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落水到现在已经过去许久,冬季严寒,也就他这种犟种能咬牙坚持到现在。
“如果我今夜没回头找你,你是不是打算把自己冻死?”
季檀珠说话句句带刺,鲤奴难得不与她互怼,闷着头不吱声。
不是他知错了,季檀珠刚才就注意到他异于常人的脸色。
嘴唇苍白,脸颊却通红。
眼神还会在对峙时不由自主涣散。
恐怕这会儿脑子已经烧得不甚清明。
季檀珠让侍卫掌灯,解下外袍胡乱罩在鲤奴身上。
这里没有干净衣服让他更换,她只能寄希望于这些无用功。
已经有人把马牵了过来。
季檀珠力气小,自己先上马,然后让侍从护着鲤奴上马。
鲤奴坐在他身后,整个人晕晕乎乎的,刚靠在季檀珠的后背就想闭眼。
“不许睡,我还在前头给你挡风呢,你要是有点良心,就陪我聊聊。”
鲤奴听见季檀珠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水膜般模糊不清。
好半天,他才把那些字在脑子里拼合成句,辨认出意思。
“好。”
季檀珠听见他的声音,心里松了口气,她感受到身后的鲤奴挣扎着要起来,连忙扯过他的手,说:“抱紧,要是被甩下马,我可要笑话你一辈子。”
鲤奴正是要脸面的年纪,经她话一激,立即收紧手臂。
季檀珠不敢多耽搁,立即启程。
崔奉初今夜无眠, 他睡不着时从不强迫自己。
于是,趁着月色正好,他披了件外衣在院中散步。
恰巧在路过前院时, 听见外头的哄闹声。
有人高声喊着:“回来了, 回来了。”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说是哪位回来了, 可崔奉初还是没忍住,悄悄打开一掌宽的门缝往外头瞧。
人影交错间,崔奉初看到了季檀珠站在灯火通明的巷道里,冲马背上的少年伸出一只手。
她的半张脸在明灭闪烁的火光中呈现出一种带着神性的平和。
那少年神情桀骜,不知为何, 只愿意让季檀珠靠近自己。
崔奉初想到了一个不合时宜的词——恃宠而骄。
他屏住呼吸,几乎快要把两人的侧影望穿。
季檀珠没有看到他,应该说, 她这会儿无心去管崔府门后站了谁。
她正在吩咐人去收拾出一件干净的卧房, 顺带再让医师过来。
那少年似乎感应到了这边的视线,他神情恹恹,状似不经意般朝崔家大门处撇了一眼。
崔奉初看清了他的脸, 也看清了他身上搭配的不伦不类的衣服。
河岸边的少年爬了上来,这次他没有给崔奉初任何挑衅的暗示动作。
而是如崔奉初当时那般, 极快的掠过门后的人。
就在崔奉初以为, 是这少年没看到自己的时候,他又忽然拽了拽季檀珠的衣袖。
她发钗上的流苏因此摇摇晃晃, 米珠穿成的链条闪着低调的光。
季檀珠并未羞恼, 她还以为鲤奴快要昏倒, 头也没回, 下意识伸手去搀扶他。
鲤奴表情未变,遥遥往崔奉初这里又望了一眼。
他绝对是故意的。
崔奉初胸前起伏不定, 刚要推门而出,就被人敲了脑袋。
他忿然回首,看到是崔毓后立刻关上门,躬身埋首问候道:“祖父。”
崔毓上了年纪,双目却不似寻常老人般浑浊,反倒有一种看破世间红尘的清明感。
他瘦到只剩一把老骨头,苍老的皮贴着骨,像是竹竿一样细长耿直。
发际线很高,满头银丝被一根磨得不见棱角的木簪子盘起。
无论何时出现,他都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妥帖。
崔毓这一生无子,崔奉初的父亲是他三十多岁时从族中过继而来的孩子。
可他父亲更喜欢生身父母,与崔毓并不亲近。
中途还闹出过不太好看的事情。
崔奉初原以为这个名义上的祖父该不待见自己了,可他来到安平后,反倒与崔毓相安无事。
崔毓于崔奉初而言,更像是一位严师,而非慈祥的祖父。
所以,他一直对崔毓心生敬畏,不敢多亲近,亦不敢在他面前犯错。
崔奉初不知崔毓是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又默默看了多久,心中不免忐忑。
崔毓手中那把陈旧的扇子在他掌间犹比戒尺,只需一次敲打,就能令崔奉初望而生畏。
谁料崔毓并未直接训斥他,而是喊他跟上来。
崔奉初不解其意。
崔毓见他不动弹,语气平淡:“还要站在那里自取其辱吗?”
