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男人冷面抱剑,从萤心生警惕,后退数步,听见他身后传来一道温和的训斥:“陈章,不得无礼。”
身着玄色鹤氅的晋王自剑士身后慢慢走出。
单论身量,晋王比陈章还高一些,但他弱质多病,显得颀长单薄,唯有一双瞳色如墨的眼睛,深深凝视着她,仿佛汇集了他身上所有的活人气。
见来人是他,从萤心头松了松。
晋王缓步踱到从萤面前,抬手将她折在衣领中的衣角整理平整,微凉如玉的指节蹭过她温热的肌肤。他凝视的目光如此深沉,潜藏着望不尽的情愫,令从萤一时怔忡失语。
“衣冠未整,做什么去了?”他问。
从萤尴尬地脸上发热,连忙上上下下整衣,将两肩和衣袖的褶皱都理平整:“没做什么,方才高坛下人太多,难免有所剐蹭。”
晋王笑了笑,目光冷静,明显不肯采信她的说辞。
从萤不欲与他纠缠,垂了眼道:“多谢殿下提醒,殿下若无要事,臣女就先告退了。”
她低首绕过晋王向前走,走出去没两步,忽听身后那人问道:“今日你为何要假扮太仪学生,为贵主出头?”
从萤脚步微顿,不应,继续向前,他微微提高了声音:“落樨山人。”
从萤蓦然瞳孔一缩,震惊停驻在原地。
他怎会知道她是……
不,也许是试探……
紧接着,晋王的话就戳破了她的幻想:“你以落樨山人为号,与贵主笔墨相交,又忧虑姜氏女、谢氏妇的身份为贵主所疑憎,所以使了一招狸猫换太子,叫倚云冒名替你,可是?”
“你在天女渠为贵主放舟祈福,为了今日这场论战,你伏案数夜,拟就清论底稿,交予太仪的学生们背诵,今日狄知卿踢馆,你冒着被识破身份的风险,也要帮贵主赢下这场论战,可是?”
从萤半掩在袖间的手紧紧攥住,禁不住浑身轻轻颤抖。
随着晋王再次靠近她,心里的惊惧像被日光拉长的他的影子,缓缓将她罩住。她
早知晋王有通天晓地的本事,从前便心有隐忧,如今这道惊雷终于落在了她身上。
怎么办,该如何辩解……
晋王的手轻轻落在她肩头,语气极轻地问道:“阿萤,为什么?”
诚如她想不通,他其实也想不通。她与淳安公主立场不同、性格迥异,前世她受公主伤害而丧命,究竟为何要不遗余力地帮她?
从萤无话可辩解,唯有沉默应对。
远远地,似有马声嘶鸣,兵戈撞响。
能在云京城里纵马的没有几人,从萤心下一惊,果然,陈章从夹道墙头跳下来禀报道:“殿下,是谢三公子带人往这边来了。”
从萤急切地拽住晋王的袖子:“不要告诉他,不要被他知道!”
晋王淡淡望着她,神色不为所动,在等她的下一句话。
从萤退无可退,终于低低应道:“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谢玄览伴驾结束后出宫,没有回府更衣,径自来天女渠接从萤。
此时东岸的论战已经结束,西岸虽仍在作诗、射覆,但听众已比之前少许多,各府各家的耳目都带着“太仪女学力压国子监”的消息归去,剩下的都是些闲散凑热闹的听众。
谢玄览驭马在岸边行了一圈,没有找到从萤。
淳安公主倒是瞧见了他,特意派人传话,表达她的幸灾乐祸:“姜娘子和晋王似乎是同时离开的,也许二人有故旧要叙,不欲受人打扰吧。”
谢玄览神情春风依旧,语气却冷得像冰:“贵主真是落魄了,怎么也学这长舌妇的作态。滚!”
