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道立在窗前,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行人,精明的眼中是看透一切的睿智。
马车上,傅云修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暴露。
吴道虽是个商人,但却富有诗书,学富五车,傅云修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与他聊得来的人,脸上的笑几乎就没停过。
馒头看他发自内心的笑容,也跟着高兴,忍不住赞叹,“看来阿满说得对,公子就应该出来多走走,多见见人。”
提起阿满,傅云修想起今日他们出门时,阿满那一脸的幽怨。
这段时间为了养伤,也确实委屈她了。
听到外头渐渐清晰的吵闹声,傅云修问馒头,“前面是不是有个集市?”
“是啊,”馒头不知道自家公子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个,但还是很这回答,“怎么了,公子可是有什么要买的?”
“到了前面让车夫停一下,我下去看看。”傅云修说。
车夫得到命令,在集市口停下。馒头在车行租马车时就说了自家公子的情况,是以车行特地给配的马车,可以放轮椅不说,还比寻常的马车多了两块木板,用的时候打开,不用的时候收起来,还能起到在车上固定轮椅的作用,上下十分方便。
馒头推着傅云修下马车,让车夫在此处稍等片刻。
傅云修在集市口没找见自己想要的,便让馒头推着他进去。
两人走了许久,傅云修终于找到了他的目标。
雪白雪白的毛团子,长耳朵,扁鼻子,粉红的三瓣嘴,不是兔子是什么。
傅云修上前去,询问小贩,“这兔子怎么买的?”
“一只三十文,不讲价。”小贩热情的说:“客官来一只,我这都是足月的兔子,好养活。”
说着,小贩便拿起一只放到傅云修的腿上。
接触到生人,小兔子紧缩成一团,跟个小雪球似的堆在他腿上,看着就让人喜欢。
傅云修伸出手指逗弄了一下,见兔子并无残缺,便示意馒头付钱。
店主收了钱,贴心的叮嘱,“这兔子刚回去有些怕生,可能会不吃东西,不必紧张,给它些嫩草,它熟悉环境了自然就肯吃了。”
馒头推着傅云修上车,直到车夫赶车,都没从自己公子下车特意去买了只兔子的事件中回过神来。
“公子?”
“这是给阿满买的。”知道他要问什么,傅云修直接给出答案。
“可那天赵虎送阿满兔子,您不还说您不喜欢长毛的东西吗,不让养吗?”馒头说。
傅云修面不改色,“所以是给阿满买的,免得她一天叫唤无聊烦我。”
馒头低头看了眼傅云修,忍住没翻白眼儿。
公子,但凡你收回逗弄兔子的那根手指,我也就信您的话了。
等两人回到家, 太阳已经西斜。
给车夫结完剩下的费用,馒头推着傅云修进门,就看见阿满正鬼鬼祟祟的从后院出来。
“……”
听见门响, 阿满暗道不好, 然后抬眼对上傅云修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平静无波, 却让她越发心虚的厉害, “我就是出来随便看看,看看,嘿嘿。”
说完, 她就麻溜儿的回了自己房间。
傅云修和馒头互看了一眼, 两人皆是一脸无奈。
馒头推着傅云修进了西厢房, 阿满已经睡好了,被子盖到腰间, 双手放在两侧,平平整整的一副乖巧模样。
见傅云修进来,阿满心虚的缩了缩脑袋。
“大夫不是说过暂时不让你多走动吗?”傅云修问。
阿满的伤其实这段时间养的已经差不多了,只是现在正是伤口愈合的阶段,大夫说还是要尽量减少走动,这样才不会留疤。
阿满瘪瘪嘴,“我就是去上个茅房。”然后顺道去后院看了看菜,谁成想就抓个正着。
傅云修也晓得这段时日阿满总闷在房里确实不好受, 也没有多说什么。推动轮椅走到阿满床前,宽大的袖子拿开, 露出里面的雪白毛球。
“知道你这段时间闷坏了,这个给你。”傅云修将兔子放在床上。
“什么啊?”阿满侧眸去看,就见床边上一只雪团子, 小小的一只,毛茸茸的。
“是兔子。”阿满眼睛一亮,忍不住伸手去摸它的脑袋,“哪来的?”
