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说:“我没有骗你,只是时间过去了太久,所以玄都观的人大都不知情而已。但是这件事绛霞冠主比较清楚,你可以去向她求证。”
从萤心中的猜测没有落到实处,又觉得惶惑了。
见她蹙眉,晋王笑了笑:“为何突然提起她,莫非是觉得我对你用心不诚?”
从萤说:“殿下待我的心意,我受之有愧,但殿下待故人的情意,也不似作假。”
“是我对不住她。”
说这话时,他目光深深望着从萤,似有怅然和追忆:“我欠她的太多,此生此世不足偿,若有机会偿还她,令她过得美满一些,我愿付出任何代价……阿萤,你呢,如今这处境,你觉得圆满吗?”
从萤怔然,不懂晋王为何问到她身上。
脑海中有个不甚清晰的猜测,隐隐约约,似懂非懂。她犹疑着点点头。
晋王却轻声叹息道:“你仍有心事对不对……阿萤,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从萤说:“我想要殿下的病情快些好转,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晋王:“阿萤,你要学着为你自己求。”
为自己求,向他许愿吗?从萤并没有这样的打算。
她说:“我理解殿下对故人的遗憾,但我不是她,不值得殿下如此移情,为我倾覆这样重的心力。”
话音落,外头诸位太医似乎商量出了结果,张医正在屏风外询问是否可以进来看诊。从萤连忙起身,同晋王说:“多思伤身,殿下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探望。”
然后躬身敛迹,低着头退出了晋王的卧房。
她由晋王的侍从领着,从侧门离开了王府,然而走出观樨苑的时候,正遇上宣德长公主来观樨苑探视晋王。
她没看到长公主,但是长公主却看见了她。
长公主问身侧女官:“太医署怎么派了个年轻的女医官来?”
女官仔细端详从萤清瘦纤秾的背影,和她走路时从容端谨的姿态,恍然道:“殿下真是好眼力,好像的确是位姑娘,可是太医署递交的名录里,似乎没有女医官。请问殿下,可要派人查她一查?”
宣德长公主点点头:“小心不要打草惊蛇。”
从萤一连三五日都来晋王府探病,给他带了时令正盛的一束缫丝花。
她用剪刀小心剪去花枝上的青刺,插进珐琅瓷瓶里,递给晋王闻一闻新鲜的花香。
“免得殿下久为药物浸染,丧了心志。”从萤说:“此时正是煮茧缫丝的时节,今年南边州郡新流行一种明暗双绣的纹样,风格与殿下正相衬,殿下快些好起来,能赶上穿这一季的新料子。”
晋王仔细听着她说话,脸上不自觉带着笑,瞧着有几分奕奕的精神。
他说:“你用这新料子为我缝一条衣带,我病好了就要穿。”
从萤不太好应承这件事,推脱说女工不好,怕绣了惹人嗤笑。
晋王却说:“就算你把蟒绣成虫子爬我也认了,何况我知道你绣工不错,谢夫人那件万针瑞松的氅衣,你不是做得很好吗?”
从萤心中暗叹,他为何什么都知道?
晋王仗着自己病重,话里话外都是过了今天没明天的意思,向从萤提这些无伤大雅的请求。这回他直接让人将新布料取来,让从萤就在屋里绣,为解她难处,还特意传召了府中的绣娘来指点她。
衣带并不难做,何况晋王因病清减,比壮硕男子更少几寸。
从萤在一旁绣衣带,晋王坐在窗边盯着她瞧,有一搭没一搭
地与她说话。
张医正为他请完脉后,躬身安静退出,并不多瞧多问,刚离了观樨苑,却被宣德长公主请到了她院中。
张医正如实答道:“晋王殿下这两日心情极佳,不似前期灰败之兆,病情大有好转,日后若能如此修养,精细养护,未尝不可享常人寿数。”
宣德长公主闻言,眼眶泛酸,一连说了数个好字,予这几位会诊的太医以重赏。
张医正谢了赏便离开。
宣德长公主望着观樨苑的方向喃喃道:“阿萤……原来是这个萤,怎么偏偏是她?”
