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掌柜的虽疑惑,但也知道店小二必不会骗他,只是……
掌柜的抬头打量着阿满。
这姑娘到底什么来头,竟让东家这般偏向她。
她做的胭脂,在这丽人坊,怕是给客人擦脚上都不配。
而且看她这穿着,也不像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反倒是更像是她们身边的丫鬟,莫非……
王生目光落到阿满脸上,长得倒还算清秀,也算有几分姿色。
他目光赤.裸的在阿满身上游移,这让阿满从心底生出几分不舒服,下意识便皱起了眉。
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王生收回了目光,忽然笑了起来,“原来都是误会,姑娘请坐,请坐。”
对方突如其来的变脸,让阿满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人家让她坐,阿满也不好拒绝,只能在就近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王生使了个眼色,店小二上前,给阿满奉了茶,“姑娘请喝茶。”
阿满接过,并没有喝,就放在了桌上。
如此不给面子的举动,王生却并不恼,依旧笑呵呵的,“刚才只顾着说话,倒是忘了问姑娘贵姓?”
“免贵姓林。”阿满说。
“原来是林姑娘,不知姑娘家住何处?”许是怕阿满误会,他又赶忙解释道:“姑娘别误会,只是我看着姑娘像我一个故人,所以才有此疑问,若是冒犯了姑娘,纯属无意。”
对方铺垫了这么多,势必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阿满虽不明白他为何会有如此大的转变,但也知道肯定和方才店小二说的话脱不开关系。
到底发生了何事?
“我家住在方平巷,但我却并不是邕州人,掌柜的怕是认错人了。”
方平巷,到确实离东家家里很近。
王生这下确定东家确实不是认错了人,点了点头,说道:“在下王生,是这丽人坊的掌柜的。今日请林姑娘前来,也只是想弄明白姑娘日日前来的意图。毕竟丽人坊着偌大的生意,同行觊觎眼红也是常有的,若有冒犯之处,还请林姑娘多多包涵。”
“没有没有,”阿满连连摆手,对他着话里话外的尊敬感到受宠若惊,“我只是来看试妆,没有别的心思。”
“我知道。”王掌柜点点头,“听闻姑娘也是卖胭脂的,不知可否给我看看你的胭脂?”
“?”他这个请求倒是阿满没有想到的,但既然人家开口了,阿满也不好拒绝,只好揭开篮子上蒙着的布,从中取了一盒胭脂出来。
因为方才的混乱,篮子里的胭脂早就乱作一团,但好在里头的胭脂是完好的。
阿满将胭脂递过去,王掌柜接过,打开后仔细的打量了一番。
如他所想,这胭脂品质虽然不算次,但也称不上好,确实是连在丽人坊出现的资格都没有,至于这装胭脂的盒子,更是廉价到不能再廉价的竹盒,如今的邕州,但凡是家里过得去的人家,用的胭脂都不会是竹盒的。
也不知道东家哪根筋搭错了,竟要收了这样的胭脂。这不纯粹浪费钱吗?
不过这点钱,他们丽人坊也确实不缺,若是能博得美人一笑,赢得芳心,似乎也不错。
王掌柜唇角微勾,随即合上盖子,将胭脂放在桌上。
“胭脂倒是好胭脂,林姑娘好手艺。只是听闻,林姑娘卖胭脂到现在,一盒颜值都没卖出去?”
“呃……”虽说是事实,但被人当着面说出去,还是挺尴尬的。
“不如这样吧,以后林姑娘的胭脂,我们丽人坊收了,每盒就按二十文来算,有多少我们收多少,也免得你每日走街串巷,风吹雨淋的,姑娘意下如何?”
