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修看着桌上的瓶瓶罐罐,良久才道:“我替阿满谢谢你。走吧,我带你去看看她。”
傅云霆是外男,不好进阿满的闺房,傅云修边让他隔着窗户远远的看了一眼。
看着往日里总是活力满满,笑颜如花的阿满如今面色苍白,毫无生机地躺在哪里,傅云霆心里很不是滋味。
一拳落在墙上,咒骂道:“这该死的云阳伯府,即便阿满真有错,也不该将人打成这样。”
傅云修没说话,眼中满是恨意。
昨日程老传了消息来,那姚氏的脸,跟阿满的花露没有半分关系。是她自己在吃坐胎药,又嘴馋,吃了好些云阳伯从京城带回来的海鲜,五脏失调,滋生毒素,又没得到排解,最终由面而出,生了毒疮。
他的阿满,何其无辜。
阿满昏迷的第六日,云阳伯府的人敲锣打鼓的,上门来致歉了。鼓手和锣手身穿红色吉服,敲敲打打,引得不少街坊邻居前来观看。
不知道的,还以为谁家成婚呢。
馒头打开了门,为首的是云阳伯府的管家,在他身后,是傅夫人以及族长和几个族老。
云阳伯府声势浩大,四五个箱子被人抬了进来,摆放在院子里,说是给阿满的一点心意。
在云阳伯眼里,阿满不过一个通房,即便是冤枉了她,死了也便死了。但奈何她背靠侯府大公子,又与程老关系匪浅,也是为了双方的面子,这才弄了这么一出。
傅云修不是要说法吗,这便是说法。
“我家老爷说,误会阿满姑娘实在是不好意思,这些东西,都是给阿满姑娘礼物,也算是一点赔偿。”
“无妨无妨,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伯爷有心了。”族长对着云阳伯府的管家笑得老脸上尽是褶子,几个族老也是笑逐颜开,一副与有荣焉之色。
“傅夫人,我家老爷说多谢您推荐了程神医,眼下夫人的脸已经好的差不多了,等改日必会登门拜访道谢。”
“只是小事一桩,不必挂怀。”傅夫人脸上笑着,心里却满是嫌弃。她可不愿意姚氏那样的狐媚子来她的东苑,脏了她的地方。
一群人欢欢喜喜,侃侃而谈,锣鼓声响彻天际,乐曲欢快,全然不顾这院里还有尚在昏迷的病号。
傅云修忍了又忍,但终是在族老一句一个的“下人”面前失控。
“够了。”
他厉呵一声,打断了几人的交谈,横眉冷对,对于管家说,“拿着你的东西,滚出梧桐苑。”
“哎,”被人当众说滚,于管家有些不干了,“傅老,傅大公子这是何意啊?难不成是嫌我云阳伯府的礼不够厚?”
“哪里的话,那孩子就是久病缠身有些魔障了,你别往心里去。”族长说。
“那就好,既如此,我便不再叨扰了,还要回去跟老爷交差呢。”显摆也显摆够了,心意也到了,于管家见傅云修已经到了发怒的边缘,就想着快点远离是非之地。
“有劳你亲自跑一趟了。”族长说。
几位族老送于管家出门,连带着跟他来的小斯和锣鼓手也呼啦啦地出了门,小院登时安静下来,只有外头的十几双眼睛直直地盯着,等着看热闹。
族长嫌丢人,使了个眼色,让人关上了门。
这还是族长这么些年第一次进梧桐苑。早些年这地方是承安候的欢乐窝,到处的纱帐绸缎,显得十分淫靡浪荡。而眼下,小院里的淫靡之气不再,倒多了几分温馨与人气。
族长打量着站在廊下的傅云修。
身姿挺拔,面容俊朗,气质出众,如琢如磨,站在哪里,颇有些承安侯年轻时的样子。
想着他这些年受过的苦,族长到底是没舍得斥责他,“云修,你说你这是何苦呢。那云阳伯亲自派人登门致歉,你如此行事,岂不是打人家的脸。”
傅云修想着族长方才对着于管家曲意逢迎,对他也没什么好脸色,出言讥讽道:“那族长想我让我如何,难不成要我跪下来磕头谢恩。”
“云修,”傅夫人没想到他竟敢如此跟族长说话,忍不住出声训斥,“怎么跟族长说话呢。这件事,说到底也是阿满的错,若不是她抛头露面卖那个什么花露,又如何会惹上云阳伯府?”
