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走吗?”馒头问。
“我什么时候说我要走了?”阿满反问。
馒头:“……”
他以为昨天那个情形,阿满肯定是不愿意再留下了。
不过公子也是奇怪,好端端的,怎么就让人进去了呢?
思索间,馒头忽然觉得自己身上凉飕飕的,这才惊觉自己方才出来尿尿,没有穿外衣,而且这一冻,他感觉自己快要尿出来了。
都来不及和阿满打招呼,他一下子就闪没影了,留下阿满在原地一头雾水。
馒头上完了茅房,又回房穿了衣裳,等再去厨房的时候,阿满已经麻利的生好了火,烧上了水。
这下好了,他唯一的活也没了。
听见他的叹气声,阿满自灶间抬头,问他,“馒头哥,为什么厨房里什么吃的都没有?”
她方才还想着找点米煮粥的,却发现厨房里什么东西都没有,橱柜里是空的,就连厨房的顶都破了个洞,呼呼的往里灌风。
“你们平时都不做饭吗,那都吃什么?”
“饭菜由侯府那边送过来的,一日三餐都是。”馒头说。
原来如此。
阿满点点头,想起侯府那个气派的大门和高楼林立的院子,阿满觉得侯府的伙食一定也差不了。
厨房没有自己的用武之地了,馒头转头就去伺候傅云修。
这个点了,公子应当是醒了。
蹑手蹑脚的推门进去,馒头见傅云修已经起了,正在床上穿衣服。馒头急忙上前帮忙,顺便查看公子身上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好在一切如常。
等傅云修穿好衣服,那边阿满也已经烧好了热水。馒头打了水过来,浸湿了帕子给傅云修擦脸。
“公子,我早起的时候看见,阿满姑娘从你房间出来了。”馒头思来想去,决定还是问问。
万一是阿满趁着公子睡着了偷偷溜进去的呢。
傅云修擦脸的手顿了一下,又继续,低低的“嗯”了声。
“是公子让他进来的?”馒头又问,丝毫没发现,自家公子快要把脸给擦烂了。
方才他醒来后看见阿满不在,心里还松了一口气,想着自己至少不用尴尬了,而且馒头也不知道。
谁成想这么巧,竟然给馒头撞上了。
傅云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假装没听见,认真的擦脸,直到外头响起敲门声,才终于得救。
“是那边送饭的来了。”馒头说着,就要出去拿饭,却听见一阵脚步声风风火火的跑过去了。
倒是积极的很。
馒头腹诽,又跟傅云修说起了阿满,“公子,我看那阿满姑娘并没有走的意思。”
“怎么?”傅云修问。
“早上我碰见她时问了,她自己说的,而且她又是生火又是烧水的,还想着做饭呢,一点儿都不像要走的样子。”馒头说。
从昨天种种,傅云修也看出来了,那小丫头心大胆小又固执,但他还是笃定的说:“会走的。”
等她看透一切,就会走了。
“公子,馒头哥,出来吃早饭了。”阿满的声音自外面响起,清脆嘹亮,如同早晨的朝阳。
饭厅在厨房侧面,说是饭厅,其实就是个随意搭建的小棚子,还是四下漏风的那种。
阿满去厨房捡了些还没烧完的木炭,用一个破烂的盆装着,放在傅云修要坐的位置充当火盆。
傅云修推着轮椅过去,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火盆。
倒是个心思细腻的。
馒头拿着碗筷过来,厨房屋顶坏了,时不时的会往下漏土,碗筷放在那边,总是一层灰尘,所以馒头索性将碗筷放进了自己房间。
反正他一个人住一间大屋子,橱柜放在那里也不显得拥挤。
“我说怎么没在厨房找见碗筷。”阿满接过碗筷放在桌上,兴冲冲的打开食盒。
侯府送来的饭盒是红漆木的,偌大的一个饭盒,拎着就沉甸甸的。光是看这盒子,阿满觉得里头的吃食肯定是极好的。
只是,当她打开食盒后,笑容僵在了脸上。
她甚至怀疑,是不是她昨晚没睡好,眼睛花了。
饭盒的第一层,是一小碟咸菜,黑黢黢的,看不出食材本来的样子,散发着一股难言的味道。
阿满打开第二层。
第二层倒是正常,是四个白面大馒头,应该是醒发了很久,胖乎乎的挤在一起,美中不足的就是稍微冷了些。
打开第三层,里面是个带盖的大瓷碗,瓷碗里面是红豆粥,好像是刚煮好的,还散发着热气。
若是寻常人家,这样的朝食已经算得不错了,可侯府哪里是平常人家,更何况傅云修还病着。
这饭,怎么看都不是一个病人的吃食,没有荤腥也就罢了,竟连一点新鲜的蔬菜都没有,竟这么敷衍吗。
难不成是侯府没钱了?
