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萤说:“我已应了谢氏,婚后入丛山学堂为师。”
屏风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从萤仿佛未觉,并不抬头。
薛露微因惊讶沉默了许久,半晌讪讪道:“听闻丛山学堂待女师十分严苛,没想到这么快就同意你……倒也……倒也难得。”
听她实在言不由衷,从萤笑了笑:“时候不早了,咱们去宴厅候着吧。”
待离了薛露微的居处,路过一座歇脚亭时,从萤见四下无人,挽过薛露微的胳膊,贴近了低声与她说道:
“薛姐姐,方才还有一句话我未与你说,我是姜御史的孙女、谢氏将来的少夫人,这样的身份,偶尔多嘴议论几句,公主也许会听,若是长伴公主身侧,日久天长,万一有一两句话失了分寸,岂能保证公主不起疑心?我虽盼着公主好,然而对她的心怀,实在没有把握,近身侍奉未必是个好的选择。”
薛露微一点就透:“你的意思是,公主为政虽正,求才之心
未必诚?”
从萤说:“我不敢赌,在公主心里,我卖弄的这点聪明,值不值得她摒弃前嫌。人生在世,宁做姜太公,莫做杨德祖——薛姐姐,这话就不必让公主知道了。”
姜太公不侍商纣,七十岁始遇周文王;杨德祖年少成名,却见疑而早亡。
薛露微也不敢替淳安公主作这个保证,唯有叹息道:“阿萤啊,你有时聪慧得令人心疼,只是可惜了你的才学。”
二人离开后,侍女推开了薛露微屋中那扇华美的屏风。
屏风后一张方檀木茶几,两把玫瑰圈椅,东向坐着淳安公主,西向坐着晋王,二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晋王因病更苍白几分,面带讥诮地望着对方。
淳安公主率先冷笑道:“听听,人家尚未进谢氏门,先在丛山学堂领了学职,是铁了心要嫁谢三,眼里心里可有你半分?可怜你身为我大周亲王,竟连谢三一个手指头也比不上。”
晋王心中不豫,亦反唇相讥:“听姜娘子所进治学疏,分明对太仪女学极有想法,这等情况下都不愿到太仪奉职,分明是公主从前恶行在外,令她视公主如洪水猛兽,公主该反省自身才是。”
“血口喷人,本宫有什么恶行?”
晋王声音薄凉而缓慢:
“姜老御史去世,薛环锦带兵搜姜府,可是公主所为?”
“春闱舞弊一案,甘久杖责姜娘子,可是公主所为?”
“鬼哭嶂剿匪,欲借王氏刀杀谢三,可是公主所为?”
一连三问,逼得淳安公主哑口无言。
晋王拾起方才掉落的玉扳指,戴正后起身,离去前最后对淳安公主说道:“你我联手,一人谋身,一人谋心,方有机会将她从谢氏争取过来,若不为此,孤与公主无话可说。倘若将来她真嫁了谢氏,孤掉头去帮谢氏对抗公主,还请公主勿怪。”
说罢漠然离去。
淳安公主从前被御史骂惯时,也不曾如今日这般恼火,晋王走后抬手摔了茶盏,骂道:“混账东西,他这是威胁本宫!凭他有天大的本事,难道本宫离了他、离了那姜从萤,就过不下去了吗?!”
