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一滩水不是水,膏不是膏的东西, 阿满都怀疑自己时不时真不是做胭脂的这块料,不然怎么总是失败。
她就是照着红杏给的方子一步一步做的, 怎么就失败了呢?
糟蹋了不少花不说,关键是太让人崩溃了。
难不成红杏给的方子是假的?
阿满拿起方子端详。
按说也不应该啊,且不说公子看过没问题, 便是红杏,自己可是抓着她的把柄呢,她没理由骗她啊。
阿满百思不得其解,扔下方子,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精气神一般的走出门去,看着在凉亭里看书的傅云修,低低的喊了一声,“公子。”
傅云修自书卷间抬头,就看见阿满秀气的小脸皱成了包子。
“哎,看来某人又失败了,我看你还是算了吧!”馒头打趣道。
若是往常,阿满可能还会怼他两句,说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可现在……
阿满没理他,回到自己的座位处坐下,这才开口,“你说的对,或许我本来就不是做胭脂的这块料。”
“哎……”馒头的本意是看着阿满垂头丧气的,想着说两句话气气她,让她振作一点。明明往常挺管用的,怎么现在……
馒头转身去看自家公子,结果就看见他瞪了自己一眼。
“我……”馒头想解释,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悻悻的闭上了嘴。
傅云修放下书,推动轮椅来到阿满跟前,问,“怎么回事儿?”
“我又失败了,”阿满俯爬在书案上,略微有些婴儿肥的脸颊被压得有些扁平,声音闷闷的,“明明我都已经按照那个方子去做了……可能……我注定就是个什么都做不成的。”
以前学不好刺绣,现在也做不好胭脂。
阿满叹了口气,将自己整个脸埋在胳膊里。
小小的人儿圈成一团,周身弥漫的悲伤气息,让她颇像被外面的鸟给欺负了的傅宝。
这让傅云修忍不住想要去摸摸她的头,给她呼噜呼噜毛。
只是手伸出去的瞬间,傅云修便又收了回来。
他若无其事的抚了抚袖子,像是在掩饰什么似的假咳了一声,又问,“那你想怎么办,就这么放弃吗?”
“我也不知道。”阿满的声音自书案间传来,沙沙哑哑的,充满了无助。
傅云修没有说话,只是转动轮椅,抬头看着外头高远的天空。
好半晌,他的声音才悠悠传来,“其实曾经,我也曾像你这般怀疑过自己。”
阿满没有抬头,但傅云修知道她在听。
“当时我才八岁,父亲说,我是家中长子,将来是要承担起家族重任的,不能只懂文不懂武,便给我找了个武功师傅。我自幼身体孱弱,师傅也不敢对我要求太高,除去日常的扎马步,便是让我学习射箭。”
“师傅是个射箭的好手,他十步穿杨的箭法让父亲赞叹不已,只可惜,我并不是射箭的这块料,别说是射中靶心了,便是将箭射在靶上,对我来说都难如登天。渐渐的,父亲对我失望了,师傅也不再像最初那般热忱。”
温吞的声音,带着一丝过往的苍凉。
“后来呢?”阿满不知何时已经抬头看着他。
傅云修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不觉有些好笑,“后来,后来我也开始怀疑自己,就像你一样,觉得自己不是做这件事的料。可是我不想让父亲失望,那怕我已经让他失望过好几次了。可这一次,我觉得我可以做到。不就射箭吗,只要方向是对的,总有一天会中。”
“从那之后,我只要又空闲的时间,就偷偷跑到后院去练习射箭。没有了师傅和父亲的监督,我的心态也平和了下来,渐渐的,倒也有了长进,虽说长进不大,但好歹是能射中靶子了。”
“知道我坚持了多长时间吗?”傅云修忽然转头问道。
阿满摇了摇头。
“半年,整整半年时间。所以说,你不过只是坚持了半个月,便要轻言放弃吗?”