阿满想着侯府那气派的高门大院,就觉得自己这想法可笑至极。
“公子?”阿满抬头看向傅云修,就看见他们主仆俩神色如常,似乎早就习以为常。
“食不言。”傅云修开口打断了她将要出口的询问,阿满只能暂且咽下心中的疑惑,平静的给两人打好了粥。
梧桐苑吃饭没有什么主仆之分,三人同桌而食。
阿满喝了一口粥,才发现这粥徒有其表,米是硬的,红豆根本就没熟,喝在嘴里口感极差,十分寡淡。又尝了咸菜,好家伙差点每把她齁死,着厨师绝对是打死了买盐的,至于馒头,都不用她自己尝,光是看馒头掰开的那半个就能看出来,馒头是昨天的,最里面还有夜里冻出来的冰碴子。
阿满心里五味杂陈。
这已经不是敷衍不敷衍的问题了,这是明显就没把公子当主子看。
吃饭时,阿满频频抬头,但傅云修面不改色,吃完了一小碗粥和半个馒头。
阿满搅着碗里的粥,心中涩涩的,有些难以下咽。
虽然自己跟这位冷面的公子接触的不是很多,但阿满却看得出来,公子是个面冷心热的,他虽说不想留下自己,可也没有真的苛待自己,无论是昨晚馒头给她安排房间还是给他吃食,她知道都是他点过头的,否则馒头作为一个下人,又怎么敢。
更何况,昨天夜里他并未真的让她在外面过夜,其实他大可以让她再地上睡一夜的,但他并未如此,阿满也不是没看出他的挣扎,但终究,他还是让他睡了软榻。
就冲这些,阿满就知道,外人嘴里的公子并不是真正的公子,公子,其实是个极好的人。
可现在,极好的人却得了个这样的待遇。
阿满想着想着,眼眶就有些发热,也没听见上首的傅云修已经喊了她好几声了。
“阿满,阿满。”对面的馒头看不下去了,扯了扯她的衣袖,“公子问你话呢?”
“啊?”阿满茫然的抬头,正好就对上了傅云修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澄澈的圆眼被泪水洗过后更加的明亮,带着一股子稚子般的清纯无辜,就这么毫无预兆的撞进了傅云修的眼里。
傅云修猛然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砰砰砰”地跳的极快。但好在他的理智还在,假咳了一声移开眼。
馒头适时的开口,“公子是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作者有话说:
----------------------
求收藏啊求收藏~
昨晚公子的仁慈,让她差点就忘了自己并不被人欢迎。
阿满低下头思索了片刻,悠悠道:“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
她的声音很低,却依旧坚定,跟昨日傍晚一模一样。
傅云修就不明白了,梧桐苑这破地方究竟有什么好叫她留恋的。明明之前那些人都不用他赶,住一晚上吃一顿饭,自己就先受不了逃走了。
“姑娘心智如此坚定究竟是图什么,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就是个废人,又是侯府的弃子,姑娘跟着我,捞不到一丝好处。”傅云修神情讥讽,也不知是在讽刺自己还是讽刺阿满。
阿满从他的话语间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他,好半晌才朱唇微启,“不是。”
她声音太低,以至于傅云修压根就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尤其是在阿满就这么明晃晃的盯着他看的时候。
傅云修忽然就很想知道她说了什么,他问道:“什么?”