“丽人坊要收我的胭脂?”阿满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或者是幻听了。
她自己有几斤几两她还是很清楚的。
“王掌柜莫不是在打趣我,拿我开涮?”阿满不信。
“当然不是,”王生斩钉截铁道,“王某自然是诚心想与姑娘合作,林姑娘当好好考虑考虑,机不可失啊。”
阿满盯着王掌柜看,对方是一脸的真诚。但阿满总觉得,他眼底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像是不屑,又像是讥讽。
而且若对方一开始叫她来做生意,阿满或许还会觉得自己天赋异禀,对方慧眼识珠,可偏偏对方是在对她兴师问罪后,现在又突然转变要和她做生意,实在古怪。
她即使再想赚钱,也能察觉到这其中有猫腻。
“多谢王掌柜的抬爱了,只是我深知自己的手艺如何,王掌柜还是不要再打趣我了。”
阿满这话说的不卑不亢,倒也算是给了王掌柜台阶,叫他不至于尴尬。
王掌柜还想再劝,阿满却直接拿回桌上的胭脂,站起身,态度明确又坚决,“若是没有其他事,我就先走了。”
说完,也不等王掌柜再说话,径自离开了。
王生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像阿满这般不识好歹的,他也懒得再和她费口舌,等阿满走远了后,直接起身去找东家。
“她真这么说?”听完王生的描述,傅长泽颇感意外。
方才他来没见到王生,一问店小二才知他在会客,而且是个女子。
出于好奇,他就在门口看了一眼,却不想来人是阿满。
店小二跟他说阿满日日来丽人坊看试妆,而且也在卖胭脂,估计是藏了什么祸心。
傅长泽上次与阿满见过一面,知道他是大哥身边的人,而且大哥也十分信任她,便想着帮她一把,也算是个人情往来。
不曾想,对方竟然拒绝了。
“倒是个聪明谨慎的。”
若是换了旁人,知道丽人坊愿意花二十文来收她的胭脂,怕是早就高兴的没边一口答应了。
不愧是那人身边的人,这处事风格,竟然一模一样。
“罢了,她既然不愿意,那便随她去吧!”傅长泽一脸笑意,语气中并没有被拒绝的恼怒,反而掺杂着丝丝无可奈何后的……宠溺?
这让掌柜的越发好奇,那女子究竟是和来头,竟让自家东家这冷面阎罗,露出这样的表情。
阿满出了丽人坊, 门口的试妆还没有结束。
然而阿满心有余悸,已经没了丝毫观看的兴致,一溜烟的回了家。
梧桐苑里, 傅云修正指点着馒头装裱画作。
给吴道的《春江花月图》已经收尾, 赠与知音的东西, 自然是要郑而重之, 所以傅云修特地让馒头去书局挑了时下最好的裱纸, 用来装裱。
大门并未上栓,阿满直接推门进来,“砰”的一声巨响, 给馒头吓得手一抖, 差点把画都撕坏了。
馒头心中暗骂一声, 侧过身子去看是谁这么没礼数,就看见阿满垂头丧气的进来。
“你怎么这会子回来了?”馒头问。
“别提了。”阿满闷闷不乐的走进凉亭, 将手里的篮子放到一边,拿起桌上的水壶倒了两大杯水喝下,这才开口,“今天去丽人坊看试妆,被人逮住了。”
闻言,傅云修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逮你,怎么回事儿?”
“就是我不是每日去丽人坊看试妆吗, 只看不买,时间长了, 人家看我也是卖胭脂的,就觉得我是不是有什么坏心思。”阿满叹了口气,“说来也奇怪, 那掌柜的一开始还对我没个好脸色,后来竟说要和我合作,让我以后把胭脂都送到丽人坊去,不知道什么意思。”
“那你答应了?”傅云修继续手里的动作。
“没有,”阿满顺手帮他按住拐角,“他这转变转变的太突然了,我怕里面有什么猫腻,就没答应。”
“倒也不会,”傅云修说:“其实丽人坊,是柳夫人的嫁妆,平日里都是老二在打理。”
“二公子?”经他这么一说,阿满忽然想清楚了其中的关窍,“所以是二公子授意,让王掌柜和我合作的?”