他们祖孙二人一般高,若是同岁,应当是才貌不分伯仲的如玉郎君。
崔奉初应了一声是,赶紧跟上。
崔毓带他来到崔家的藏书阁外间,那里是崔毓平日里看书喝茶的地方。
今夜,他的桌案上还摆了棋盘。
两人各执黑白棋子对弈,崔毓让他先手。
崔奉初师从当朝棋圣,心中自然有三分底气。
可未过一盏茶的功夫,崔毓便寻到他一处疏漏,将他三颗棋子的气口悉数堵上,无声吞杀三子。
“心浮气躁。”
崔奉初不服气,定要向崔毓证明自己,他这一局气势汹汹,杀气很重,不多时,便扳回崔毓一程。
就在他落子成定局时,崔毓捻着温凉的棋子,不紧不慢追了一步。
一滴汗从崔奉初额角滑到眼尾。
攻守易势,棋局就此反转。
崔毓仍未看他,继续评价。
“恃才傲物。”
崔奉初的手都是抖的,捏着棋子犹豫不决。
他的棋子就在指间,可他不敢再轻易落子。
崔毓抬眼,从崔奉初的棋笥中摸出一子,继续说:“瞻前顾后。”
说罢,将这颗与自己对立的棋子下在盘上。
崔毓替崔奉初赢了自己。
崔奉初深吸一口气,道:“祖父神机妙算,孙儿受教了。”
崔毓听完,不予评价,开始收子。
“你有本事入郡主的眼,可也要有本事过得了长公主那关。”
这件事瞒不住崔毓,崔奉初早就料到会有这一日。
可他没想都崔毓这般平静。
就好像,他什么都知道一样。
崔奉初闭眼,良久,他才说:“祖父教训的是。”
崔毓见他这副模样,摇了摇头,继续说:“我本无意干涉你的事,年轻人有野心是好事,只是你不明白一个道理,这世间很多事情并没有两全之法,很多路也不可回头重来。”
崔奉初知道他意有所指。
“孙儿会尽力一试。”
崔毓皱眉,默默收拾残局,不发一言。
待到他整理完毕,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从身后架子上的暗格中取出一个盒子。
盒子看着有些年头了,崔毓递给崔奉初,示意他打开。
崔奉初照做。
只见盒子里有一根玉雕狐狸簪子。
玉的成色极好,小狐狸栩栩如生,都说玉有灵性,在这根簪子上真是分外贴切。
崔毓解释道:“这是我与你祖母的定情之物,现在,我把它留给你们。”
崔奉初还以为崔毓会对他和季檀珠的来往极力反对,如今看来,竟有意外之喜。
方才棋局上的不快被冲散了不少,崔奉初一直紧张着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
“多谢祖父。”
崔毓摆摆手,起身往藏书阁外走:“不用谢我,你自己的选择,能一辈子不后悔就好。”
他一出门,就淋了满身如水的月华。
他抬头看着月亮,背影寂寥。
无人相伴的元宵,他一人熬了四十年。
反正月相盈亏转换,独留他空守人间。
这边祖孙局已见分晓,那边的季檀珠和鲤奴还各自坚守着一口气。
鲤奴高烧不退,季檀珠坐在他床边,看着众人为他忙来忙去,她就是不动弹,甚至还想一走了之。
要不是鲤奴拽着她的衣袖不让走,她这会儿已经去和周公约会了。
她知道鲤奴还没睡,就和他无声对峙。
直到药已经煎好端进来,婢女低声询问:“要把小公子叫醒吗?”