这话问的,傅云修不好意思说是自己买的,便指了指馒头,“是馒头怕你无聊,路过集市时买的。”
“啊?”忽然被点名,馒头还有些懵,反手指向自己,又在对上自家公子清冷的眸子后无奈的点点头,“是啊是啊。”
罢了,说是他便是他吧!
阿满正逗弄小兔子呢,也没注意到二人的眼神交流,闻言,笑着说:“谢谢馒头哥。”
笑容灿烂,如午后骄阳。
可随即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抬头看向傅云修,“可是公子,你不是不喜欢长毛的东西吗?”
若是没有公子的默许,馒头肯定也不敢将兔子带回来吧。
傅云修被阿满的笑容吸引,下意识的便将心里话脱口而出,“你不是喜欢吗?”
那日在集市上,她不是还抱着赵虎的兔子不撒手吗?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傅云修说得云淡风轻,可阿满却在那一瞬间觉得心脏狂跳,里面像是住了一头不听话的驴子。
阿满看着傅云修,脸颊越来越红,越来越红,整个人如同烫熟的虾子一般。
阿满收回目光,努力压住自己上扬的唇角角,嗡嗡的说:“谢谢公子。”
有了兔子,阿满的养伤的日子总算是过得有趣了些。
傅云修也很快进入状态,开始构思绘制《春江花月图》,除去偶尔陪阿满说说话,其他时候都闷在自己的房间里。
如此一来,馒头便成了家里的中流砥柱。
除了要侍奉傅云修外,还要伺候阿满这个伤员,当然了,最让他头疼的,还是阿满种的那一院子菜。
这段时日天气好,那菜地里的菜已然疯长,鸡毛菜都起了菜苔,阿满种的萝卜也正当季,胖嘟嘟水灵灵的着实喜人。
但如今家中不开灶,这菜着实是没法儿处理。
阿满想来想去,既然这菜卖不了了,留着不吃也是浪费,索性做了人情,送给街坊邻居去吃。
如此,馒头每日又多了一个任务,那就是充当送菜童子,每日一大早便去挨家挨户的敲门送菜。
这一片住的都是寻常人家,多如朱婶子一家一样,一大家子只求个温饱。
阿满的菜虽说不值什么钱,但好歹也省去了一笔开销,是以众人都十分感激,都说要亲自前来道谢呢。
馒头每日送菜回来,便会将众人的感谢说给阿满听,阿满听得认真,心中更是高兴。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跟邻居打好关系,以后若有个什么事情,也能找到人帮忙。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阿满的伤也终于好的差不多了,可以下床走动了。
而阿满恢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出门去街上逛逛。
这段时间总窝在家里,她都要憋死了。
正好傅云修的构思也到了瓶颈期,三人索性一块儿出门,去置办点过端午要用的东西。
离端午还有两天,街上到处都是卖粽叶和粽子。但阿满觉得,粽子这种东西,还是家里自己包比较划算。
几人溜达了一圈,阿满买了些粽叶和糯米,又顺便到花婶子那里去买了些土豆,也算是报个平安。
赵虎老远便看见阿满他们过来,看阿满那生龙活虎的样子,就知道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本该是件高兴的事儿,但他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面对阿满打招呼,他都是淡笑着点头。
直到阿满买了豆腐离开,他都低眉搭眼的。
花婶子自之前就看着赵虎有些不对劲儿,看上去蔫儿巴巴的,见今日他刻意避着阿满,就知道那日他上门探望想来是相处不太愉快。
“都说开了?”花婶子猜测。
赵虎没有搭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擦拭放豆腐的架子。