“说到底,她也只是个下人,云阳伯府愿意为了这事儿道歉已是给了侯府面子,你还要如何?”
“是啊云修,”族老也跟着帮腔,“云阳伯府已经给了态度,这件事便就此息事宁人,总不好为了一个下人,与云阳伯府为敌。”
“可不是,自你爹去世后,侯府便一再走下坡路,实在犯不着为一个下人,再生事端。”
“够了,”见他们字字句句都是对阿满的轻视,傅云修再也忍不住了,大声道:“阿满不是下人。”
他一字一顿道:“她是我的妻。”
傅云修冷声说:“堂堂侯府,竟会因为一个弱女子而左右为难,实在可笑。既然你们不愿意为她讨回公道,想要息事宁人,那便请回吧,至于这些东西,你们稀罕,那就拿走吧。馒头,送客。”
“云修,你想干什么?”傅夫人有些不放心,怕他还要找云阳伯府的麻烦,徒生事端,“万不可冲动。”
“傅夫人,请回吧。”傅云修不愿在听他们说话,转身进了屋。
馒头见状,敞开大门,态度强硬道:“各位,请吧!”
族老们面面相觑,族长更是气得不行,仰天长啸,“不肖子,不肖子,我傅家完了啊,出了这样一个不肖子。”
待几人出了门,馒头看院里这些东西碍眼,想想公子方才的态度,索性将其全都扔了出去。
几个大箱子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露出里头的东西,尽是些粗布料子,唯一好点儿的,还是几件花色早已过时的袄裙。
馒头都好奇,也不知道云阳伯府是从哪里淘来的这些个垃圾。
不过也足以看出云阳伯府的傲慢以及对阿满的轻视
馒头扔完东西就关上门进去了,那些看热闹还没散去的邻居,看着地上的东西,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捡。
这些东西在馒头看来是些垃圾,但在他们看来却是好东西。
几人面面相觑许久,最终,理智战胜了羞耻,一股脑儿上前,将地上的布料瓜分了个干净。
虽说是粗糙了些,但做成衣服,也够一家子人穿一阵子了。
屋里,傅云修听馒头说那箱子里只是几匹布后,并没有丝毫惊讶。
从于管家傲慢的态度,他就知道云阳伯府并没有将阿满当回事儿,那送来的东西,自然也不会贵重到哪儿去。
傅云修不在意这些,他知道阿满也不会在意,他只是好恨。
恨云阳伯府无视法纪,草菅人命。
恨侯府为保全自身,息事宁人。
恨自己软弱无能,被人轻视。
更恨自己无权无势,无法替阿满讨回公道。
如果他不是个病秧子……
如果他不是侯府的边缘人……
如果他……是侯爵的继承人。
一晚上,傅云修就这样立在阿满的床前。浓浓的恨意将他淹没,心底那头沉睡良久的恶魔,最终冲破了牢笼,占据了他的理智。
他要变得有钱有权,才能护住她的爱人。
翌日,天阴沉沉的。
昨夜刮了一夜的风,院里到处都是从别处刮来的枯枝落叶。
馒头起床后先扫了院子,去厨房熬了粥,又去了阿满的房间看阿满。
果然,阿满还没醒,而公子,依旧是在阿满床边趴着睡的。
馒头拿起滑落在地上的披风给傅云修披上,见他睡的沉,也没舍得叫他,便关上门出去了。
房门的响动惊动了床上的人,阿满手指动了动,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这是哪里?