甘久闻声而来,连忙给她顺气,又出主意道:“不然公主给晋王送几个美人,教他忘了姜从萤,也能为公主所用。”
淳安公主闻言,看了她一眼,叹气一声,又看一眼,欲言又止。
最后说道:“前面要开宴了,乖,你一边儿忙去罢。”
淳安公主遣退众人,兀自阖目静坐养气,冷静的时候,心中不住浮现姜从萤方才说过的话。
其一广邀名师,其二细分授学,其三严明法度。
她的话娓娓道来,像一把犀角梳,理顺了公主近来朦胧又纷乱的思绪,令她醍醐灌顶,有拍案称快的心情。
偶尔走神,公主竟觉得姜从萤的语气有些熟悉,随着她抑扬停顿,仿佛能想象出她的神态,当是含笑不露、怡然从容……说起来,竟与公主想象中落樨山人的高华气度不谋而合。
偏偏她是姜氏女、谢氏妇……偏偏她不是落樨山人。
淳安公主越细想此事,心里越难受,命人取来纸笔,要写信给落樨山人倾诉,向她询问如何才能将此人得手:
“……虽是姜氏女,姜氏已散,不足为虑;却为谢氏妇,谢氏势大,如何相夺?”
“晋王小儿无用,不堪与谢三相争,若本宫将所爱孪生郎君赠予姜氏女,能赢得其心否?”
写完后以火漆封蜡,命人速速送上玄都观,然后整衣去往前厅参加延师宴。
与此同时,晋王归府后,前往拜见宣德长公主。
他跪在长公主面前行了个大礼,虚弱道:“儿臣想娶姜四娘子为晋王妃,还请母亲出面为儿周全。”
宣德长公主正在用午膳,得意地搁下了筷子:“前些日子尚言之凿凿,说叫为娘少管闲事,你不愿娶妻生子拖累旁人,几天不到,这就改主意了?”
晋王已摸透了长公主的心性,故作一副黯然神伤的情态,一边微微咳着,一边自轻自贱道:
“儿并非是不愿意,只是不敢自取其辱……那谢三公子先儿一步获取了姜娘子的芳心,他生得貌美又康健,岂是儿一个半截鬼堪比?何况谢夫人惯会笼络人,只怕姜娘子早视其为母,母亲你曾要鞭笞姜娘子,又如何与谢夫人比?”
一听这话,宣德长公主勃然变了脸色,饭也不吃了,茶也不喝了,起身骂道:“岂有此理!她程丹音凭什么跟本宫比!”
此话一出,晋王便知这根弦拨对了。
谢夫人名程丹音,年少时与宣德长公主有些纠葛,微渺往事外人不知,幸好这两位都算是他娘,所以才被他查探了清楚。
宣德长公主越想越气,来回走了半天,发狠道:“臣安敢与君争?本宫把话撂这儿,姜从萤只能做萧家的媳妇儿,只能唤本宫婆母,她程丹音休想!”
第74章 争宠
公主府延师宴风格淡雅,梨花木几上摆着几样时新的菜肴,有荷叶作盘的荷塘三鲜、雕成莲花形的水晶肴蹄冻、花雕酒腌拌的雪芽嫩笋。
兰色垂幔随风招展,透过锦簇花团与悦耳丝竹,从萤望见了坐在上首的淳安公主。
先是众人起身,一同向公主行礼道贺,垂听公主训勉,然后归座举杯,动箸吃菜,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便依照辈分年纪,单独到公主尊前敬献。
从萤携阿禾在公主席前跪下,捧觞贺道:“臣女恭祝殿下桃李滋容,太仪师生共展经纶。”
阿禾跟着磕了个响头:“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淳安公主饮了酒,却没有示意她俩退下,反而对阿禾道:“姜从禾,你过来。”
阿禾乖乖走到公主面前,任她上下打量:“听闻你射艺不错?”
从禾点点头:“回公主,会一点。”
公主命人取来弓箭,那弓十分华美,镶嵌着彩色玛瑙。又命人传卫音儿来,对阿禾说:“你二人比射艺,本宫会将这把弓赠给胜者,而输者领二十金离开太仪。”
阿禾素来没什么心眼,闻言便急道:“不行不行!”
“你敢不听本宫的话?”公主笑吟吟望着她,“看来你也并非很想入太仪,亏你阿姐将你夸得上进。”
阿禾转头去瞧从萤,从萤知道公主是在过问阿禾的品性,故只垂首不言语。
没有阿姐的提醒,阿禾只好平心说道:“我不要与音儿抢,我认输,公主将此弓给她吧,我只要二十金。”
公主挑眉:“你还敢往本宫要钱?”