“我说,公子不是废人,也不是弃子。”阿满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了傅云修的心上。
“呵!”傅云修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话,忽然就笑了起来,“你算什么东西,竟也配说这种话?”
从他坐上轮椅开始,侯府的每一个,便都觉得他成了一个废人,言语间有意无意的贬低,眼神里似有若无的怜悯。若说那时他还有一丝坚持,那在父亲去世后,他被诊断出活不过二十五岁时便彻底崩塌了。
家主走得突然,又并未拟定少主,各方角逐下,他这位嫡长子却成了一枚真正的弃子,为了不碍着别人的眼,他便自个儿搬了出来,至少能安静的了此残生。
馒头跟着傅云修多年,知道自家公子最忌讳别人说起这些,更何况阿满这算是触到了他的逆鳞。
自家公子虽然性子冷淡,但待人接物却向来是彬彬有礼,如今都对阿满爆粗话了,可见是真的生气了。
他拉了拉阿满的袖子,示意她别说了,可阿满却根本不听,反而是直接顶了回去,“那公子觉得,外面那些嚼舌根的人就配吗?”
从方才傅云修说话的眼神中,阿满看得出来他对“废人”“弃子”这两个字的厌恶,可见他心中还是有所挣扎的,只是面对悠悠众口,他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开始相信,自我厌弃。
“外面那些嚼舌根的人,是真的了解公子吗,他们说的,就一定是真的吗?”在阿满看来,真正的废人,是像村里那些偷鸡摸狗,游手好闲的人,他们一天好吃懒做,打架斗殴是常有的事儿,祸害自己不说,还祸害别人,阿满觉得这样的人才是废人。
公子只是腿脚不好,可即便如此,他也并未事事都假手于人,而是自己尽力而为,平日里读书练字,侯府那边送来的吃食,他也从来不嫌弃。他不过是换了一种活法独善其身,又如何称得上是废人。
这么多年,劝过傅云修的人其实也不在少数,但那些人无论怎么说,最后在看见他的腿后,便总是一脸惋惜,只有阿满,她好像看不见自己的废腿,就那么直白的,甚至有些莽撞的否定掉了那些话,甚至还反过来质问他。
了解他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些人品头论足起来,好似各个都是大师一般。
看着阿满如此坚定的承认自己,内心向来黑暗的角落忽然照进来一束光亮,刺眼的让傅云修不敢直视,只能低下头去逃避。
可目光落在那两条因为常年坐着表面看似无异,实则青筋暴起丑陋不堪的腿上,在龟壳里躲久了的人忽然就又缩回去了。
即使再心有不甘,可废人就是废人,他已经没有几年好活了,还能翻起什么风浪来呢?
傅云修冷笑一声抬起头,对上阿满那双干净的眼睛,满是讥讽的说:“了不了解,事已成定局,姑娘也没有必要为了留下而刻意讨好我,我不需要什么通房,也不需要传宗接代,所以,你留在这里,于我来说不过是个累赘。”
傅云修眼神凉薄,说出的话更是伤人。“累赘”二字,对阿满杀伤力更是无与伦比的大。
自小时候有记忆起,村里就会有一些人说她是阿婆的累赘,若是没有她,阿婆会活得轻松些,她哭着去找阿婆告状。这种时候,阿婆总会跑去和那些人理论,然后抱着她摸着她的头,温柔的说:“我们阿满才不是阿婆的累赘呢,阿满是阿婆的宝贝。”
后来再懂事一点,再听到这种话,她就开始不在理会。她不想阿婆那么大年纪了还为了她去跟别人吵架,被人抓着痛处骂。
可不理会并不代表不在乎,“累赘”二字终究是成了埋在阿满心底的不可言说的伤。在阿婆生病的那三年,阿满看着她那么痛苦,有时候也会想,或许她真是个累赘,否则阿婆就不用那么辛苦,也就不会累病。
可是现在,傅云修却又将这伤口撕开,露出底下早已溃烂流脓的真相,痛苦有增无减。
若是以往,阿满会装作不在意没听见,可不知怎地,现在她忽然就想为自己辩解几句。
“我不是累赘,”阿满声音极大,义正辞严,“公子,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走的,我一定会向你证明的,我只会是你的助益不是累赘。”
最后两个字,阿满几乎是含着泪说出来的。