季檀珠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侧身拍了拍鲤奴的脸颊。
“还装呢,爬起来喝药。”
鲤奴半天不睁眼,季檀珠继续说:“装睡是吧?那我走了。”
这下,鲤奴也顾不得尴尬,睁开眼说:“不行。”
季檀珠接过药碗,让婢女退下,她则随意用翻搅两下,就用勺子舀起药汁往他嘴边送。
刚抵到鲤奴唇边,他就偏过脸。
“烫。”
季檀珠啧了一声,胡乱吹了两下,又递过去,这回可没方才的耐心,几乎是塞进他嘴里的。
屋里的人都在外面守着
“你真是长本事了,陛下带你去上清宫祭祀,你竟敢趁机逃跑。”
鲤奴一声不吭,忙着喝药。
“你为什么乱跑,宫外头有什么让你惦记的?”
鲤奴仍旧喝药,不作答。
若不是鲤奴自己愿意,恐怕季檀珠找人掰开他的嘴,也听不到真正的答案。
季檀珠劈里啪啦问了一通,最后说:“等你病好了,我就让人送你回宫。”
药喝干了,鲤奴无法继续逃避,他抬头,眨巴了几下干涩的眼,说:“好。”
不知为何,他表情分明没有分毫变化,可季檀珠就是觉得他带着点委屈。
季檀珠给鲤奴掖了掖被子,叹了口气:“你真是我的活祖宗。”
鲤奴的头发在来时就有人为他擦净,这会儿已经被屋内的炉火烘干。
“但话说回来了,就算是祖宗,也不能不让我睡觉。”季檀珠拍了拍鲤奴的手,“你放开,我明天还会来找你的。”
鲤奴手松了又紧,最终在季檀珠的眼神施压下松开。
季檀珠总算解放,她的院落就在隔壁,没走几步就回到自己房中。
今夜发生的事太多,她根本来不及复盘,简单洗漱过后就昏睡过去。
翌日清晨,还没等季檀珠去看鲤奴的状况,倒先等来了长公主的传唤。
季檀珠肿着眼睛去给长公主请安。
一进门,就看见长公主正伏在案上写着些什么。
季檀珠行礼问安,长公主也不抬头,招手喊她挨着自己坐下。
依言而行的季檀珠坐在她身侧的软凳上,问:“母亲这么急着唤我过来,可是有要事?”
长公主搁笔,把信扬起吹了吹墨痕,递给身旁的心腹侍女。
侍女拿着信出门,季檀珠猜测这是要封好送往宫中。
长公主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指了指案上的废纸,开门见山道:"你可知鲤奴的真实身份?"
房内无人时,长公主总是这么语出惊人。
自她回到长公主身边,从王公贵族,到朝中新贵,长公主给她讲了不少勋贵人家的刺激事。
嗅到八卦气息的季檀珠很上道:“他与鸿奴不是陛下儿子吗?”
长公主摇摇头,笑得神秘莫测:“陛下前些日子去祭祖,只带了鲤奴。”
季檀珠刚起床,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好半天,她才懂得长公主的意思。
“母亲是说,陛下他只打算认一个儿子?”
第29章 骗子
长公主说:“不管陛下如何想, 天下人只知宫中有位即将长成的皇子,生母早逝,由太后抚养长大, 陛下亲自带着他祭祖, 便是传告朝野诸臣, 这是他中意的储君。”
陛下的诸位皇子接连早殇,朝野请奏过继宗室子的臣子谏言越发多了。
尤其是元后所出的三皇子与五皇子相继夭折后,奏折更是像雪花片子般飞入了殿中。
“九王爷之子沈衍辰,原本是五皇子伴读,名为伴读, 实则是当作继承人培养。可却是个口无遮拦、骄矜自满的蠢货,竟敢于宫中大放厥词。九王本就在朝野中颇有美名,其子薄情寡义, 其心昭然若揭, 若真让他继位,两位公主焉有活路?”
