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自那时起,他便立志,要做一名像父亲一样保家卫国的大将军。他甚至向父亲许诺,下次见面,会耍一整套剑法给他看。
只是不想,那次一面,便是永远。西北战乱,父亲战死沙场,而母亲那时恰逢怀有身孕,妹妹就这样变成了遗腹子。
那时母亲悲痛欲绝,妹妹也就成了她唯一的精神寄托。后来妹妹出生,母亲给她取了一个最好的名字,皎。
皎若云间月。
父亲是家中独子,祖父祖母年事已高,整个沈家,便都指望着他。他不敢有一丝懈怠,从文到武,他向来逼着自己追求更好。
十五岁时他入军营从军,认识了也是新兵蛋子的辰王。那时他并不晓得他是皇子,只当他是一个说得上话的伙伴。两人风里雨里,出生入死,十八岁时,他拿下了赫赫战功,顺利接过了沈家军。
那时他才知道,谢辰是皇子,而且是个十分不受宠的皇子。
别人出身入死能封侯拜相,而谢辰,顶多是个督卫副将。
只是军中的人都服他,愿意听他的话。
后来边疆平定,他便常住京城。那时的沈皎刚满十岁。
珠圆玉润的小姑娘,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如同黑玉,就那么看着你,即使是要天上的星星都恨不得给她摘下来。
沈檐久经沙场,见惯了生死,对于沈皎有时无理的要求,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着。却不想,竟将她惯得如此嚣张跋扈,全然没有一点儿闺阁女子的温柔贤淑。
“哎!”每每想起这些,沈檐便悔不当初。揉了揉发胀的额角,他正说要去书房处理公务,沈母身边伺候的苏嬷嬷就前来请他。
“公子,夫人请你过去一趟。”
沈檐:“……”得,今天这顿骂是逃不掉了。
苏嬷嬷带着沈檐到主院, 刚一进门,一只茶杯便落在沈檐脚边碎裂开来。
溅起的碎片划过他的脚踝,血迹晕染开来, 沈檐只低头看了一眼, 就看向上首的沈母, 明知故问道:“母亲这是怎么了, 发这么大的脾气?”
他冷眼看向沈母怀里的沈皎, 指桑骂槐道:“你们一个个是怎么伺候的,不知道老夫人身子不好吗?。”
平日里,沈檐在府里都是一副温润的做派, 已是不怒自威, 令人生畏。如今骤然发怒, 吓得在主院伺候的一众下人们“哗啦啦”跪了一地。
坐在沈母身边的沈皎触及到他燃着怒火的眼睛,也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但又想起自己如今有靠山没什么好怕的,梗着脖子瞪了过去。
“做什么,难不成你是想把主院里的人都发卖了,让我老婆子一个人过活不成?”沈母也横眉冷对。
自上次失踪归来后,她这个儿子就总和他对着干。她明显感觉到,儿子有些和她离心了。
对上母亲的怒火,沈檐语气反倒温和下来,温声说:“母亲言重了, 只是母亲如此生气,她们竟没有一人上前劝慰, 着实令儿子生气。”
“我为什么生气难道你不知道吗?”沈母打断他的话,“我且问你,你为了外人斥责皎儿, 可有此事?”
“确有其事,但这件事是皎儿她先”
沈檐想解释,但沈母根本就不给他机会,“皎儿怎么了,不过是让你这个当兄长的帮帮忙而已,你不帮也就罢了,竟还指责她没有教养。”
“是,皎儿从小没了爹,在我跟前长大,是我这个做娘的不好,没有教好她。”沈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拍着胸口,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这熟悉的味道,让沈檐顿时头大如斗。
但凡沈皎有个不如意,他娘总是用这一套逼他就范。可就事论事,感情之事,是能强迫来的吗,这不是将人往火坑里推吗?
