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清晨落了雪,树枝上还挂着点点洁白,如同初春的梨花,映照在红彤彤的对联里。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贴上对联,便又是新的一年,新的开始。
阿满立在窗边,听着外头鞭炮阵阵,略微有些孤寂的心,也被过年的喜悦填满。
虽说公子和馒头都不在家,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但岁还是要守的。
呼出一口浊气,阿满跑去厨房,从面案底下找出之前泡好的花椒酒。
一个月的浸泡,原本清亮的酒色如今已变得浑浊,带着些花椒本身的麻味儿,便是没有启封,也还是能闻到里头浓郁的花椒气味。
阿满又看了看一旁囤积的过年吃的蔬菜,虽说家里只有三个人,但阿满却一点儿都没吝啬,该有的都有。
然而自己一个人,阿满也没有大吃大喝的兴致,只打算随便炒个菜,对付一口也就行了。
入夜,偌大的侯府灯火通明,宛如白昼。
洁净明亮的正厅里,一排排桌椅一字排开,众人推杯换盏,言语欢笑,好不热闹。
因是家宴,所以男女并未分席,只是分桌。
傅云修是侯府的嫡子,又是长子,位置自然在最前面,而在他身侧的,依次是傅云霆和傅长泽。
傅长泽为人谦和,又暂代侯府家主之位,这种场合,自然少不了他周旋于各族老和亲友之间。
见他巧舌如簧,将各位族老哄得心花怒放,对他连连称赞,傅夫人不由得嗤之以鼻。
一个庶子,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得意的。
看着对面那病病殃殃,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的大儿子,以及那只顾着低头吃东西,如同饿死鬼投胎的二儿子,傅夫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明明都是嫡子,却偏偏让一个庶子抢了风头。
眼瞅着众人的目光都被傅长泽吸引去了,傅夫人终是忍不住出声,“哎云霆,你不是说打算年后参加童试吗,准备的怎么样了?”
“娘,好端端的你怎么提这个?”傅云霆嘴里的东西都没来得及咽下去,十分不悦的开口。
然而傅夫人本意也不是问他,果然,她话音还未落,便有人跟着搭话,“是吗,云霆这孩子打小就机灵,想来这次童试,也如探囊取物,轻而易举啊。”
“哪里哪里,”傅夫人笑着谦虚道:“只是他夫子说他气候到了,让他试试水,若是中了,正好参加秋天的乡试,我倒是觉得他年岁还小,再沉淀沉淀更稳妥些。”
“唉,大夫人此言差矣。二公子的夫子乃是京城赫赫有名的钟夫子,他既说已经成了,想来就是没问题的。”
“是啊,云霆年纪轻轻,便得了钟夫子赏识,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以后这侯府,还得多仰赖他啊。”
“可不是嘛!还真是年轻有为啊!”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众人谈论的的中心瞬间从傅长泽变成了傅云霆。
而说到傅云霆,便免不了提到傅云修。
毕竟当年,小小年纪的他便已经是侯爷亲定的继承人了。
而这么多年,能以才华名动邕州的,也只有他一人。
只可惜天妒英才,谁能想到现在的他竟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众人言语和眼神间有意无意的惋惜与怜悯让傅云修十分不舒服,而字里行间无意中提到当年之事,更让柳夫人当即黑了脸。
她就知道这个老贱人不会无缘无故问那样人尽皆知的问题,感情在这儿等她呢。
年年都来这一套,在自己儿子的伤口上撒盐以达成自己的目的,还真是黔驴技穷了啊!