看他这模样,花婶子还能不知道啥情况,有些惋惜却又带着些许欣慰的说:“说清楚了也好,免得你总惦记着,也没个结果。赶明儿啊,我和你娘商量商量,找个媒婆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别总惦记。”
“婶子”赵虎打断她的话,“我暂时没有这个想法了,你也别去找我娘说。”
找他娘说了,他娘指定将这事儿放心上,到时候有他烦的了。
花婶子看他这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还真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
早就跟他说过了她不听,现在这样,也不知道赖谁。既然人家暂时没这个心思,花婶子也不好自作主张,只能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另一边,傅云修回去的一路上,也是若有所思。
那日赵虎离开的时候,曾对他说,如果他对阿满不好,自己不会放过他。
那时他心中还疑惑,打算之后问问阿满跟他说啥了以至于他说出这样的话。可今日看他那状态,傅云修大致也猜到了。
赵虎喜欢阿满,一天那眼睛就恨不得粘在马阿满身上,而今日他神色闪躲,结合那日说的话,想来是阿满跟他说了她在梧桐苑的身份。
但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让阿满做他的通房,只当她是个寻常的侍女而已。
傅云修觉得,这个事情,他得跟阿满说清楚。
“阿满。”傅云修轻声唤了她一声。
“嗯?”阿满应声回头,满脸笑意,澄澈的眸子明亮的像是蕴藏着星辰。
傅云修被她的笑容晃得眼晕,忽然就有些不知道怎么说了,“你……”
“嗯~?”阿满等了许久都不见他说话,索性自己说:“公子,等会儿回去了,咱们吃红烧肉吧,我都许久没好好吃过肉了。”
这段时间她不是排骨汤就是炖猪蹄,她感觉嘴里都快淡出水来了,今天必须得浓油赤酱,好好吃一顿,算是庆祝她重获自由。
傅云修看着阿满这般明媚的笑容,在嘴边的话忽然就说不出来了,点了点头,“嗯,都行。”
“好,那我们走快点。”阿满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阿满脚下生风,但轮椅却是又快又稳,一点都感受不到颠簸。傅云修嘴巴张了又张,最终也没能将那话说出口。
罢了,索性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以后再说吧,免得扰了她的好心情。
回家后,阿满去厨房准备午饭,馒头给她打下手,傅云修则是回了自己的房间,继续构思吴道要的画。
这幅《春江花月图》他已经有了大致的想法,只是有些地方还需要稍稍精细一下方能落笔。
阿满到厨房后,先将糯米泡上,打算晚上了包粽子。
明日就是端午节了,她要紧赶着今晚将粽子包好煮好,免得邻居们上门送粽子来个措手不及。
也好在糯米只需泡三个时辰,也不耽误事儿。
按照惯例,端午这一天,傅云修需要回侯府进行祭祖,顺带参加家宴。但因为他向来不爱热闹,所以家宴是能避则避,后来大夫人觉得他扫兴,便和族老说明原委,说以后除了每年的年夜饭和出初一祭祖外,其他时候他都可以不参与。
虽说是这个决定傅云修也是乐见其成,但也可以从中看出,侯府中人是多么不待见他这个公子。否则好歹是祭祖,身为嫡子的他又如何能够置身事外。
“所以每年的端午节,我和公子都是待在家里,吃侯府送来的粽子。”是以这亲自包粽子,馒头还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阿满听完馒头说这些,心里也是五味杂陈。
虽说已经知道公子在侯府并不受宠,可真当听见这些零零碎碎的事儿,还是免不了心里发酸。
这一切,明明都不是公子的错,为何要让他受这样的罪。
阿满稍稍转头去看傅云修,却见他神色如常,白皙修长的手指努力压着粽叶缠线,认真的模样,似乎方才馒头说的是别人的事儿一样。