今日他心绪不佳。
入宫伴驾时,凤启帝将宣德长公主请旨为晋王和姜四娘赐婚的事告诉了谢玄览,以此来试探谢玄览的态度。谢玄览毫无遮掩,正大光明地跪陈于凤启帝驾前,只说了三个字:“臣不允”。
帝王面前说允准,没有任何婉转的请求和苦衷,他的态度如此直白而不可撼动。
几乎是明码告诉凤启帝:这是他的软肋,也是他的底线。
虽然凤启帝没有因为他忤逆的态度而发怒,他望着跪于殿中的谢玄览,目光中似有怅然怀念,默忖半晌后叫他平身,说了句“朕会慎思”。
但谢玄览的心却悬而难落,他急匆匆出宫,想要即刻见到从萤,平息心中隐约的不安。
天女渠边不见人,他沿着两岸南北向的小巷,一道一道地寻找。
却不知此时从萤正站在他上方的茶楼雅间里,推开暗窗的一道缝隙,屏息望着他。
天已昏黄,落晖破窗而入,从萤在灿灿金红中轻轻阖目,再睁眼时,谢玄览已循着小巷向远处寻去,身影渐渐没在夕阳的辉芒中。
身后传来一声茶盏落桌的清响。
“阿萤。”晋王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想好怎么回话了吗?”
从萤仍站在窗边,并未回头看他,仿佛自言自语般,开始讲述她对淳安公主漫长而隐秘的追随。
“我十岁之前,只零星认识几个字,直到随祖父贬谪许州,阴差阳错混进许州女学,才真正开始读书。我仍记得那位和蔼的女塾师,她夸我天资好,放衙后常单独留我授课,读开蒙之外的进士文章,学古往今来的圣贤书论。那时我性顽未化,问她女子读书何用,老师说,读书可以到云京去,到公主身边去。”
“于是,我便以此为志。”
可惜造化弄人,平地生波,一浪又一浪将她推向相反的方向。
从萤垂目似有苦笑:“年少时的志向虽已湮灭,但毕竟曾受公主供养授学之恩,笔墨往来间得知公主的难处,如何忍心袖手旁观?总想尽绵薄之力帮她一帮……何况兴办女学,救孤恤贫,本也是积德的正道。”
晋王听罢沉默了许久,低低道:“这些事,我从前竟然不知。”
从萤觉得他此话说得真是古怪,仿佛他要对此负有什么罪责似的。
她说:“久远的往事,本也没有什么人知晓,说出来只为殿下解惑,还请殿下不要对旁人提起,尤其是三郎。”
“为何偏偏不告诉他,怕他生气,还是怕他为难?”
都是,亦或都不是。谢氏与贵主的恩怨,从萤隐约听说过,知道并非三言两语可化解,她既然早就失去了为公主效命的资格,又何必再去伤三郎的心?
她回答说:“因为我如今只有他,我怕失去他。”
晋王不以为然。
他望着从萤的背影,那个在他心里翻腾了许多天却不敢提及的念头终于被他说了出来:“还有一个办法,可解你难处。”
从萤好奇:“什么?”
晋王说:“与谢氏解除婚约,嫁给我做晋王妃。”
晋王声调不高,落在从萤耳畔,却是字字清晰如落珠。
“只要你与谢氏解除婚约,就不必与贵主立场相悖。虽然姜老御史得罪过她,可如今姜家已散,凭你三番两次暗中相助,贵主不会再疑你,只要你点头,阿萤……”
从萤却轻轻摇头,她的态度温和而坚定:“我不会与三郎解除婚约的,殿下。”
“你怎能如此固执!”
从萤低眉笑了笑,解释道:“贵主与谢氏之间既有宿仇,又是政敌。我若嫁到谢家,可以潜心修学、不闻纷争,无害于贵主,可我若做了贵主臣僚,食禄而忠事,免不了要做些伤害三郎、伤害谢夫人的事。恩将仇报,非我所愿。”
她并非巧言令色之人,可要同她讲道理,偏偏又占不了上风。
晋王为她这番话无言了许久,叹息一声:“你为谢氏想,为贵主想,可曾为你自己想过?囿于后宅,这并非你希求的日子。”
从萤反问:“殿下怎知我不想,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晋王简直被她这番嘴硬气笑了,回敬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前世夫妻数载,她身在谢氏后宅,心不知跑到了哪里去,既不爱凑堆打牌九,也不喜宴游交际,整日恹恹沉思,打理院中花草与满室死书,鲜少欢颜。
那时误以为她不喜的是他,是念着外面的野男人,诸如杜如磐之流。
谢三公子自有傲气,不肯软语哄劝,所以夫妻间未交心。直至今日,远远望见她站在高坛上大放异彩,令骄士汗颜、贵主注目,方知她真正想往的是什么。
思及前世她种种委屈求全,晋王的语气软了几分,婉言劝她道:“你不要做谢氏妇,也不必做贵主臣,你可以做晋王妃。这个身份上能襄助贵主,下能周全谢氏,更没有世家规矩束缚你,你愿意收容孤女也好,开坛立学也好,我都能依你。”
从萤一时怔住,心中既震惊又惶惑:晋王何以要如此待她?
