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书香世家的姑娘,也该将四书作为启蒙必修,贵主找来这些目不识丁的妇人,竟敢扬言要挑衅咱们国子监。”
窗上那人挤眉弄眼:“也许醉翁之意不在酒,名为清谈论战,实则要给咱们红袖添香呢,这些姑娘虽然愚钝,个个却都长得水灵。”
“论战那天,咱们必要去凑个热闹。”
“王兄素以机锋闻名,届时可要留情,莫把娘子们都吓哭了才好。”
菱花窗下笑成一片,都等着六月初八那日看太仪女学的笑话。
此时,从萤也披衣坐在灯前,左手是或翻开或倒扣的满架书,仍余白日里被日头晒过的草木墨香,右手是一摞已经写好的文章,长是下笔如流,偶尔住笔沉思。
紫苏帮她挑灯研墨,在旁读得津津有味,见从萤掩面打了个哈欠,才敢出声与她闲聊:“阿萤的文章字文意皆上佳,不比那些进士差什么,只是为何突然写这么多,是打算札成文集么?”
“不错,今夜恰好灵思如泉涌。”
从萤知道紫苏与晋王府尚有关联,没有告诉她这些文章的真正用途,劝她道:“这么晚了,你先去睡吧,我再写会儿。”
紫苏不走:“我也精神着呢,正好帮你研墨。”
从萤只好写罢手头这段后收笔,洗净砚台,压灭枝灯,挽着紫苏离开书阁,各自回去洗沐安歇。
但她躺在榻上,一时也睡不着,心里翻来覆去地想太仪女学与国子监论战的事,越想越是心绪难平,见明堂堂的月光照在窗边小几上,忍不住披衣下床,悄悄点了盏灯,手持着返回书阁去,重又铺墨执笔。
睡不着的不止她一人——
但紫苏是因为白日里喝多了茶水,从萤写字时,她就在旁边一杯接一杯。
紫苏睡不着,就起身在院子里消闲,盘算着自己攒下的月钱,够不够在云京偏一点的地段买间小屋子。
这时她看见了书阁里隐约透出的光亮,心下起疑,悄悄凑过去,从半掩的侧窗里望见了正端坐疾书的从萤,身上虚虚拢着一件氅衣,简单束起的长发在灯影里泛着柔软的光泽。
紫苏没有惊动她,看了一会儿后,默默转身离开。
转眼到了回晋王府领月钱的日子,晋王询问从萤的近况,要紫苏事无巨细禀报。
对读书只求一知半解的紫苏而言,实在无法理解焚膏继晷的乐趣,自然将从萤夤夜舞墨视为反常行径,汇报给晋王。
晋王听罢,屈指轻轻扣着紫檀木扶椅,吩咐紫苏:“你将她写的文章全都抄一份,不要惊动她。”
紫苏想起那如山高的纸堆,猛吸了一口凉气:“啊?”
从萤每天埋头写到半夜,她想抄,只能后半夜爬起来上工,第二天还得早起……紫苏后悔得恨不能把自己的嘴缝上。
晋王见她一副如丧考妣之态,玉拐敲击顿地:“陈章。”
陈章是晋王新提拔的贴身随侍,听见主人有召,捧着一方木匣走进来,在紫苏面前打开,揭了红布。紫苏瞬间被那白花花的一片银锭闪了眼。
“勤快些,多得一年的工钱,下个月你就能把宅子买下来,接外祖母上京安顿。”
见紫苏颤颤伸手,晋王似笑非笑道:“先交货,后结账,抄得越快,给的越多。”
转眼到了六月初二,天女
渠两岸高起木坛,飞栈相接,两岸酒楼茶坊里,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其中不乏世家子弟与朝中翰林,也有受邀而来的宗亲显贵。
淳安公主的赤帷锦幄停在东岸圆坛上,她同侧还有另一驾帷车,里面坐的是晋王。
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在悄悄议论:“晋王殿中竟然出山了,他是来看笑话,还是来帮公主撑场子?”
有人应声:“晋王可是皇帝嗣子,他再不出面,大家都要忘了这号人了。”
“这么说,淳安公主想反对淮郡王,支持晋王?”