然而没一会儿便想通了:只要能救吾儿的命,莫说是姜老御史的孙女,便是姜老御史本尊,也得乖乖入晋王府侍奉。
她明天就向皇兄请旨去。
宣德长公主一早就入宫请见凤启帝。
她与凤启帝并非一母所生,关系却不错,三十年前各家皇子夺嫡激烈,凤启帝因无权无势受尽冷落与白眼,他这个妹妹却一视同仁,整日围在他身边喊他六哥,不图他什么,偶尔得了赏赐,还愿意悄悄分一些接济他。
因着往日这点情分,凤启帝待她十分宽纵,登基后加封她为长公主,并为她腹中的孩子赐姓萧,后又加封为新朝的首位亲王。
仗着帝王宠爱,长公主行事少顾忌,想要便取。她昨日知晓晋王心悦姜从萤,今日一早便入宫请凤启帝赐婚。
凤启帝问身边的大太监薛环锦:“这姜四娘子是何许人也,朕这外甥多少年不问红尘,竟也为她动心?”
薛环锦细细的嗓音说道:“此乃已故姜老御史的孙女,年初春闱舞弊案,曾为她堂兄姜从敬上殿陈情,陛下当时见过的。”
经他提醒,凤启帝便想起来了:“原来是她。姿仪倒是出众,可惜姓姜。”
薛环锦知道凤启帝不喜姜老御史,顺着他的口风说道:“陛下说得是,何况这姜四娘已攀上了谢氏,既有婚约在身,怎配再许晋王殿下呢?”
“谢相的儿媳,谢玄览的未婚妻……”
凤启帝按了按额角,对长公主道:“宣德,你可真会挑好人家。”
宣德长公主说:“单论人品家世,臣妹也瞧不上她,偏偏她侍疾有功,将吾儿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为了吾儿的性命,她必须嫁到晋王府,谢家要娶妇,叫他们另寻便是,岂有臣与君争的道理?”
她脾气蛮横,无所顾忌,凤启帝却不能同她一般任性。
他挥挥手道:“今日西鞑使节入京,朕还要在太武殿接见他们。晋王的终身大事不可轻忽,朕要仔细斟酌,你先回去吧。”
长公主只好行礼告退,薛环锦礼送她出垂拱殿,目送她乘抬辇离宫而去。
薛环锦在垂拱殿外御路边等了一会儿,一个身着雀青色大袖衫的小太监快步趋前,恭敬道:“干爹,您唤儿子有何吩咐?”
薛环锦吩咐他说:“你去趟大仪宫,给贵主递个消息,就说晋王想娶谢三的未婚妻为妃,今天宣德长公主已请旨来了,陛下尚未答复。”
小太监领命离去。
吩咐罢这一个,薛环锦并未着急回去,而是溜溜达达到垂拱殿耳房,见四下无人,装作无意走到一值守侍卫身边,并未看他,低声说道:“去告诉你家主子,晋王欲纳谢三未婚妻。”
云京城虽大,但传起消息来又显得太小。长公主上午入宫请旨,刚过晌,这一消息便在有心人中传开。
最先得知此事的是晋王。他的耳目遍及各关窍,长公主尚未出府时,垂拱殿外的守卫便借着换值的机会将此消息传递给他。
彼时晋王正与从萤在花荫下对弈,赌注是喝下张医正新熬的汤药。晋王右手执子,左手捏着那张写有“长公主请赐婚姜四娘为晋王妃”的字条,脸色忽然变得十分微妙,欲言又止的目光落在从萤脸上。
从萤仍专注于棋枰:“殿下,再不落子,可算认输了。”
晋王说:“难得这样清闲的好时候,陪我慢慢下,多待一会儿,不好么?”
从萤铁面无私:“棋可以慢着,药性不可待凉,请殿下先用药。”
晋王收了纸条,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向后仰在椅背上,蹙眉阖目,硬生生忍下这绞尽黄莲汁的苦意。一枚解了油纸的桂花糖递到他面前,他没有起身接,只是微抬下颌,从她手心里衔走,见她目光闪烁着垂下眼帘,心情颇佳地屈指轻轻敲在椅边。
他说:“张医正的意思,这药得天天喝,那这桂花糖,也得天天有才可。”
从萤说:“我可以将制糖的方子教给殿下身边人。”
“那并非你亲手所做。”
“那我做好后定期送来晋王府。”
“经了旁人手,也不行。”
从萤闻言,轻轻叹息。
她听紫苏说起过,晋王是极好说话的人,虽食不厌精衣不厌贵,但总是听凭安排,从不挑剔。
然而这几日也许因为病痛折磨,他吃药喝水皆不好打发,早膳要等她来一起吃,满满一桌杂食珍摄,他往往只吃几口便停了箸,却要盯着她挨样尝过,正如她盯他喝药一般,然后请她分出个上中下品,都默默记在心里。
从萤心里泛起一般滋味儿,仿佛自己也喝了药、吃了糖。糖虽然丝丝地甜,压不住随着心跳泛上来的苦涩。
她说:“殿下还是该学着自己好好吃药,明日三郎就回来了。”
晋王望着她:“他回来,你就不肯来看我了,是么?”