“母亲,”沈檐无奈的叹了口气,“那傅云修已经有了心上人,我不能为了皎儿,便勉强人家。”
但沈母不以为意,“一个通房罢了,算得什么心上人,到时候发卖不就行了。”
相同的话术,让沈檐瞬间想起两年前,她也是这番说辞。
“一个乡下人罢了,无媒无聘,算得什么成婚。给点钱打发了就是了。”
记忆回溯,往日种种,今日种种,一起叠加让沈檐顿时怒火中烧,“感情之事又岂能勉强,母亲为何总是强人所难,非要将有情人分离?”
“你这话什么意思?”沈母“噌”地一下站起身来,“你是在指责我吗?”
沈檐即使再气,也怕真将沈母气出个好歹来,到底软了声音,“儿子不敢。”
怕自己再待下去会说出更难听的话来,沈檐选择暂时回避,“这件事恕儿子无能,母亲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他说这话时,看向的却是沈皎。沈皎被他慑人的目光吓到,心虚的移开了头。
“你,你这逆子!”沈母气指着他,眼巴巴地看着沈檐走出大门,才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这是怨我,怨我拆散了你们。我告诉你,便是我死了,也断不会让那乡下人进门,拉低我沈家的门楣。”
从主院出来,沈檐看着眼前曲曲折折的走廊,只觉得心力交瘁。
自打他失踪归来后,母亲对沈皎是越发溺爱和偏执了。她难道不清楚,惯子如杀子,她这样惯着沈皎,迟早会出事。
反正这一次,他绝不会妥协。
主院里,沈皎看母亲被大哥气成脸色发青,心中愧疚不已。若不是她来告状,母亲也不会气成这样。同时也怨沈檐,为何平日里什么事儿都能答应她的大哥,在她的婚事上,反应竟这般强烈。
但其实,让沈檐反应强烈的不是她想和傅云修成婚,而是傅云修有心有所爱。他不愿意拆散这对有情人。
只是沈皎可不管这么多,无论怎样,,傅云修这个人,她沈皎都要定了。
客栈里,傅云修刚坐下,便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公子可是冷了?”馒头问。
“没有,估计是有人在念叨我。”傅云修说着,嘴角止不住的上扬。
估计是阿满又在想他了。
只是可惜,他一时半会儿还回不去。
虽说照沈檐的话说傅长泽被释放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看不到人,他终归心里不踏实。来都来了,也不差这两天。
但自己几日不回去,又没个音讯,阿满指定会担心。不若给她写封信吧。
说干就干,傅云修找来小二要了纸笔,思忖片刻,提笔落墨。
卿卿阿满,见字如面。久违芝宇,时切葭思……
傅云修坐在桌前,一写就是大半日。那上头的内容肉麻的,让馒头都不忍直视。
写好信,傅云修亲自找了信客送去,还反复叮嘱让他路上小心,别掉了。
阿满收到信时,是傅云修写好信后的第二日晨起。
如往常一般,阿满起床洗漱,吃过朝食后,准备收拾东西去街上摆摊。却忽然听得外头有人敲门。
阿满本以为又是侯府的人,却不想开门却是个生面孔,确认她就是阿满后,递给她一封信便走了。
看着那信封上遒劲的“阿满亲启”四个字,阿满不用看落款,便知这信是何人写得。
也顾不上摆摊了,阿满回到房中,仔仔细细地净了手,这才小心翼翼地将信封拆开。
而信上开头的第一句话,边让阿满红了脸。
俗话说事以密成,傅云修怕书信半路掉了落在有心人手里,所以信中并未写有关傅长泽的事儿,更多的是自己的近况,以及对阿满的想念。
还说自己路过京城官学,修建的十分古朴典雅,以后可以让他们的孩子也来这里读书。还说自己看中了一款青玉簪子,十分衬她,还后悔去京城时没带着她,如今长夜漫漫,只能伴着思念入睡。