“可是……”阿满想反驳。
她觉得这两件事并不能对等。
射箭一次射不中,两次射不中,射一百次,总有一次能中。
可做胭脂不一样,一次是失败,一百次也还是失败。
但傅云修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忘记我刚才说的了吗,只要方向是对的,多试试,总会成功,你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放平心态,慢慢的去尝试。”
其实从阿满第一次失败,他就让馒头拿着方子去找人问过了,对方说了,这方子没问题。
至于阿满为什么没有成功,傅云修觉得,除去阿满为了省钱舍不得用料之外,最大的可能,便是她有些太急功近利了。
有些事情,你越是着急,越是容易出岔子。
“所以从现在起,放平心态,用平常心去对待这件事,慢慢来。”
慢慢来?
慢慢来便可以成功吗?
阿满不信。
可是傅云修的话却如同一根定海神针,就那么牢牢地定在了她的心里,让她生不出半分怀疑来。
最终,阿满还是点了点头,“好。”
“嗯,”傅云修满意的点点头,推动轮椅回到桌前,拿出一张宣纸递给阿满,“即是要静心,便先写一张字帖吧。”
“嗯。”阿满用力的点头,伸手接过纸张,铺平在书案上,又打开一旁的匣子,拿出她尘封已久的笔墨。
馒头看着阿满那跟打了鸡血似的劲头,也不得不佩服,自家公子现在说瞎话的能力真是越来越强了,要不是他自小跟着公子长大,差点就相信了。
什么箭术不好射不中靶子,那分明是因为公子常年带疾,身体羸弱所致。
他也确实偷偷私下练习箭术,但不是半年,而是一个月,至于说堪堪命中靶子也都是无稽之谈,公子射箭,那可是箭箭正中靶心。
只是公子为了哄阿满愿意睁眼说瞎话,他又能怎么办呢。
至少现在,又有人陪着他一块儿写字了不是。
有了傅云修的开解,阿满好似真的想开了。
一天也不总盯着她的胭脂看了,而是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识字作画上。
便是再次失败了也不焦躁,只是淡定的收拾好器具,调整材料用量后再次尝试。
如此有过来几日,某日一早,阿满在出门买菜时,却正好撞上了前来寻她的红杏。
大老远的,红杏一看见她,便指着鼻子开始骂,“林阿满,你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搞的鬼。”
红杏三两步走上前来,一脸的怒容,伸手便推了阿满一把,“枉我还觉得你为人实诚,却不想当面一套背地一套,做这种龌龊事儿。”
阿满一个不防被他推了一个趔趄,身子撞到门栓上,疼得她瞬间眼泪都出来了。
但红杏还是不依不饶,扯着她的衣服不放,“你少给我装,你说,是不是你搞的鬼。”
“你有病吧,我做什么了。”便是泥人也有三分脾气,阿满忍无可忍,攥着力气一把将红杏推开。
红杏倒退几步稳住身子,依旧是瞪着阿满,那眼神恨不得将她吃了,“你还装,要不是你,那姓胡的怎么可能不来找我,一定是你从中阻拦,挡了我的财路。”
说着,红杏恼羞成怒,伸手就想来打阿满,却被阿满先一步抓住手,推了出去。
“你是疯狗吗乱咬人,能不能先把事情弄清楚再说。”虽说红杏情绪激动说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阿满还是大概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想来是那个姓胡的收胭脂的贩子没再联系她,她等不到人,便怀疑到她头上了。
天地良心啊,她现在连胭脂的面儿都没见过,拿什么挡她的财路。
“我说,我现在连胭脂都没研究出来,拿什么去抢你的生意,我都怀疑是你存心骗我,拿假方子糊弄我,我还没去找你呢,你可到好,自己找上门来了。”
“你放屁,”听见阿满说她的方子是假的,红杏下意识的反驳,“你造不出来是你没本事,别平白污蔑人。”
也是因为阿满这句话,红杏终于冷静了下来,面露狐疑地看着阿满,“所以,你真的没跟那个姓胡的见过面?”