“大人物的心思,谁知道呢……”
从萤端坐在看台上,目光凝落那两驾帷车,耳朵静静听着众人的议论和揣测。
上个月,她将熬了数夜写成的清谈文集交予倚云后,却收到了公主府送来的邀帖,邀她旁听此次清谈论辩。从萤心虚地想到是自己露了什么马脚,公主怀疑了她的身份,后来发现并非如此,淳安公主给许多人都送了邀帖,甚至包括晋王和谢玄览。
谢玄览入宫奉驾,今日未到,从萤却按时来了,倒省了她再另寻门路。
时过卯中,一阵鼙鼓疾奏后,公主身边的侍官走出来,面向众人开场:“奉天之大,承地之仪,太仪诸生笃志勤学,今有进益。为彰其文质,亦敦化学风,今日特效古先贤遗范,开清谈文会。敢请国子监诸君,惠然赴会,共襄论战。”
言讫,玉杵击磬,琳琅清响如水浪般层层推开,论战开始了。
侍官取弓箭射击华表柱上悬挂的灯笼,灯笼爆开,落下了第一题的条幅:“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这是《中庸》的开篇之言,诚如国子监监生们所言,许多人在启蒙时早已熟背。
一个身着太仪服制的年少姑娘登上高坛,她略有些紧张,言辞尚算流畅,持主流观点简单阐释了何为“性、道、教”。
她话音刚落,就有国子监的少年跳上台来,张口便道:“姑娘这些观点,不过垂髫小儿学舌之论,今日群贤毕至,难道是来听开蒙的吗?”
国子监监生们聚集处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嘲笑,那年轻姑娘当即愧红了脸,堪堪道:“请教阁下高论。”
监生讲述了自己的观点。他的观点说不上高明,只是句句踩着她的话,听起来便占了上风。姑娘有些不安地往淳安公主的方向望去,没有见到公主,但是看到了站在公主帷车外的倚云,倚云向她比了一个提示性的手势,姑娘轻轻点头,稍感心安。
她再次出言论述,内容已截然不同,与监生纯粹哗众取宠相异,她表述的内容新奇且有深度,引经据典,语气虽慢,言辞如锋。
台下听众里传来喝彩叫好声,纷纷将手里的绢花抛向那位年轻的姑娘。
从萤稍感心安,帷车里的晋王却微微蹙眉:太仪这位女学生展露的新观点,竟然与紫苏抄录的从萤文章里所载极其相似。阿萤的文章,怎会落到贵主手里?
从听众的反响看,第一题算太仪女学得胜。
接着侍官射中灯笼,露出第二题,依然是耳熟能详的《中庸》摘句:“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
开局遭遇棒喝的国子监这回不再轻敌,派出一位颇有才名的监生徐凌志上场,据说此人曾携文集干谒当朝大儒,得“后进雏凤、清声冠林”的称誉。他的确有两把刷子,听罢太仪学生的阐论后,并不着急自表,而是依其言论逐句质问,设问十分刁钻,更是当着淳安公主的面问出了“卑弱敬顺,女道之诚,今有一女子,上不侍舅姑、下不忠夫婿,此诚耶?伪耶?”
谁都听得出,此问直指上首的淳安公主。
太仪的女学生没有准备过类似的问题,事涉恩主,更不敢随意作答,一时竟被问住了。
台下听众窃窃讨论,逐渐将注意力转到淳安公主身上,开始讨论一些与今日论题无关的朝政逸事,譬如淳安公主成婚十载不与宣家同住、不育子嗣,公主府里幕僚如云,不乏清秀的孪生郎君,常常捧扇随侍。
从萤听得心焦,翘首往倚云的方向张望,二人目光相对,倚云点点头,示意她安心。
虽然这个问题让人猝不及防,但之前从萤与倚云交游时,曾讨论过这个话题,彼时倚云对从萤的回答印象深刻。
于是倚云踏上高坛,代为作答:“夫妻小伦,为人道之诚,君臣大伦,为天道之诚。自古移孝作忠、保国舍家,皆为大诚而舍小诚也,小伦前头,更有大伦为尊。阁下论女子卑弱之诚,敢问此女与舅姑夫婿可有君臣之别,大伦面前,安敢论小伦也?”
徐凌志变了脸色,他当然不敢挑明承认说的是淳安公主,因此也支吾起来。
倚云这番话令众人皆震惊,就连一向看她不起的甘久也慨然叹服:“与其同他们争吵女子之道是否卑弱,不如搬出君臣之伦,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看谁敢说君轻臣重。”
晋王也觉得此言论颇有意思,洒金折扇挑起帷帐,望向高坛上那人,见是倚云,心中起疑:怎么是她?