信的末尾还有一句:鄙寓均安,可释远念。
“嘁,什么跟什么嘛,谁念了。”阿满嘴上嫌弃,那笑容却灿烂的如初升的太阳。
不过想想,傅云修都给她写信了,她是不是也该回信一封才合适。
不过自己那个狗爬字……
阿满苦恼了一阵儿,但随即一想傅云修又不是没见过她的字,便决定不内耗了。
拿着信到傅云修房间,从一旁的书架上找出写信用的纸,倒水研磨,咬着笔杆开始想自己要写什么。
思索片刻,阿满终于提笔,郑重地落下两个字。
见字如面,展信舒颜。
…………
反正她没有公子那么好的文采,就当是跟他聊天了,想到什么写什么。
阿满写了这段时间她的花露生意,写了前日去看程阿公,他说要外出游历。说了这几日柳夫人常来梧桐苑打听情况。顺带着,阿满还说了这些日子侯府的动荡。
承安候府有两房,傅云修父亲傅轩这一支是长子长房,还有个二房是傅云修的叔叔傅昂那一支。
两人虽是亲兄弟,但品行相差极大。长子傅轩自小聪明伶俐,可奈何总是放浪形骸,是个靠不住的。相较之下,次子傅昂则端正耿直,成熟稳重。虽说有些少言寡语,但两者相较,孰好孰坏还是一目了然。
傅氏一族上到族长下到族老,都认为次子傅昂是承爵的不二人选。就连当时的老侯爷也都这么认为。
可谁成想,一次宫中宴请出现了刺客,傅轩在混乱中救下了当时尚且年幼的五皇子,陛下念其忠勇,又知他已至弱冠,特定他为承安候世子,还许诺将来若是他承袭爵位,爵位不必降阶且顺延至下一代。
如此一来,侯府众人也不得不重新考虑继承者。毕竟,傅昂实力再出众,品行再好,他承爵后,侯府的侯爵便会按照规则降为伯爵。到时候他们的风光和荣耀,也会跟着降级。
于是,众人一改往日的态度,欢欢喜喜的拥簇着傅轩继承了爵位,成了新的承安候。按照规矩,成年后的傅昂则搬出了侯府,另立门户。
老侯爷觉得亏欠这个儿子,傅昂立府是送去了侯府近三成的家业,可即便如此,傅昂对此事还是耿耿于怀。尤其是傅轩后来,骄奢淫逸,四处拈花惹草,甚至弄出个什么梧桐苑,说是身子不好在那儿疗养,但其实就是个淫窝。
侯府的声誉和家业都在他的经营下每况愈下,更是让傅昂咬牙切齿。
好不容易,傅昂等到这位大哥亡故,可长房那边又推出来个傅长泽暂代家主。
其他不说,单单是柳氏娘家的势力,对他就是的一种震慑。
如今,柳家倒了,傅长泽入了大牢,估计是死路一条。傅云霆一心科举,志不在此,傅云修又是个病秧子,虽说现在看着活蹦乱跳但说不定那天就死了。再者说他病了这些年,侯府支持他的族老已经屈指可数,也没有自己的势力,不足为惧。
所以,现在一切障碍都铲平了,轮到他登场了。
柳夫人说,眼下二房那边联系族老,说是要重新推举家主,趁着之后新帝登基,将这爵位给定下来。
而且,原先被傅夫人笼络住一心支持傅云霆的人,私下里似乎也有反水之意,不知道二房那边使了什么手段。
傅云修接到阿满的信时,已经是来京城的第七日了。
沈檐那边传来消息,说是他跟辰王提了傅长泽的事情。按辰王的意思,傅长泽并未参与谋反,也就不必等到大赦,查清楚就直接放了。也算是报答傅云修上次的恩情。
不出意外的话,估计再有个两日,傅长泽便可以出来了。
傅云修去了大牢,告诉了傅长泽这个好消息。回客栈便听店小二说有他的信件。
空白的信封,上面并未写字。这让傅云修一时猜不透是谁写来的信。
“这信是从哪儿来的?”傅云修问。
“是方才信客送来的,说是从雍州来的,店面要给傅公子你。”店小二回答。
傅云修大概猜到是谁写的信了,顿时心情大好,咧着嘴了句“有劳了”,便急急忙忙地回房去了。
傅云修在客栈住了也有七日,店小二还是第一次见这位傅公子这情绪这般外露,一时也好奇究竟是谁送来的信。
难不成是心上人?