“见什么面啊,我胭脂都没造出来。”阿满没好气的说。
“这可不关我的事儿啊,我给你的方子可都是真的,造不出来可不赖我。”红杏赶紧撇清关系,生怕阿满一时生气,将她偷偷做胭脂卖的事儿告到大夫人哪儿去。
她现在已经没了胭脂的进账,可不能再丢了这差事,否则,她娘一定会打死她的。
看她那模样,阿满便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放心吧,我既然答应了你,便不会食言。
红杏瞧着阿满揉胳膊,便知道自己方才下手有些狠了。
她那会儿在气头上,手上确实有些没轻没重了。
“我……”红杏抿了抿唇,道歉的话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反正我给你的方子是真的,你只要按照方子里的材料和用量去做,就肯定不会有问题。”
“我就是那么做的呀,料也是在你说的翠合堂买的,都是一模一样的。”话音刚落,阿满立马又想起了一件事。
红杏说的方子里,要的蜂蜡是上等蜂蜡。
只是上等蜂蜡太贵,掌柜的看出她手中拮据,便提议她拿稍微次一等的蜂蜡。
他说两种蜂蜡只是颜色不一样,其他功效都是一样的。
后来失败了,她光想着是自己的问题,倒把这件事儿给忘了。
“你说说你,说你什么好呢,这点钱都要省,扣扣搜搜。”红杏听完都无语了。
反正自己也卖不出胭脂了,她索性送佛送到西,“那蜂蜡是做胭脂最重要的原料,必须得是上等的才好使,不然做出来便是水不是水,膏不成膏。”
其实最开始,她也犯过这样的错误,只是想着便宜,却不想人家药童说的是药效一样,而不是其他的。
“原来如此。”阿满也是茅塞顿开。
这不就是她现在面临的问题吗?
所以说,问题还真出在蜂蜡上。
“行了,既然不是你,那我就走了。”红杏懒得看她那傻样儿,转身就要离开,却被阿满叫住。
“其实可以的话,你可以去长庆街丽人坊那边去看看,说不定可以碰上那个姓胡的。”
她这段时间总去丽人坊那边看他们的妆娘试妆,碰见过不少卖胭脂的,说不定就有那个姓胡的。
红杏身形一顿,随即朝她摆了摆手,“知道啦!”
看着红杏走远, 阿满理了理衣服,会心一笑。
公子说的果然是对的,遇事静下来, 便会有转机。
这不, 转机就来了。
知道问题出在那里, 接下来, 只需对症下药便好。
到了集上, 阿满将今日所需的菜买了,这才不慌不忙的转去翠云堂,买了上等的蜂蜡。
除了掏那买蜂蜡的半两银子时有些肉疼, 其他倒是沉稳的紧。
回到梧桐苑, 阿满也没跟傅云修他们说自己买错了蜂蜡这回事儿, 而是想着等胭脂做好了,给他们一个惊喜。
又是两日匆匆而过, 这日一早,梧桐苑忽然传来了一声尖叫。
馒头正伺候着傅云修穿衣呢,听到声音,忙将衣服认下便往阿满的房里去。
“怎么了,怎么了。”馒头闯进屋里,就看见阿满捧着做成的胭脂,在屋里蹦蹦跳跳,高兴的像个孩子。
“成了, 成了!”
见他进来,阿满高兴的将胭脂拿给馒头看, “你看。”
青绿色的竹盒里,凝固后的胭脂红得像血,触感滑腻, 散发着淡淡的花香味。
确实看着有模有样的。
馒头见是虚惊一场,也不由得吐了口浊气,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出事儿了呢。”
馒头话音刚落,东上房就传来了傅云修的声音,带着些许急切,“馒头,发生什么事儿了?”
“没事儿公子,就阿满一惊一乍的。”馒头回答道。
“公子醒了,”阿满听见傅云修的声音,咧嘴一笑,“那我把胭脂拿过去给公子瞧瞧。”
馒头心说,就你那动静,死人都能给吵醒了,随即才想起不对劲。
不是,公子这会子可还穿的是里衣呢。
然而阿满一心只想让傅云修快点看道她做出来的胭脂,等馒头反应过来的时候,她都已经进屋了。
床上,傅云修正衣衫半裸,里衣的上衣已经褪去,只留下一条亵裤。
听到脚步声,他还以为是馒头回来了,结果抬头就对上了阿满那双透亮澄澈的眸子。
“你……”傅云修眼前一黑,一把捞起脚边的薄被将自己裹了个严实。
确保自己只有一颗头露在外头,他这才开口,“你怎么进来了?”