鬼哭嶂上一面之缘,此人分明是阿萤的师姐,怎么成了公主幕僚。
“陈章。”晋王压低声音吩咐:“去查查她的来头。”
因倚云这一番高论,第二题仍是太仪女学博得喝彩,除了国子监自己人将绢花都投给了徐凌志,其余听众大都透给了太仪。
接着又是第三题,第四题……
太仪女学生有许多出彩的言论,竟然与从萤近来所作文章不谋而合。晋王对从萤的文章过目不忘,能确定她们绝对集中精力背诵过,到了能化为己用的地步。
陈章去而复返,单膝跪在帷车侧,悄悄向晋王回禀道:“殿下,臣去询问了公主府的眼线,据他所言,这位倚云姑娘曾与贵主笔墨相交,号为‘落樨山人’,后受贵主招揽,如今是贵主座下最受宠的幕僚,甚至胜过了甘久。”
晋王闻言怔住:“你刚刚说她号什么?”
陈章重复道:“落樨山人。”
“落樨化萤照满堂……可是这个落樨?”
陈章想起挂在晋王府观樨苑中那副字,点点头:“正是这两个字。”
这不可能。晋王心道,“落樨”是阿萤的表字,世上只有她才会以此为号、才配以此为号。
他凝望着端坐听众席位的从萤,却没有从她脸上找到被人冒充后的不甘和愤懑神情,她反而含笑与倚云对望,彼此默契地点头相交。
晋王不免惶惑:难道是阿萤自己为倚云取了这个号,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华表柱上的灯笼已射落过半,国子监若再输下去,眼见着就要落败。这些志得意满的监生们终于感到慌张,一时竟有些怯战,幸好那徐凌志脑子转得快,连声道:“快去请知卿兄!快去请知卿兄!”
狄知卿,荣阳狄氏之子,刑部右侍郎狄飞霜的幼弟。
姐弟二人皆以博学聪敏知著,姐姐狄飞霜嫁与谢氏,以女子之身承继父亲衣钵,在刑部手握杀伐。弟弟狄知卿放弃门荫,连中三元,如今正在户部任金部司郎中。
狄知卿受邀而来,听说要登台欺负年轻姑娘,本要拒绝,又见国子监输得太惨,实不忍心。在徐凌志等人的百般推请下,终于登上高坛,极致的谦让里反而显出一股目中无人的傲慢:“承让了。”
他接过侍官手中弓箭,亲自射开灯笼,接下论题。
与国子监那些自视甚高的监生不同,狄知卿是真的腹有诗书。他负手而立,远能引经据典,近能衔接朝政,论证缜密而不赘余,很快就博得一片喝彩声,轻松连赢三题。
台下的听众纷纷将绢花抛给狄知卿。
眼见两边的差距在飞快缩小,华表柱上的题目也越来越少,倚云有些心急,正要迎难而上时,却见人群里的从萤朝她打了个招呼。
倚云悄悄离开高坛,走到从萤身边,听从萤低声道:“此人难缠,你为我准备一身太仪服制,一顶幂篱,要快。”
倚云惊讶:“你要亲自去打擂
从萤点头:“公主那边,烦你帮我遮眼。”
待从萤换过衣服、戴着幂篱登上高坛时,华表柱上的灯笼已被全部射开,凭着狄知卿这番力挽狂澜,太仪女学与国子监竟然输赢持平了。
狄知卿含笑摇摇头,两边都看不上,转身正要离开时,身后响起一道清泠女声:
“狄郎君可否再留一题,决出胜负?”
