴的去向也算收获。
不过今日正值佳节,来往间人群熙攘,能记起这么一个少年的路人并不多。
更何况,那人还有意避开他人的注意。
这样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季檀珠摩挲着腕间手串,想起初见鲤奴时,他一身破衣旧衫,站在骄阳之下,脊背笔直的模样。
指尖扣在一颗圆润的珠子上,季檀珠心底灵感突现,她不顾迎面而来的人,快跑过百病桥,来到桥下。
走到桥洞边,跟着她莫名其妙跑起来的侍卫还想继续跟进,却被季檀珠抬臂拦下。
季檀珠拿过他手上灯笼,特意又说了一遍:“若没有听见我的指令,不要跟过来。”
说完,她举起光源照亮前路,一步步走向黑暗。
在无人问津的阴暗角落里,少年抬起小臂遮挡忽如其来的光亮。
灯笼的光泛着黄色暖光,很柔和,可这光对于一直处于黑暗的鲤奴来说,还是刺眼。
鲤奴下意识皱起眉,直起身子看向来人。
还未看清这人的样貌,他就已经看到了她的衣摆。
是那个崔氏子的。
鲤奴立马猜到了来者是谁,他赶忙掌心对外张开,想要捂住自己的脸。
另一只手探到墙壁,想要背过身子站起来逃走。
季檀珠眼明手捷,抓住他被冷湿衣物泡到发青发白的手腕,不容拒绝道:“是你吧,鲤奴。”
他想要甩开季檀珠,却没多少力气。
“你认错人了,我根本不认识你。”
季檀珠气极反笑,连连道:“好,好,好!”
接着,她把灯笼扔在地上,空余出来的手掐住少年两颊,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若你不认识我,为何不敢正眼看我?”
打在两人脸上的光线倏尔暗下去不少。
鲤奴的眼睛早已适应,他眼光颤动,鼻息厚重,抿着唇一言不发。
那模样季檀珠很熟悉,就是不服气。
季檀珠把他抵在墙上,发觉鲤奴这半年似乎长高了不少,五官虽还青涩,也已有了细微变化。
要不怎么说青春期的孩子一天一个样呢,大半年不见,她连鲤奴的声音都认不出来了。
想到这里,季檀珠又觉得是自己操之过急。
这孩子心性倔强,命途坎坷。
天意摧折,赋他满身伤痕半生凄凉,予他不知生死的未来,可他偏不认输,就这么摸爬滚打长到如今。
季檀珠到底是心软了。
不过鲤奴迟迟不肯松口认错,她还是有些生气。
她不再执着于问他为何不与自己相认,而是换了个更柔软的问题。
“我给过你银子,为何不住店。”
这次鲤奴回答的倒快,而且意外实诚。
“容易被查。”
一个给了台阶,另一个如愿下了台阶。
这样话就好说了。
可季檀珠心里头憋着一肚子气,她十分痛恨鲤奴不爱惜自己的各种行径,他为自己附加苦难,如乐趣一般自我折磨。
季檀珠生硬开口:“你是选择自己在外头住,还是和我回家。”
不管他选择什么,季檀珠都会令人严防死守,没她的允许,这小子的房间连蚊子都不许随意进出。
季檀珠本以为鲤奴这般不服她管教,理应选择远离她。
可鲤奴答复很快。
“我和你回家。”
季檀珠不给他后悔的机会,俯身提起灯笼,拉着他的手腕就往外走。
刚出桥洞,鲤奴就没忍住打了个哆嗦,接着就是打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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