从萤说:“殿下病情已然转圜,此事当适可而止。”
晋王左手落在袖间,轻轻捻着那张请赐婚的纸条,指腹微微发烫,仿佛隐秘的欲念见了风,死灰里泛起明灭摇晃的火星。
他深深凝望了从萤许久,说道:“我知道了。”
翌日,从萤果然没有再来,只托人送来了一盒桂花糖。
晋王坐在满桌丰盛的早膳边,解开糖衣尝了一颗,然后便一直孤零零地坐着,直到饭菜都凉了,才淡淡说道:“都撤掉吧。”
“我要去见母亲。”
淳安公主正与幕僚们商酌着要举办一场雅集。
雅集定在云京城内天女渠两岸,东岸效古清论、西岸吟诗作赋,参与的主要是公主身边的女官们,还有太仪女学里才学高者。举办这一雅集的目的,是要传扬太仪女学的名声,为之后给女学生们请官做铺垫。
这是落樨山人给淳安公主出的主意,公主耳目一新,当即召幕僚来讨论细节。
甘久说道:“为防国子监的监生们使坏踢馆,应派府军将场地围起来,严查出入人员的身份。”
淳安公主望向下首的倚云:“云卿觉得呢?”
倚云回忆着从萤的交代,慢慢说道:“雅集之义,在聚贤邀能,唯有高谈阔论、各持争鸣,才可引人入胜。阻拦国子监监生旁观,反倒露怯,不妨大大方方请他们到场,词锋笔刃,对垒而战,若能赢下百年国子监,咱们女学才算真正扬名。”
甘久蹙眉道:“你说得倒轻松,国子监的监生都是各地拔擢的显才,文章皆是当世一流,哪能赢得如此容易。若是输了,岂不是为国子监做嫁衣?”
倚云说:“虽然他们读书时间久,但是咱们掌握了定题权,紧锣密鼓,仍可一战。”
淳安公主思忖道:“你的意思是,让太仪的姑娘们临时抱佛脚,近来专攻清谈论战?”
倚云点头:“正是。”
即便如此,也没有全胜的把握。
但淳安公主明白倚云——准确地说,是明白落樨山人的意思。
如果太仪女学想扬名立万而非自娱自乐,迟早都要与国子监的学子,乃至世家、科举培养的士子产生交锋。士子不会因为姑娘们修学日浅就礼敬相让,他们只会变本加厉地嘲笑女子见识浅薄,不足修学,更不配涉政。
与其到时候输得难看,不如一开始就试敌之锋,输而知耻,知耻后勇,万一赢了,则将是千里之决胜。
所有的幕僚都望着淳安公主,等她最后的决断。
淳安公主思索许久后说道:“本宫自十二岁时创设女学,迄今已有十八年,其间无数心血,旁人只当是闺阁消闲,这样的轻视,本宫受够了。”
“准备邀帖,请国子监派监生参加雅集论战。”
然后命令幕僚们抓紧时间拔擢太仪中学识尚佳、口齿伶俐的姑娘,集中培养她们清谈论战的才能,要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见到成效。
幕僚们各自领命退下后,女官才领着薛环锦派来的干儿子来报信。
淳安公主仍在思索雅集的事,初时未经心,怀疑自己听岔
了:“你说什么?”
那小太监重复道:“干爹派我来知会殿下,今日宣德长公主请陛下为晋王和姜四娘赐婚。”
淳安公主点点头:“知道了。”
她面上不显风云,待小太监离去,身边只剩甘久时,才饶有兴趣地笑出声。
“真是奇了,本宫那病谪仙似的堂弟,竟然能干出夺臣妻的能事,此事无论是否成真,晋王与谢氏的梁子都要结下了。”
甘久说:“若晋王能与谢氏相争,无论谁赢,对殿下而言都是渔翁得利的好事,只是……他们是真的相争,还是做戏给世人看,实则献妻表忠、暗中勾结呢?”