她看向傅云修,在对上他的目光后,冷笑了一声。
嘲讽之意明显。
然而这么多年了,傅云修其实早已习惯了母亲拿自己做铺垫,来突出傅云霆的聪明才干。所以他根本也不怎么在意。
只是今日晚些时候在外头吹了风,现下又坐在风口上,下人们来来往往,即使有阿满亲手的大氅御寒,却还是让他感觉有些难受。
反正他也不是这宴席的主角,与其在这儿呆坐着供人消遣,还不如早些回去,免得碍别人的眼。
见时机差不多了,傅云修掩唇轻咳两声,由馒头推着到族老们跟前,说自己身子不舒服,想先退席。
族老们虽都是长辈,但看傅云修那明显苍白的不正常的脸色,也都不好跟他一个病人计较,自然是连连点头应允,让他快些去休息。
只是在这关键时候打断,难免有些冷场。
“既不舒服,便早些回去休息吧,馒头,伺候好你家公子。”傅夫人虽然嫌他扫兴,但在族老面前还得保持体面,语气淡淡的叮嘱让馒头好生伺候着,别在路上着了寒。
“是,夫人。”馒头点头应下,推着傅云修出了宴厅。
厚重的帘子抬起又落下,方才还一脸担忧的众人,在片刻的冷清后,脸上又扬起了笑容。
傅夫人更是生怕会被别人抢了风头似的,硬要还担心着傅云修身体,打算出去看看的傅云霆过来给族老们敬酒。
“快过来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见他没动静,傅夫人忍不住上手去拽他的衣服。
“娘,我”傅云霆指了指门口,又指了指自己,但傅夫人根本不听他的,硬是拉着他过去。
这一幕准确无误的落在了一旁有些被冷落的傅长泽母子眼里,两人对视一眼,眼中尽是嘲讽。
眼瞅着过了年长泽就要成年了,这老贱人是真坐不住了,连装都不装了。
厅里有人有人欢喜,有人看戏,傅云修的离开,犹如一片雪花落地,没有丝毫的影响。
也是,无关紧要的人,能有什么影响?
侯府占地面积极大,宴客厅又在府里的是西边,跟大门离得很远。两人从花园穿过去,轮胎压过木质栈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在这夜里极为响亮。
待两人走得又远了些,馒头看四下无人,整个人总算是松弛下来,吐出一口浊气,“呼,总算是出来了,再待下去,我都要窒息了。”
傅云修不置可否,但从他的神情来看,也是轻松了不少。
“公子,咱们现在是回家吗?”馒头问。
一个“家”字,似乎是戳中了傅云修内心的某个柔软的地方。
是啊,这偌大的侯府,早就不是他的家了。
他的家,在那个小小的院子里,有温馨,有烟火气,还有阿满。
想起那个中午他出门时,撅着嘴,眼巴巴的在门口依依不舍的某人,傅云修微微勾起唇角,语气温柔,“嗯,回家。”
像是受到了某种召唤,一路上,馒头把轮椅推的飞起,从正门走至少一刻钟的路程,他竟然花了半个钟就走到了。
幽深黑暗的巷子里,家家户户都大门紧闭,但时不时飘来的欢声笑语,却总能让人会心一笑。
梧桐苑里,阿满正在自己的房间准备守岁的的吃食。虽说家里该有的都有,但阿满终是没舍得吃。
好吃的,就应该和公子馒头他们一起分享。
饭桌上,只有简单的一碗拌萝卜和一小碟炒猪肝,还有两块她祭奠阿婆用过的绿豆糕。
给自己倒上一碗花椒酒,阿满抿了一口,麻酥酥的感觉自口腔蔓延开来。
阿满拿起筷子,正准备开吃,却忽地听到一阵敲门声。
阿满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稍等了一会儿,那敲门声再次穿来。
这个时间,谁啊?
难不成是哪家的婶子知道她今晚一个人过年,来给她拜年了。
阿满心中疑惑,但还是小跑着前去开门。
“哗”地一声门打开,馒头就跟个瘌□□似的“噌”地一下蹦哒到她眼前,“哈哈,没想到吧!”
这大半夜的,阿满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惊叫一声就要关门,好在馒头眼疾手快挡住了,“是我们。”
随即看清两人后,明亮的眼睛在夜色中闪如星空,“公子,你们怎么这个时间回来了?”