阿满想到那会子话说到一半,那个店小二进来奉茶跟王掌柜咬耳朵。
当时王掌柜看向她的眼神可是十分诧异。
想来就是这个原因。
阿满的沉默,让傅云修一时猜不透她的心思。
“可是后悔了?”他问。
“那幸好我没有答应他。”阿满说。
“怎么说?”傅云修问。按理来说,比起其他人,傅长泽至少知根知底,而且有丽人坊兜底,阿满至少不用这么辛苦,而且还有钱拿。
“我可不敢和二公子合作。虽说公子您信任二公子,那二夫人呢?二夫人可是想着法子磋磨你呢。若是我真与丽人坊合作了,将来有一天,二夫人拿这些来威逼利诱我,让我做一些不利于公子您的事儿可怎么办?”
比起合作,她更喜欢自力更生,好歹自由,不会受人掣肘。
阿满自认不是个聪明人,所以她就不蹚这趟浑水了。
为了造成不必要的误会和麻烦,自那日起,阿满便很少再到丽人坊去看试妆。
偶尔路过正好碰上,也只是匆匆一眼,绝不长久逗留。
每日雷打不动的游街卖胭脂,时间长了,也有小姑娘会上前询问。
畏畏缩缩的,一看就是第一次用胭脂。
阿满自己化妆的时间也不长,自然是明白对方的心理,
凭借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和从丽人坊学来的手艺,阿满主动提出可以帮她试妆,最后还真就卖出去了一盒。
小姑娘对着镜子左看看,右看看,满意的不行,还说要介绍好姐妹过来。
阿满自然乐意,临走时还送了她两片自己刚研制的口脂,算是给她第一位客人的福利。
自此,阿满的胭脂生意总算是开张了,许是应了开门红的福,连着好几日,阿满出门都有客人。
虽说只有三两个人,除去成本下来也只有一斤猪肉的钱,但阿满却乐此不疲。每日出门前都跟打了鸡血似的,精神的不行。
忙碌的日子总是匆匆,很快,邕州便到了深秋时节。
天气渐冷,落叶飘零,贺老师傅将霜打后的花朵摘下给阿满,告诉她,这是最后一批。
阿满知道,自己的胭脂生意,怕是还未稳定,便要暂停了。
如今天冷了,室外的花几乎都枯死了,要想买到鲜花,就须得到到城外的温室花房里去买。然而花房里的花,都是供人观赏用的,一枝就价值不菲,买得起的都是富贵人家,那里是阿满这种寻常百姓能碰的。
至于说自己赁个温室,且不说温室本身的租金就很高,便是里头的花草,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阿满自卖胭脂到现在,拢共才赚了一两银子不到,算上之前卖菜所得,也才不过四两,实在没有这个财力。
思来想去,阿满还是决定先停一停,等明年开春了再继续。
秋风萧瑟,繁华的长庆街也少了几分热闹。
沿街叫卖的货郎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炒货。热火朝天的一口大炉子上架起一口大锅,锅里细细的河沙炒的发黑,倒入一碗豆子翻搅,很快便能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伴随着阵阵豆香,使人口齿生津。
阿满拢着袖子,在周边徘徊了许久,终是忍不住买了一小包。
这豆子就是要趁热吃才有滋味,阿满瞧着自己篮子里的胭脂。入秋了花少了,连带着卖散胭脂的货郎都少了,所以阿满这几日生意还不错,最后一批花朵她做了二十多盒胭脂呢,不过两天,就剩下一半了。
照这个样子下去,不出三天时间就能全部卖光。
先回去吧,也不差这一两天。
今儿个这天实在是太冷了。
寒风阵阵袭来,吹到人脸上生疼。阿满将豆子塞进怀里温着,拢了拢袖子,缩着脖子就往家里去。
回到梧桐苑,阿满先去东上房见了傅云修。
推门进去,满屋的温暖立马席卷全身,傅云修正倚在软榻上看书。在他脚边,是两个巨大的地龙,里头的炭火正烧得旺盛,红扑扑的,看着就暖和。
阿满先是从怀里掏出豆子放在软榻的小几上,这才舍得伸手去烤烤火,边说:“这是长庆街生意最好的一家炒货,人都挤满了,还热乎着呢,公子尝尝。”
傅云修看阿满那风尘仆仆的模样,就知道她是怕豆子凉了不好吃,所以一路上跑着过来的,忍不住轻笑出声。
似乎自阿满来梧桐苑后,他就吃了各种奇奇怪怪,曾经不曾尝试过的东西。
绿豆糕,条头糕,豆子,那些曾经侯府嫌弃粗俗的东西,阿满倒是一个不落的让他尝了个便。
但不得不说,味道确实不错。
傅云修伸出手,捻起两粒豆子放入嘴里。入口酥香,带着豆子特有的芳香,温温热热的,倒是极其适口。
“确实不错。”
“是吧是吧,”阿满高兴的眯起了眼,这才发现,馒头不在屋里。
“馒头呢,怎么不见他人?”