阿满睡得有些发懵。
她只记得自己在摊子上卖花露,然后来了几个男人,二话不说就将她带走,然后她就见到了他们口中的夫人,约么二十多岁的年纪,打扮的穿着华丽,满头珠翠,只是那张脸却溃烂流脓,十分可怖。
她说是她的错,是她的花露害的她烂了脸,她说要给她些教训。
她让下人用沾了盐水的鞭子打她,让丫鬟拿针扎她,还要用生了锈的刀划烂她的脸,说要让她也尝尝烂脸的滋味。
想到这里,阿满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伸手想摸摸自己的脸,才发现自己的手被人牢牢地攥住,根本动弹不得。
阿满偏头,对上的是傅云修那张憔悴不已的脸。
阿满缓缓从傅云修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她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但她知道,公子肯定又为她操心了。
阿满伸手,手指缓缓划过傅云修的俊秀的眉眼,挺拔的鼻梁,最终落在他因为干渴而有些泛白的唇上。
当时在那样的环境下,她都以为自己死定了。
回想她这短短的一生,阿满没有太大的遗憾,唯一让她耿耿于怀的,就是不曾对公子亲口诉说过她的心意。
还好,公子及时出现,救了她。
阿满还依稀记得,迷蒙中,公子踏光而来,抱着她飞奔出那个吃人的地方。
阿满猛得睁大了眼睛。当时公子来救她,似乎是自己快步走进来的,如果不是自己做梦或者是临死前的遐想的话,那公子的腿……
阿满挣扎着起身,想要亲自查验一下。
馒头煮好了粥端进屋,一打开门就看见在床上挣扎的阿满。端粥的手一抖,“嘭”地一声,粥碗掉在地上四分五裂,巨大的声响终于唤醒了傅云修。
傅云修被吓得一惊,睁开眼,正好就对上阿满那双灵动的杏眼,明亮澄澈,正在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等了数日的人终于清醒,傅云修心中喜悦,鼻头也开始发酸,忍着流泪的冲动,他伸手去触碰阿满,生怕自己是做了一场美梦。
在触及到阿满手背温热的触感后,傅云修终于确定,阿满是真的醒了。满腔的担忧与愧疚化作思念,傅云修再也忍不住,伸手把将阿满揽进了怀里,“阿满,你终于醒了。”
“太好了,太好了。”修长的手臂如同两个铁钳子死死的围住阿满,巨大的力道似乎要将阿满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阿满被勒得有些喘不上气,伤口处也隐隐有些发疼,下意识想推开他,却忽然觉得自己脖颈里一阵濡湿。
公子……哭了?
意识到这一点,阿满想要反抗的手僵在了原地。
傅云修的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砸在她的脖颈里,同时也砸进了她的心里。
阿满放弃了抵抗,反手回抱住傅云修,一下又一下的轻抚着他的后背。
直到阿满回应的那一刻,傅云修才终于有了实感。
阿满真的醒了。
连日来巨大的恐惧和害怕骤然消失,一时间,傅云修只觉得自己整个人如同踩在棉花上一样。
怀中人的温柔小意,将他心中的空洞填满,那种失而复得的满足感,让他迟迟不愿意放开抱着阿满的手。
阿满也就这样仍由他抱了许久,许久……直到,她感觉手臂和脖子有些发酸。
“公子。”阿满不舒服的动了动,傅云修这才放开她。
“抱歉。”傅云修说。
“没事儿。”阿满摇了摇头。看着他充满血丝的眼睛,以及干到爆皮的嘴巴,忍不住心疼,“我睡了多久?”