还不等傅云修张口,差点被门撞到鼻子的馒头率先开口,“还不是想着某人一个人在家过年怪可怜的,结果呢,人家不领情,差点撞坏我英俊的鼻子。”
“嘁,谁让你大晚上吓我。”阿满到现在仍心有余悸,忍不住去掐馒头腰间的软肉。
奈何入冬了穿的厚,她试了几次,愣是没掐着。
有气没地儿撒,尤其馒头还一副“你掐不着我”的贱兮兮的模样,阿满“哼”了一声,挤开他推上傅云修的轮椅,“走公子,咱进屋去,冻死他算了。”
话虽如此,但阿满也只是将门给关上,馒头一抬手便能挡住。
“嘁,小气鬼。”
两个人吵吵嚷嚷一点都不让人安生,傅云修却忍不住亮眼弯弯,看起来心情颇好。
将人推到东上房门口,里头黑漆漆的并没有点灯,阿满不敢直接推傅云修进去,怕不小心将他磕了碰了的,但又怕他在外头等着受了风。
思及此,阿满便直接将人推到了自己的房间。
“公子,你先在这儿稍等一会儿,我点了灯就过来。”
“哎不用”傅云修刚想说不用这么麻烦,他在外头等也是一样的,但阿满却像一阵风似的出去了,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轮子上到处都是污泥,傅云修也下不去手自己推,便也只能作罢。
无奈叹了口气,傅云修目光转回到阿满房间,一眼便看见了桌上那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三份菜。
阿满点了灯,又给地龙里加了炭,这才回自己的屋。
“公子,屋里的灯我已经点上了,地龙也暖好了,可以进去了。”阿满说着话进屋,就看见馒头和傅云修两人呆愣愣的在自己屋里,也不说话。
“你们怎么了?”阿满走上前,待看到两人都将目光放在桌上的年夜饭时,顿时有些窘迫了。
“哎,我这不是……”阿满忙走到桌前,用身子挡住桌上的东西。
“不是说了让你多做些好吃的吗,怎么就吃这些?”傅云修喉头有些发堵,说话声音都哑了几分,显然是生气了。
“没有没有。”阿满急忙摆手解释,“我就是一个人懒得做,所以随便做了些。”
俺们看着傅云修臭臭的脸,小声试探:“公子可曾吃过饭了?”
傅云修还生着气呢,并不想搭理阿满,还是馒头跟着搭话,“没呢,那种气氛谁吃得下去呀!”
此话一出,阿满顿时欢欣起来,“那正好,我再去添两个菜,咱们一起守岁。”
说着,她也不等傅云修再开口,便一溜烟儿钻进了厨房。
此时已是亥时,阿满想着做其他的也不赶趟儿,而且公子他们从中午出去,到现在肯定也饿坏了,索性就简简单单做个锅子好了。
有菜有肉,快速还暖和。
将所有的菜都拿出来一小部分摘洗好,阿满切了肉片,又拿来一早熬好的鸡汤调了一个锅底。
馒头安顿好了傅云修来厨房帮忙,就看见阿满已经准备好了。
“这么快!”
“时间不早了,做其他的费功夫,而且公子中午就没吃东西,肯定也饿了。”
这话馒头倒是赞同。所谓的家宴,本就不是冲着吃饭去的。更何况侯府那地方是公子的伤心地,就更没有胃口了。
火炉架上桌,红彤彤的火焰上,汤锅“咕嘟咕嘟”地翻滚着。
外面寒风吹得紧,屋里却是暖意融融,阿满倒上一碗花椒酒,举杯敬傅云修,“公子,这第一杯酒,我敬你,谢谢你愿意收留我。”
回首往事,阿满总还记得当时的傅云修冷着脸,想方设法的要逼她离开的场景。
而提起这个,傅云修也不由得想起阿满刚来梧桐苑那会儿,唯唯诺诺,总是低眉顺眼像个鹌鹑似的。
那像现在,大大咧咧的,一点儿都不像个女子。
傅云修轻笑了声,也举起手中的碗,和阿满碰了一个。
“铛”的一声,听得阿满眉开眼笑,仰头就是一个豪饮。
“你别”傅云修想阻止,但已然来不及了。
一碗入肚,阿满又抄起酒坛子给自己满上,这一次,她把方向对准了馒头,“馒头哥,这一碗,我敬你,谢谢你这段时间照顾我。”
“嗐,一家人说什么照顾不照顾的。”馒头放下手里啃了一半的骨头,也和阿满碰了一个,“那也谢谢你这段时间照顾我和公子,害得我长了好多肉,去年的衣服都差点穿不上了。”
埋怨的话语,但语气中却丝毫不显,再次添了酒,三人共同举杯。
傅云修看阿满这么开心,想阻止的心思也渐渐淡了。