傅云修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那句话说错了惹的阿满这么大反应,但都这个地步了,她居然还不肯离开,傅云修也是头大如斗。
最后只得冷笑一声,“好啊,那我拭目以待,但如果你做不到,那还请早些离开。”
最终,傅云修也没能如愿将阿满赶走,但两人的战争却是一触即发。
馒头一个人夹在中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早饭吃的不欢而散,傅云修和阿满各自回了房。
屋内,阿满靠在床头,所有的委屈在一瞬间迸发,“吧嗒吧嗒”地掉着眼泪。
她不是厚脸皮非要赖在梧桐苑不走,而是她真的没有地方去了。阿婆走了,村里的房子也抵了债了,她现在身无分文,在这邕州人生地不熟的,出去就是死路一条。
她也明白公子的立场,自己是夫人在公子没有同意的情况下强硬塞给他的,而且就昨天的情况来看,夫人对这位大儿子其实并不怎么在意,所以突然塞一个人给他,出于什么别的目的也未可知,公子不喜她也是正常的。
可即便想通了这些,阿满还是觉得很难过。
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想要活下去就这么难?
右上房里,傅云修的心情其实也很不平静。
别看他手里拿这本书,可自打进屋以后,他就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目光不自觉的看向窗边的软榻,脑中浮现出昨天深夜醒来后看见的景象。
当时月光钻进窗户,正巧就落在了软榻上,皓月如水,榻上的人儿缩成小小的一团,乖巧的像只无害的猫儿。
其实自他有记忆后,他就几乎没怎么何人同房而眠过。
小时候母亲总是很忙,就将他扔给乳母抚养,乳母人很好,待他也像亲生儿子一样。但年幼的他很清楚,他并不是母亲。后来弟弟出生,母亲好像一下子就不忙了,有整天的时间去照顾他,吃喝拉撒,无微不至,从不假手于人。
那时他已经五岁了,为了赌气,就说不再需要乳母陪睡了,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小孩子争宠的伎俩,有时候真的挺幼稚的。
而自从梧桐苑失火后,他已经许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
不仅仅是因为腿疾,还因为午夜梦回,他总会梦见当初那令他无力的一幕。
若是他健康一点,腿脚利索一点,或许父亲就不会死了。
但昨夜,因为阿满的插科打诨,他居然难得的睡了个好觉。虽然中途因为不适应醒来过好几次,可最终还是沉沉睡去,以至于连清早阿满离开都不知道。
他虽然有些贪恋,但也只是贪恋。
总不能就因此毁了一个姑娘的一生吧!
梧桐苑的日子,总是一眼就能望到头的,阿满若是真留下,除了蹉跎岁月,还会与她名声有损,对她没有半点好处。
他总会死,可她的日子还长着呢,何必困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离开这里,阿满无论去哪儿,都会活得欢快恣意。
而生活在阴暗角落的蛆虫,曾经窥见过天光,也该心满意足的死去。
中午,侯府那边送来的饭食,傅云修并未出去吃,而是让馒头送进了他的房中。
如此明确的态度,阿满又如何感觉不到,但她并未表现出什么,吃饭的间隙,还能和馒头聊天。
苦痛中长大的孩子,总能很好的自愈。
其实阿满一直不明白,傅云修无论怎么说都是主子,侯府的下人怎会如此胆大妄为,将这样的吃食给他。
就像今日的午饭,虽然有两盘菜,但其中一盘那菜色,明显就是剩菜又热了一下,而且依旧无半点荤腥,怕是侯府的下人吃的都没有这么素。
“因为现在侯府是二夫人执掌中馈啊。”馒头嚼着一根不知名的菜叶子,一脸的不屑。
侯府的人阿满虽然没见过,但二夫人的威名,阿满却是听过的。
似乎公子的腿就是因为她下毒才残的,没想到她现在竟然执掌着侯府中馈。
“可是大夫人不是还在吗?”阿满不太懂。有钱人家,一般不都是大夫人掌管着家中一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