她不解地问道:“那殿下所求的是什么呢?”
晋王说:“我从前曾与你说过,我所求,是你今生今世得偿所愿。”
从萤叹息道:“殿下的深恩我受不起,三郎的情意我不能负……殿下,此即我所愿。”
“你……简直冥顽不化!”
晋王被她气得抚膺深深喘息,强忍着将上涌的血气咽回腹中,整个人像被霜露濯洗过的病鹤,唇色殷红、脸色苍白,只一双沉珠曜玉般墨黑的眼睛,死死地凝望着她。
爱之深恨之切……原来是恨铁不成钢的恨。
从萤不敢与他对视,默默垂目行礼:“晋王殿下,臣女告退了……”
从萤归家时,暮色将尽,紫苏正站在影壁下,将点亮的灯笼挂上檐。她见从萤回来,朝上房的方向扬了扬下颌,低声道:“三公子来了许久,一直未走呢。”
从萤点点头,道了声知道,整衣深息,然后才抬脚跨过二道门。
正是牡丹时节,姚红魏紫斗艳。昏灯团簇里,身着朱色襕衫的谢玄览负手而立,正指点从禾如何听声辨远近,张弓去射箭靶上停栖的麻雀。
牡丹花枝随风摇摆过他衣角,锦袍觳纹如流水姿,而他屹
然不动似水中明月身。
唯有眼尾轻轻向上弯挑,仿佛晦暗庭院里仅剩的一点余晖,都被他收来盛进那双沉沉点漆瞳中,近乎灼目。
从萤心里无端一突,脑海中浮现出晋王的模样,慌忙低下头去,暗暗静心敛气。
真是奇怪,到底哪里像了?
对着晋王想三郎,对着三郎思晋王,她是疯了不成?
“回来了?”
谢玄览向她走来,面上微微含笑,语气温沉平和,看上去没有不悦,也没有要刨根问底的意思。
“阿姐!阿姐!”从禾搁下弓,像一头小鹿撞进从萤怀里。
她这段时间在玄都观养得健康,这一撞十分结实,险些将从萤撞翻,幸而被谢玄览稳稳扶住,自背后握住了她的肩膀。
从禾有些不好意思:“我太高兴了,阿姐,我能射中五十步了!”
谢玄览似笑非笑:“若能一息之间射出三箭,就更厉害了。”
从禾闻言挺起了身板:“我这就去练!”
说罢竟真的不再粘着从萤,走去挽弓搭箭,对准箭靶嗖嗖射出。
从萤不免惊异:“她为何如此听你的话?”
谢玄览说:“我答应过,待她一息之内能射中三靶,就送她一张犀角牛筋弓,带她去奉宸卫校场,让她同我麾下的控弦手比试。”
从萤听罢不由得失笑:“她高兴就好,母亲和弟弟的事,我还没想好怎么对她说呢。”
“她已经知道了。”
从萤微愣:“嗯?”
谢玄览解释道:“我从玄都观接了她,带她到集素苑来,她逛了一圈,先问你,又问母亲和弟弟。我说弟弟闯了祸,母亲带他躲出京,以后都不会回来,阿禾怔了一会儿,复又开怀,说:只要阿姐还要我就好了。”
从萤听罢,心中又酸又软,别过脸去按了按眼角。
“所以阿萤,”谢玄览的声音轻轻落在她耳畔,“你想做的事不必瞻前顾后,不要为了旁人委屈自己,我和阿禾都盼着你好。”
他指的是姜家旧事,不料从萤听了这话,微微提高了声音:“你胡说什么?”
谢玄览眉心一动,注视着她。
“我何时瞻前顾后,又何时委屈自己?我……我没有……”
从萤见他神情不解,知晓是自己因为晋王的话而敏感多心,渐渐偃了声息。
谢玄览含笑道:“怎么,是谁招惹你了?”