见他这般不在乎,阿满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笑着缓和气氛,“那也不知道我调的粽子馅儿有没有侯府的好吃,到时候若是不好吃了,你们可都不能嫌弃。”
阿满的粽馅儿,除了糯米和少量蔗糖外,便只有零星的几个红枣。和侯府那馅料丰富的粽子肯定是不能相比的。
按现在梧桐苑的银钱来说,阿满也不是买不起好吃的干果蜜饯,只是她想着要把钱花在刀刃上,尤其是公子身子不好,除了吃点好的补补外,听馒头说每年还要请那位姓程的神医解读。
她也不敢笃定,到时候侯府还会不会管公子。
馒头笑着打趣,“没关系,就算你做的是猪食,我也一定吃得干干净净的。”
“说什么呢,你才做的是猪食。”阿满佯装拿粽叶打他。馒头笑着躲开。
方才还有些阴郁的氛围顿时云开雾散,傅云修抬眼看着二人玩闹,菲薄的唇微微勾了一下。
往年过节时的孤独,看来今年是体会不到了。
至于粽子的味道,阿满的手艺,他们还是相信的。
端午节对于阿满的家乡来说算是大节,所以也特别重视。
房门上挂艾草和菖蒲,以求健康长寿,大人小孩也要戴上五色丝和香囊,用来驱毒辟邪。
至于粽子和雄黄酒,那就更不用说了。
这些,阿满也是一样都没少的,都在梧桐苑安排上了。
一大早,馒头起床打扫完院子,便和阿满一块儿挂了艾草,完事儿后他去伺候傅云修洗漱,阿满则是回了自己的房间去编五彩丝。
早饭桌上,阿满让傅云修将手伸出来。
“干什么?”傅云修疑惑不解,但还是跟着照做。
阿满便戏法似的从手里变出一根五彩丝,仔细的系在傅云修的手腕上,边系边解释,“这叫五彩丝,用来辟邪和祈福纳吉的。”
系好后,阿满调整了下大小,“好了,公子觉得大小合适吗?”
傅云修凝视着自己手腕上五颜六色的绳子,总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问,“这是小孩子才戴的吧?”
“那又怎么了,谁规定大人不能带了?”阿满看着他微皱的眉头,便知道他不是很适应。
也是,谁家大男人手上戴这样花花绿绿的东西呢。
但阿满可不管这些,“这五彩丝戴上了便不能取,否则会破坏福气的。要等到端午后的第一场雨,将其放在雨水中,阿婆说,雨水冲刷五彩丝就是在冲刷走烦恼和忧愁,带来一年的好运,可不能随便乱摘乱扔。”
阿满这般信誓旦旦,喋喋不休,傅云修听得稀奇,看着手腕上那五彩的丝线,心中的怪异也淡了许多,随之而来的是淡淡的酸涩。
似乎从小到大,几乎没人跟他说过这些东西。
也没人为他乞求过这些。
幼时在侯府,母亲整日陪在傅云霆身边,便是过节该有的节礼,也是她亲自动手缝制的。
端午的香囊,傅云霆身上多的都要挂不下了,而他却只有一个,还是傅云霆嫌丑不要的。
至于五彩丝,他从未系过。
母亲说,因为傅云霆是小孩子。
所以他一直以为,那是小孩子才能系的东西。
可仔细想想,难道他就没有小孩子过吗?
说来说去,只是不爱罢了。
毕竟他的出生,可是差点让母亲难产,以至于伤了身子,直到五年后才又有了傅云霆,而这期间,父亲更是纳柳姨娘进门,且独宠她一人生下了傅长泽,让母亲受尽了冷落。
所以他不受宠也是应该的。
他的出生,伴随着的是苦难。
“谢谢。”傅云修轻抚着五彩丝,努力压下心中的苦涩。
至少现在还有人肯为他求一求平安,他应该感到知足才对。
听他这么说,阿满便知道他不会把五彩丝摘下去了,笑着摇了摇头。
其实这五彩丝还有一个名字叫“长命缕”,是用来乞求福寿绵长的,她希望公子能够健康长寿,活到一百岁。
吃过朝食后, 阿满用昨日买来的苍术点了烟,挨个的将房里都熏了一下,用来驱五毒。
在这期间, 便陆续有人前来送粽子。
若是往年, 梧桐苑除了朱大叔一家, 几乎很少会有邻居上门。
一来是傅云修的身份放在哪里, 差距太大, 让他们不敢上门。二来是傅云修平日里深居简出,大家互相都不认识,自然不好意思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