淳安公主想起了鬼哭嶂。
当时谢三和晋王不要命似的往山上跑,为了救姜四娘,什么欺师灭祖的毒誓都敢发,其关切不像是演的。这两人也许能勾结,但献妻的事应当做不出来。
淳安公主说:“本宫想亲眼看看这三位在搞什么鬼,甘久,你私下里给他们三人都发一份邀帖,请他们参加下个月的天女渠雅集。”
甘久应了声是。
倚云着急将雅集商榷的结果告诉从萤,跟着幕僚们匆匆退离大仪宫,所以没有听见后面这一茬。她离开公主府后,按照从萤之前告诉她的地址,一路找到了她的新居,位于丛山学堂后的“集素苑”。
正门虚掩,两侧新镌了楹联:“雨送添砚之水,竹供扫榻之风。”
意远形胜,却非从萤的字迹。
从萤正打了襻膊在书阁前草坪上晒书,灿灿阳光照得她容色明媚,她见了倚云,欢快地上前迎接:“师姐快快请进,茶水要慢待片刻。”
倚云问起门上的楹联:“这是哪位大家手笔,写得真好,我也去求副字,刻在我剑上。”
从萤闻言便笑了:“什么大家,那是谢三公子写的,非要刻在我门上,说他杀气重,能辟邪。”
至于真正是为了辟谁,谢玄览说时意味深长,从萤心照不宣,二人没有挑明。
倚云惊讶道:“三公子一介武夫,竟能写这样好的字?”
此话正好被扛着樟木箱从书阁里走出来的谢玄览听见。他不爱听这话,长目懒洋洋地敛起,奚落倚云道:“阁下一介游侠,能到公主府去招摇撞骗,我不过是写几个字,也值得惊讶么?”
他是无心之言,倚云和从萤却同时心虚地目光闪了闪,怀疑他是探知了什么。
从萤给倚云使了个眼色,请她先去花厅稍后,然后走到谢玄览面前,掏出帕子给他擦汗,开口却是打发他离开:“你昨日才回来,应该好好休息,晒书这样乏味的活儿,留着我和紫苏慢慢做就好。”
谢玄览握住了她的手腕,似笑非笑道:“赶我?”
“没有……”
“阿萤啊,你怎么跟谁都有秘密?”
他语气轻柔似玩笑,从萤却听出其中一闪而过的阴阴不满。
她心头猛得疾跳数下,想到自己在晋王府的所作所为,他并非全然不知,这一口恶气不知忍了多少天,不由得心虚且愧赧地落下了眼,不知该如何答复才能平息他的怨念。
谢玄览盯着她数个瞬息,放缓了语气:“我没有责怪的意思,你去找她吧,我不会偷听。”
他依旧扛起樟木箱,走到阳光洒落的草坪上,半蹲下腰,将箱子里的古籍小心取出,一本一本耐心摊开。
朱衣映碧草。
阳光倾洒在他背上,清晰地勾勒出锦衣之下的蝴蝶骨,以及革带精束的腰身。
从萤怔怔望着他的背影,看到他搬箱子时,手背上的青筋也清晰可见。
心里便生出一个念头:他这些天,似乎消瘦了许多。
于是心里也同样不好过,生出许多怜惜,轻轻喊了一声:“三郎。”
谢玄览弯腰晒书的动作顿住,微微侧首。
从萤说:“晒书这样的事,夫妻一起做才是意趣,你等等我一起,好吗?”
谢玄览依旧没有转身看她,但他低了低头,叹出一口气,凌厉的下颌线变得柔和了许多。
他发觉,竟然只要她这一句不甚高明的哄劝,积攒了许多天的郁气便如风推云散,成不了气候,于是心里半是苦笑半是无奈,不再折磨这一箱死物,站起身来,负手回身望向她。
清风徐徐吹过两人,谢玄览终于道了一声“好”。
夜深月明,太仪女学与集素苑分落云京两处,却是一样的灯火通彻。
太仪的姑娘们已开始夜读,清风将嗡嗡诵声卷过高墙,有好事的国子监监生提着灯笼趴在墙壁菱花窗上偷听,听了半天后哈哈大笑道:“你们知道她们在念什么?《大学》《中庸》,这两本书我七岁就能倒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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