阴差阳错,皇帝只能捏着鼻子把冷落多年的胤瑞宫两兄弟挑拣一番, 选了个相对看得过去的人,来堵住悠悠众口。
“更何况, 我不能不为你打算。”长公主继续说。
外人只见长公主与皇帝兄妹情深, 季氏荣光煊赫,一派烈火烹油, 鲜花着锦之势。
可这些都与宫中恩宠紧密相连。
若储君人选从旁支选出, 季檀珠的将来便不好说了。
“蛟蛟, 他们如何头破血流我不管, 可我还有一个你,若我与你父亲百年后, 你连最后的倚靠都没了,我就是死也不会瞑目。”
长公主握着季檀珠的手,像是捧了一把冰雪在掌间。
天意不可测,人生路长远,谁都不敢说自己能预测未来的风云变幻。
“若命途百种,我就要为你设想千种解法,保你一世富贵安乐。”
季檀珠的手常年都是冷的,肌肤苍白脆弱。
经长公主这么锲而不舍的暖着,竟也有了几分血色。
季檀珠不忍扫兴,因为从系统给出的支线信息来看,她这个身份没几年就会死于疾病。
这些苦心,注定是一场空。
长公主不知,把她揽在怀里轻轻摇晃:“若鲤奴被立为储君,他也当念及你的多此相助。”
季檀珠想了想,觉得她这话并不可靠。
且不论鲤奴能不能做太子,即便他真是太子又如何?
古往今来被厌弃的太子又不止一个,他无亲族庇护,又不得皇帝圣心。
来日后宫再得佳讯,恐怕鲤奴将骑虎难下。
季檀珠委婉道:“可太子还没个定数,鲤奴此次出逃,定会惹怒陛下,母亲何必着急?依女儿之见,倒不如让我在封地上做个潇洒郡主,随心自在,说不定比一辈子呆在宫里更快活。”
她本想提醒长公主,不必太过执着。
可长公主对此事势在必得,她只当季檀珠是小孩子脾气,说:“你不必担心,母亲什么时候骗过你?你且安心,我会为你料理好一切。”
季檀珠叹了口气。
长公主闻声,问:“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说着,又要遣人去寻府内医者。
季檀珠阻止她,将这个话题撂过去:“没有,只是想起鲤奴还在等我。”
长公主巴不得季檀珠多去鲤奴眼前晃晃,好让他时刻记得未还的恩情,催她赶快去:“我看也该用午膳了,鲤奴尚卧病在床,你多去陪陪他。”
季檀珠属于那种玩游戏不爱看过场剧情的人,能及时抽身躲懒自然乐意。
她带着长公主的期待来到鲤奴处。
见他还在沉睡,便让人噤声,自己坐在桌前,让一直跟在身后的丫鬟打开食盒,依次把饭菜摆好。
季檀珠觉得饭菜要趁热吃,不管鲤奴醒没醒,自己拿起筷子就开始吃。
鲤奴则是被活活香醒的。
从昨夜到现在,他因高烧不退,吃什么吐什么,连药也喝不进去。
好不容易把汤药灌进肚子,便一觉睡到现在。
床帐遮挡了光线,这间屋子比较小,外间与寝室只用了屏风隔开,他只能模糊看到屏风上的人影。
“檀珠?”
虽是问句,可鲤奴心中笃定,除却鸿奴与季檀珠,这世上还没人会在乎他的生死。
季檀珠咽下嘴里的虾肉,眼神都没动,手上继续瞄准下一个目标,快准狠夹住一块红烧肉。
“醒啦,饿不饿?饿了就起床吃饭。”
鲤奴这会儿饿到前胸贴后背,却四肢无力,如在云端漂浮。
他看着屏中人影抿唇不语,最终还是坐了起来,裹好衣服后颤颤巍巍往外面移步。
季檀珠喝了几勺汤,再抬眼就看见鲤奴已坐在自己对面,举着筷子,抬起来的右手抖若糠筛。
鲤奴满头大汗,季檀珠却觉得他如今气色要比昨夜好得多。
她主动夹起一块鱼肉,放在鲤奴碗中,道:“多吃点。”
鲤奴小声道谢,埋头吃饭。
季檀珠这会儿已经饱了,便支着脑袋看鲤奴吃饭。
她发现鲤奴吃了好一会儿,也只吃面前的白菜豆腐,便说:“你喜欢吃这个,我叫小厨房再做一盘过来。”
鲤奴却说不用,可仍旧只吃这一盘菜。
季檀珠后知后觉,拿起长筷,给他每样都夹了些。
她边夹菜边看鲤奴把自己的腮帮子塞得鼓鼓的,笑着问他:“好吃吗?”
鲤奴嘴里没什么味道,连咸淡都尝不出来,看到季檀珠殷切期待的神情,把原先的话咽回肚子里,说:“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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