狄知卿转头,见是一戴着幂篱的窈窕女郎,虽看不清容貌,仍觉气韵清正,心中生出些怜爱,好意对她道:“如今这个结果,对彼此都说得过去,若是再有一题,太仪女学情何以堪,姑娘恐也要伤心。”
从萤说:“你不敢。”
狄知卿被她的挑衅逗笑了,见她非要自取其辱,只好欣然应战:“先说好,输的人不许哭,我不愿欺美人伤心。”
从萤未置可否,望了一眼华表柱说道:“华表柱已经空了,这最后一题的题目,就请狄郎君出吧。”
听上去,她竟比狄知卿更自大一些。
第70章 故旧
狄知卿出身荣阳狄氏,狄氏是谢氏姻亲,受谢氏影响,于《淮南鸿烈》的解诂学上有很深的造诣。因此狄知卿所出题目,与《淮南鸿烈》有密切的关系。
“桔树之江北,则化而为枳。鸲鹆不过济,貉渡汶而死。形性不可易,势居不可移也。”
“这是《淮南鸿烈》中的原句,狄某以为,女子弃中馈而谋书文,正如桔树江北、鸲鹆过济、豹渡汶水,是易性移势之举,徒劳费力,终无所成。”
为了论证这个观点,狄知卿信手拈来许多典故,虽娓娓道来,颇有气势,更兼文辞简畅、气度清正,引来场下许多听众的附和。他话音未落,就有许多人抑制不住激动,要将手里的绢花抛给他。
这样压倒性的局面,令太仪的女学生们都为从萤捏了把汗,淳安公主也有些坐不住,挑开帷帐一角,对倚云说:“这姑娘真的能应对吗,本宫觉得这样的局面,恐要落樨山人亲自下场了。”
倚云心里虽没有底,却知道从萤的水平远在自己之上,宽慰公主放心。
身侧默默听了半天的晋王突然出声道:“公主不必烦忧,我赌公主能赢。若是公主赢了,我代这位姑娘,向公主求个恩典。”
淳安公主问:“什么恩典?”
晋王云淡风轻地一笑:“公主能给得起的恩典。”
狄知卿的话音落下,听众欢呼许久才平息,众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从萤身上,化作一阵灼热的风,轻轻吹拂着珠纱幂篱。
而幂篱里的人仿佛与世隔着高山冰雪,从容冷清,没有被激起丝毫的波澜。
她开口,声音也是清泠泠的:“阁下所言,是伪作。”
这短短一句话令狄知卿蓦然愣住,他面上露出一瞬荒谬的神情:“怎么可能,‘桔树之江北’一句,正写在开篇原道训中,读过《淮南鸿烈》的人必然都知道,怎么可能是伪作?”
从萤轻轻摇头:“世家治学,容易以谬传谬,子弟偏听偏信,正是其弊端。可惜狄郎君不知,此言本出自《周礼冬官考工记总叙》,两百多年前郑玄引此句为《淮南鸿烈》做注,弟子们传来抄去,将其谬传为《淮南鸿烈》中的一句。考校其原旨和文辞,与《淮南鸿烈》的衔接并不流畅。”
她声音平稳,论证有理有据,狄知卿忽然觉出一阵冷汗,渐渐心虚起来。
只是这一时半刻如何求证?
狄知卿便不肯承认:“主张者需举证,姑娘口说无凭,岂能空口断其真伪?”
从萤听罢此言,忽然笑了。她笑的声音不大,仅狄知卿能听见,那是一种温和友好的轻嘲,仿佛他是甫入求学之道的后生,而她如师如长,已看透他惭颜强撑的心思。
从萤说:“看来狄郎君公务繁忙,已有许久未深研《淮南鸿烈》解诂学了。这句话是伪作,并非是鄙人的看法,乃是去年谢相所作《淮南子旧注校理》中的观点,听闻狄谢两家常在一处清论《淮南鸿烈》解诂,狄郎君现在就可回家向令尊长求证。”
狄知卿诘然无言,只觉得口干舌燥,一时连心跳都延宕了一下。
此事若是真的,那他简直太可笑了,连真伪都分辨不清,方才的夸夸其谈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公主身边的女官甘久适时送上来一本《淮南子旧注校理》,狄知卿颤抖着手翻开,目光停顿在某一页便不动了,眼见着他脸色渐渐转白,额头析出冷汗,最终发出了一声十分无奈的苦笑:“的确如此……是我学艺不精了。”
从萤问:“那狄郎君基于此句而成的女主中馈之论,可还需要我逐句辩驳?”
狄知卿:“不需要,我认输便是。”
他虽自负,尚算磊落,面向从萤,端端正正作了个揖,从萤亦回礼道:“承让。”
然后她施施然转身离开高坛。
台下有人惊诧,有人失望,有人在窃窃讨论。淳安公主吩咐女官将那位戴幂篱的姑娘传召到跟前,女官去寻了一圈,竟然没找到人。
“回殿下,太仪的姑娘们都说不认识,从前没见过。”
淳安公主心下起疑,转头望向身侧的晋王,晋王轻声笑道:“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看来公主威名在外,不怎么受待见啊。”
从萤换下衣服,本想悄悄离开,却在天女渠后的巷子里被堵了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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