声音有些羞恼,然阿满并未发现。
“公子,你看。”
阿满正沉浸在自己做出胭脂的喜悦中,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大清早的就这么大摇大摆的闯进男子的房间有什么不妥,更没有注意到傅云修此时红得已经快要滴血的脸颊。
阿满上前两步,将竹盒里面的胭脂亮给傅云修看。
温柔的馨香窜进鼻息,带着些许早起的微凉,让傅云修越发觉得上半身凉嗖嗖的,整个人难受得紧。
他下意识的与她拉开距离,只虚虚地看了一眼,便发话,“嗯,你先出去。”
然而阿满此时被喜悦包围,根本就没注意她说了什么,自顾自的问,“公子你猜猜看,为什么我这次成功了?”
傅云修此时还哪有精力去猜这些,他现在这个人脑子都是糊的。
孤男寡女,衣衫不整,这成何体统。
“你先出去。”傅云修耳尖红得都快要滴血了。
“哎呀公子你猜猜嘛!”阿满不依不饶。
“你……”
傅云修颇有一种秀才遇到兵的感觉,而且这兵还是个愣头青。
两人就这么对峙着,是以,馒头一进来,就看见阿满立在公子床前,手里拿着胭脂盒,想往公子怀里塞。
而公子整个人裹在被子里,一脸惊恐的看着阿满时不时伸上前的手,整个人从脸颊到脖子,竟是比阿满盒子里的胭脂还红,整个人就像是被人调戏的良家妇男。
馒头目光随意一扫,便看见床边上搭着的里衣。
应当是方才听见阿满没事儿后,公子自己把衣服给脱了。
那这么说,公子现在是光着的?
嗯!!!?
这下,馒头终于知道自家公子为什么脸红成那样了。
原本还打算看好戏的,这下也不敢了,忙上前两步,按着阿满的肩将阿满推出了房间。
“你干什么,我跟公子还有话要说呢。”阿满被迫被推着往外走,一脸的不情愿。
“等会儿说,也不差这一会儿。”馒头将人推出屋外,随即便“啪”地一声将门给关上了。
“哎,你个死馒头,迟早把你揍成饼子。”阿满一个回头差点碰到鼻子,挥着拳头,忿忿不平地喊。
屋里,傅云修披着被子,听见阿满的脚步声渐渐走远,这才终于松了口气,松开被子,露出一点儿精瘦苍白的胸膛。
就这一会儿,给他捂出了一身汗。
“这阿满也跑得太快了,一会儿没看住,直接跑到里间来了。”馒头说着,从一旁的衣架上拿衣服。
傅云修没说话,掀开被子,伸手让他伺候穿衣。
穿好了右臂,傅云修刚说要伸左手,便听得门口传来“当”的一声,清脆悦耳,吓得他一把扯过被子来将自己裹严实。
“……”
一切发生的太快,馒头甚至有些没有反应过来,好半晌,他才终于开口,指了指门口,又指了指傅云修,“好像……是门栓没插好……掉下来了。”
馒头一时觉得气氛有些微妙,尴尬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搁。
要说这阿满也是个神人,竟能把公子吓得这般草木皆兵,也是厉害。
看傅云修一眨眼功夫就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馒头拿着外袍,一时不知道怎么办。
他扯了扯嘴角,不尴不尬地喊了声,“公子。”
傅云修没有搭话,黑白分明的眸子淡淡的扫了馒头一眼,然后装作无事发生,云淡风轻的掀开被子。
馒头拿着外袍上前,对上他的眼,顿时又想起方才的情景,忙低下头去,憋笑憋的脸都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