“六天,整整六天,差点,差点我就以为我要失去你了。”想到这些,傅云修仍心有余悸。
“对不起,让你为我担心了。”阿满伸手抚上他的脸颊,“瘦了。”
她低头,看向浮傅云修的腿:“你的腿……”
“好了,已经可以行动自如了。”傅云修说。
“真好。”阿满粲然一笑,傅云修伸手,再次将她抱了个满怀,“对不起,我应该早些告诉你的。”
“没关系。”阿满趴在他胸前,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说:“那时我在昏迷中,看见公子踏光而来,我便想着,我可不能死,我还没看见过公子站起来的样子呢。”
“呵,小骗子。”傅云修轻笑一声。当时她整个人近乎昏死过去,怎么可能会看到他。
不过是为了让他不自责罢了。
“阿满,以后,我定不会再让你受一点伤。”傅云修说。
这是对阿满的承诺,也是她自己的目标。
以后,别人有的,他的阿满也要有。
压抑了许久的梧桐苑,因为阿满的苏醒,再次充满了生机。
朱婶子得知阿满醒了的消息,拿着一篮子鸡蛋前来看她。
“快快快别下地了,好好养着。”见阿满要下来迎她,朱婶子急忙阻止。
将篮子放到桌上,朱婶子上前坐到阿满的床上,“你啊,总算是醒了,你都不知道,你昏睡着的这些时日,傅公子日日陪着你,整个人憔悴的厉害,我瞧着啊,你要是醒不过来,他可能也要跟你去了。”
阿满静静的听着,没有搭话。
朱婶子拉着她的手,心疼道:“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好不容易这傅公子的腿好了,你又遭了这样的难。什么云阳伯府,简直不是东西。”
“婶子。”阿满拍拍她的手,示意她不必生气。
云阳伯府做的事儿,阿满已经听馒头说过了。
虽说知道自己是遭了无妄之灾,但阿满心中,并没有太多的怨恨。
穷人的命在那些个富人眼里本就不算命,这是阿满早就知道的。她无权无势,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也对,犯不着为这些人生气。你呀,就好好将养着,婶子还等着喝你跟傅公子的喜酒呢!”
“婶子。”阿满娇嗔一声,闹了个大红脸。好端端的说事儿,怎么又扯到喝喜酒上来了。
朱婶子看她这模样,忍不住打趣道:“哟,还跟婶子我藏着掖着啊,那日我们整个巷子的人可都听见了,傅公子当着傅家族长和他娘的面,说你是他的妻呢!”
“啊?”阿满一头雾水,她怎么没听馒头说起过这事儿呢?
朱婶子见她一脸懵,也晓得她并不知晓,“是真的,我们整条巷子前来看热闹的人可都听见了。”
朱婶子前脚刚走,后脚,傅云修端着饭菜进来。
“朱婶子走了?”傅云修问。
阿满“嗯”了一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傅云修。
傅云修将饭菜放在桌上,起身正好对上阿满探究的目光,忍不住挑了下眉,“怎么了,这么看着我?”
“刚才朱婶子来,说了一件事儿。”阿满说。
“哦,是吗?”傅云修倒没往心里去,拿起桌上的粥,舀起一勺粥吹了吹,往阿满嘴边送去。
眼下阿满并不想吃饭,脑袋往后一靠,制止住了傅云修投喂的动作,问道“你就不想知道他说了什么?”
傅云修看她不把话说完是不会吃饭了,索性将碗放在了一旁的矮几上,无奈道:“好吧,那她说了什么?”
“她说……她那日听到公子当众承认,说我是你的妻。”
傅云修:“……”
傅云修怎么也没想到朱婶子竟然会跟阿满说起这个,登时红了脸,尤其是阿满的目光还如影随形,羞得他耳尖都红了。
傅云修大手一扬落在阿满的后颈上,强迫她转动脑袋看别处,“别看。”
“噗……哈哈哈哈!”没想到自家清冷如玉的公子也有这般的窘态,阿满笑得前仰后合,抱着肚子在床上打滚。
傅云修便任由她笑,良久,等她笑够了,这才正色地看着她。
“阿满,”傅云修看着她的眼睛,“那日的话,我并不是随口一说,而是经过我深思熟虑的结果,所以你愿不愿意”
“愿意,”没等他说完,阿满便急急地开口,“我愿意。”
不管是什么,我都愿意。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的眼里,都只有彼此。此时此刻,爱人的眼睛,胜过时间所有最动听的情话。
第65章
阿满苏醒后的第三天, 被“请”去云阳伯府看病的程老终于露面了。几日不见,老头儿眼瞅着是胖了,看来云阳伯府的饭菜不错。
“什么胖了, 我这是没睡好的浮肿, 浮肿。”程老被傅云修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 向阿满告状, “满丫头, 你也不管管,好歹我也是为了给你正名才这般忍辱负重的。”
都说医者仁心,程老既被请去看病, 自然不会推辞, 但这期间, 姚氏也受了不少苦,脸上那钻心的疼, 比起阿满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程老还趁机,收了她不少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