“在后院呢。”傅云修说。
“那我去看看他。”
傅云修想说让她暖暖身子再出去,然而话刚到嘴边,阿满便已经跑了个没影儿了。
只有微微震颤的屏风和小几上散发这阵阵豆香的豆子,预示着曾经有人来过。
傅云修无奈失笑。
这丫头真是一点儿都闲不住。
阿满回屋换了身轻便的衣裳,便到后院去寻馒头。
踏过月亮门,远远的就看见后院浓烟阵阵,就连空气中都是一股火烧火燎的味道。
走到后院推开门,阿满就看见馒头正叉腰站在一堆柴火旁边。在他旁边是一个封闭的大铁盒子,浓白的烟就是从那个铁盒子的缝隙里挤出来的。
“又在烧炭,”阿满走上前去,指着马棚的方向,“不是已经烧了很多了吗?”
这个烧炭的方法还是馒头从阿满那儿学来的。
傅云修身体不好,畏寒怕风,所以天气一凉,屋里便烧上了地龙。
以前梧桐苑的木炭都是从外面买的,价格贵不说,质量也很一般,动辄烧起来烟尘尘的,叫人十分难受。
阿满以前在村里见过邻家阿伯烧炭,于是便照着记忆里的模样,让馒头打了个烧炭用的铁盒子。
梧桐苑的杂物房里废铁极多,除了铁匠的手工费,倒也花不了几个钱。
至于烧炭用的木柴,后院这成片的果林便是上好的原料。
自从自己能烧炭了之后,东上房的地龙都是烧两个,昼夜不停,屋里一进去,暖和的就跟春天一样。
但按理说烧了这么些天,这炭火应当是够过冬的了,谁成想这馒头竟跟上瘾了似的,见天儿的往后院跑,一待就是大半天。
馒头见阿满过来,拍了拍手里的灰,随即又深深叹了口气,“还不够,程先生说公子的畏寒之症随着年岁见长会越发严重,今年冬天又来得早,我怕……”
怕什么,馒头没有明说,但阿满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原本还满脸笑意的阿满,现下却再也笑不出来了。
一年一岁,对旁人来说可能是喜事,但对于公子,却是催命符。
“就没有一点儿办法了吗?”阿满问。
公子这样好的人,怎能就这样英年早逝。
馒头摇摇头,“程先生的师父曾是大晟人人皆知的名医,程先生继承了他的衣钵,又曾在宫里侍奉龙体,只是年岁大了,这才退下来。”
当年公子中毒后,无数大夫都束手无策,侯爷为此还专门求到皇上面前,请太医令出手,可都没有办法。最后也是好不容易才寻到的程先生,这才保住了公子的一条命。
本来程先生用银针将毒药大部分封在了公子腿伤,后续再用药调理,那怕是一辈子坐着轮椅,活到五六十岁总是没问题的,不曾想在公子二十岁那年,侯爷所在的梧桐苑失了火,公子不顾自己的腿进去救人,致使银针移位,毒性扩散。
最终,公子因为那场火灾只有几年好活,侯爷也因为在那场火中烧伤严重,不到一个月就去世了。
所以说,程先生都说没办法,那就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阿满深深的叹了口,也不再打搅馒头烧炭。
两人静默着,对着冒烟的铁盒子发呆,许久后,阿满才终于回过神来,呼出一口白气,“我先去做饭了。”
下午,天气阴沉的越发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