馒头早已见惯了自家不值钱的模样,故而也没觉得有什么,跟店小二点头致意后,紧跟着傅云修回了房。
被太阳照了一下午的屋子里有点热,馒头进去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了窗户。这才拿起杯子,倒了一杯茶给傅云修。
“公子,喝茶。”
但现下傅云修那有功夫搭理他,只匆匆说了句先放着,连眼神都不舍得给他一个。
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傅云修拿出里面厚厚的一沓信纸,翻开了,只看到第一句话,便笑得见牙不见眼。
捧着信,将那开头的两个字放在唇齿间反复琢磨。越琢磨嘴巴咧得越大。
馒头喝完了一杯水,就看见自家公子只笑得一脸痴汉样。
虽说偷看他人的信件是不好的,但他终是没忍住。
借着倒水的功夫,馒头歪着头偷偷瞅了两眼。待看清那两个写得并不算工整,甚至还没他写得好的云修二字后,馒头一脸黑线。
这到底有什么好开心的?
不就是被阿满唤了名字吗?
他每天还被阿满馒头来馒头去的使唤呢。他骄傲了吗?他自豪了吗?
真的是,让人无语。
馒头暗暗翻了个白眼,表示十分不理解。
也幸亏傅云修没注意到他,否则肯定少不了对他的一顿戏谑。
有情人之间的小把戏,便是寻常的一句话,都能乐好久。更何况这还是阿满第一次叫他的名字。虽然是用写的,但也意义非凡。
傅云修盯着自己的名字笑了许久,这才终于把目光放在正文上。
前头都是阿满关心他的情况以及一些家长里短,但后头……
越往下读,傅云修眉头便皱的越紧。
二叔未免有些太心急了。
看样子,他是想趁着他们兄弟三人都不在的这段时间,逼族长立家主了。或者说,他和族长是合谋。
若是别人如此处心积虑,傅云修或许不会管,甚至还会帮忙添一把柴,可是他这位二叔……
傅云修眸中闪过一丝冷意。
当年梧桐苑失火,虽然官府最后给出的原因是意外失火,可是大火后,那原本住在梧桐苑的陈氏却不见了。
巧合的是,在梧桐苑失火前的那一段时间,陈氏忽然和二房那边走得极近。这让人不得不怀疑这其中有猫腻。
然而陈氏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自己又因为救人伤了身子,造成毒发险些丧命。这事儿也就暂且搁置了。
而父亲亡故后,他这位二叔也确实跳出来说要挑起侯府的重担,但当是柳夫人一家独大,背靠柳勋这个宣威将军,终是没让二叔得偿所愿。
想不到,如今柳家刚一倒台,他这位二叔就又坐不住了。
可眼下,他自己便是想阻止,也没有什么必胜的把握。
而今,唯一能震慑住住他的,似乎也就只有傅云霆举人的身份了。
傅云修来京城多日,还尚未联系过傅云霆。
思来想去,傅云修还是决定见见他。
即使他恨傅夫人,觉得她厚此薄彼,为了傅云霆牺牲了他,但这事儿到底跟傅云霆没关系。
傅云修找上傅云霆的时候,傅云霆刚从外面垂头丧气的回来。
傅长泽入狱,傅云霆整个人急的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这些日子,他几乎是找遍了自己能找的所有关系。可平日里总说让他有事尽管开口的长辈,眼下却对他的请求三缄其口。要不就是提前猜到了他的来意,称病谢客。
都已经八天了,别说为二哥脱罪了,便是连见二哥一面他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