罢了,反正这酒劲儿也不大,难得阿满这般高兴,索性就让她喝个够。
傅云修喝不得太多的酒,一碗酒连喝三回,也终是空了。
阿满三碗酒下肚,人显然有些晕晕乎乎,便也忘了傅云修身子不好这回事儿了,摇摇晃晃得拿着酒坛子就要又给他满上。
馒头见状,正说要阻止,却忽然听得外头传来打更的声音。
子时四刻,新的一年开始了。
“炮仗,炮仗!”阿满忽地激动起来,急匆匆地伸手去拉馒头,“到时间了,该放炮仗了接老爷了。”
馒头没有防备,不小心被阿满扯了个趔趄险些摔倒,这才想起该接小年那天送上天的灶王爷了。
接老爷的祭祀品是阿满一早就准备好的,香案,蜡烛,黄纸,以及供品。
馒头按照阿满的说法,点了香,燃了纸,跪拜完后开始点炮仗。
外面已经有人家接完老爷了,“噼里啪啦”的炮仗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许是被这热闹影响,向来只肯在屋里窝冬的傅宝也跟了出来,毛茸茸的一团缩在傅云修脚边。
见馒头去点炮仗,阿满适时地往廊下走了点,刚好就看见那小小的一团。
点燃后的炮仗威力极大,“噼里啪啦”的声音伴随着碎屑乱飞,火光闪烁中,吓了傅宝一跳。
阿满适时地将傅宝抱紧怀里,可自己也被那声音吓得心肝一颤一颤的。
这时,一双大手伸了过来,捂住了她的耳朵。
温暖的,干净的,带着淡淡的书香和墨香,强势又霸道的占据了阿满身边所有的气息。
阿满的心肝儿依旧一颤一颤的,像是要跳出来了一般。
“公子……”阿满嘴唇动了动,却并没有什么声音。
傅云修轻笑了声,即使在黑夜里也难掩清俊的脸上带着明显的笑意,黑白分明的眸子犹如深邃的湖泊,深沉的好似能将人给吸进去。
“啪,啪,啪。”侯府的烟花适时腾空,几乎映亮了半边的天空,似流星划过黑夜,耀眼夺目,灿烂又盛大。
男人就在这绚丽的烟花之下,薄唇轻启,语气温柔,“阿满,新年快乐。”
阿满看着他眼睛里映出的烟花,红彤彤的脸颊也不知喝醉了还是别的,眉眼弯弯,似烟花璀璨夺目,“新年快乐,公子。”
黑暗之中,你是比烟花更绚烂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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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馒·被爆竹炸的满院子乱窜·头:所以呢,还有人管我的死活吗?
大年初一, 阿满因喝多了酒,直接一觉睡到了大中午。
等她醒来时,傅云修和馒头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去祠堂了。
宁静的小院空无一人, 阿满洗漱完, 用昨晚涮锅子剩的菜简单的煮了个汤, 就当是午饭了。
吃过饭, 阿满拿上一早准备好的东西, 去朱大叔家拜年。
朱大叔一家子为人和善,又乐于助人,跟邻里关系都很不错。
阿满到的时候, 屋里已经有其他人在了, 都是相熟的邻居, 坐在堂屋里话家常。
跟一群婶子拉家常,除了东家的猫被西家的狗咬死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外, 便是绕不开的男人与孩子。
阿满虽然插不上话,但却极喜欢这种氛围。
这让她有一种阿婆还活着的时候,带她在村里串门子的感觉。
阿满在朱大叔家待了许久,再回家时,馒头他们已经回来许久了。
“公子,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阿满很是惊喜,她还以为,公子他们至少要下午才回来呢。
“也刚回来不久。”馒头说着, 给傅云修沏了一杯热茶。
今日天气并不是很好,寒风凛冽, 还飘着些许明霜,一看就是要下雪的征兆。
阿满见傅云修脸色十分苍白,忙去把地龙加上炭火, 用扇子快速引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