从萤默了默,轻轻摇头:“三郎,你随我来。”
谢玄览觉察她有心事,却不明所以,只好跟着她穿过月洞门、经行风雨廊,穿过丛丛簇簇秾艳牡丹,推门走进她起居的上房。
上房尚未点灯,余晖暧暧,昏影昧昧。
从萤牵着他的手踏上卧房前的石阶涩浪,吱呀一声推开门。
谢玄览的脚步在阶上顿住,抬目端详从萤,见她微微落下长睫,轻咬唇角不语,门扇上冰裂纹的条影映在她脸上,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像粼粼水光泪痕。
她没有催促他,也没有驱赶他,只是侧首等待。
正如庭前无心拂衣、却暗留残香的娇艳牡丹。
谢玄览思绪缭乱,敢想却不敢信,惟觉心跳如擂,色授魂与,身不由主似的随她迈入屋内,反手掩上了门。
落锁声斩断清明线,从萤转身扑进他怀中,紧接着下颌被抬起,薄凉而急切的吻落下来。
浅啄渐转深碾,呼吸交缠,逐渐向下,钗与环皆堕地。
谢玄览的手抓住了她腰上的系带,热切的喘息落在她耳边:“真的可以吗?”
从萤不言,待呼吸稍定,又攀上他的脖颈,踮脚吻在他唇上。
如此便是无数烦恼都抛掷脑后,今日便是天王老子砸门也要一晌贪欢,谢玄览将她拦腰抱起,转过屏风、撩开珠帐,踏入拔步床内。
拔步床外侧是妆台,里侧是帐榻,谢玄览抱她抵在妆台边,不舍与她唇齿交缠,同时为她松发解衣,骨节分明而略带薄茧的手指沿着脊骨流连,如抚稀世珍宝,是极克制的爱不释手。
手掌向下,摸到妆台上半面凸起的硬物,本想将这碍事的物什推落,却忽然钻心一疼。
抬手一看,竟被割伤了一道寸深的伤口,鲜血汩汩地溢出来。
从萤顿时惊得清醒过来:“三郎!”
她连忙推他起身,使火折子点亮鹤纹灯,又到处找东西要给他包扎。
谢玄览正心火燎燃,随意扯了她的腰带一裹,又来低头吻她:“无妨,不必管它……”
从萤的腰带是浅碧色绫纱,她眼见那血痕一层层洇透,如绽开血色霜花,不由得心头惊跳,不肯再与他厮闹,匆匆披衣揽发,出门去找来止血的药散和绷带。
谢玄览靠在玫瑰椅间,自暴自弃地阖目沉心,平息着身体里隐隐作烧的躁欲,将受伤的手搭在扶手上任她施为。
……养了二十三载静气,今日方知是杯水车薪。
许久,听从萤歉疚低声道:“简单包了一下,但还是得找大夫瞧瞧,免得落下疤痕。”
听这意思,就是今晚不许他留了。
谢玄览叹息一声,拾起妆台上的罪魁祸首,见是半面青铜镜,模样十分眼熟,不由得蹙眉道:“这玩意儿怎么在你这里,你还给摆在床榻边?”
从萤以为他是不满受了伤,解释道:“这是绛霞冠主送我的照世宝鉴,有几分来历,我觉得好玩罢了。”
“绛霞冠主送的?”
谢玄览惊讶,仔细端详,才发现铜镜背面是“世”“鉴”,而非“照”“宝”。也就是说,并非是被晋王拿走的那两个半面。
“世”“鉴”为半面镜,“照”“宝”却为两个半面镜,这可真是太古怪了。
谢玄览轻嗤了一声:“晋王也有一半,我还当是他给你的。”
突然提及晋王,从萤的目光闪了闪。
谢玄览没有漏过她的表情变化,试探问道:“今日你见着他了,他可对你提过什么?”
从萤未置可否,只说道:“三郎,你要小心晋王。”
第72章 规训
清谈论战的胜利令太仪女学声名大噪,朝政风论不再将其等同为收容孤幼的济慈堂,开始正视其授学之效。
有些开明的官员,尤其是通过支持淳安公主来对抗世家的清流党派们,都商量着挑选家中女孩儿到太仪读书,也有通晓诗文的宗妇们递了帖子,愿入女学为师。
淳安公主近两日心情颇佳,决定在府中开宴延师,同幕僚与诸师商量太仪女学下旬扩招门生的事宜。这回公主亲定名单,请的都是自己人,不料帖子刚遣人送出去,公主府就来了位不速之客。
“皇上对王兆深的处置迟迟不发,淮郡王一派本就风声鹤唳,晋王此时私谒本宫,若叫他们疑心你我要联手,就不怕逼得他们狗急跳墙吗?”
晋王慢条斯理在公主对案坐定:“谁都知道,孤是不可能与公主联手的,疑也无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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