阿禾声音渐渐低了:“阿姐说过,公主也要金口玉言的……”
公主命侍者去称二十金给阿禾,阿禾捧了金锭并未自留,反而又捧到公主面前,一板一眼道:“公主殿下,现在我可以用这二十金做束脩,到太仪读书吗?”
公主忍俊不禁地笑出声:“你这小娘子,倒比你姐姐知情识趣。”
从萤被提及,在下首叩拜告罪。
“且退下吧,待散了筵席,陪本宫饮茶。”这话虽是对阿禾说,当然也拘束了从萤。
延师宴时间并不久,敬酒祝觞后有三场歌舞,内侍唱名布了赏,淳安公主便起身离去。从萤与阿禾跟随公主身后,穿过仪门,见公主登上八角檐亭,便在亭外候着。
淳安公主道:“过来,此处没有旁人,不必再装模作样。”
从萤上前端正行礼:“君臣之礼,臣女不敢轻废。”
“你既知本宫为君,你为臣,可知欺君之罪该怎么算?”
从萤以为她是知道了落樨山人的首尾,心中微微一滞,待抬眼观察她神色,却又不像,正犹疑间,听公主道:“方才在薛露微处,你知道本宫在屏风后,是不是?”
从萤垂目承认:“是。”
“论战时你与本宫隔着幂篱,今日你与本宫隔着屏风,姜从萤,你是厌恶本宫,所以不肯与本宫好好说话么?”
从萤告罪:“臣女不敢,臣女身份低微,不敢冒犯尊前。”
淳安公主极轻地冷笑了一声:“敬
而远之,何尝不是一种虚伪。”
从萤便无言以对了。
淳安公主没盘过这么犟的闷葫芦,她自认为肯纡尊相邀、主动垂问,已是亲贤的表现,难道对着区区罪臣之后,还要她为从前事道歉不成?
淳安公主颇不自在地蹙了蹙眉,说道:“你虽是姜老御史的孙女,见识却远在他之上,当初本宫确对姜家多有为难,若波及了你,本宫……本宫现下同你赔个不是。”
从萤没想到她会为此道歉,心中深深一软,不免也泛起真挚的情绪,不吐不快。
她对淳安公主道:“姜氏有愧于公主,非公主有愧于姜氏,从前诸般,臣女不敢记恨。臣女感激公主的赏识,只是臣女已身许谢氏,倘若臣女以谢氏妇的身份侍奉于公主尊前,将来公主与谢氏有龃龉,臣女恩义难两全。何况以臣女的身份,只怕公主也不敢倚信。”
淳安公主问她:“你一定要嫁谢玄览么?本宫有千百幕僚,不乏貌比潘安、才过宋玉者,随你挑几个。”
从萤说:“臣女只心悦谢三公子一人。”
淳安公主轻轻叹了一句:“可惜。”
从萤以为此事到此为止,却听淳安公主道:“倘若本宫一定要将你收为己用呢?”
从萤微怔:“这是为何……世上怀才之人多,公主何必要为臣女屈就?”
淳安公主说:“是啊,世上怀才之人多,本宫偏对你耿耿于怀。”
“若你真的嫁作谢氏妇,不仅本宫不敢全心信任你,恐怕你也不敢信任本宫,毕竟做人臣僚,不如做人妻子生活安稳。这是本宫逊色于谢三的地方,本宫会想办法,在本宫开出比谢三更诱人的条件之前,你且不要着急拒绝,行吗?”
这可真是她少有的温和语气,从萤心跳得飞快,几乎有些无措,一时心中悲喜交织,道不清是何滋味。
半晌,她情难自禁地轻轻点头:“好。”
虽然在从萤心里,这是一个无解的矛盾,她不愿以伤害谢玄览为代价投靠公主,但是能被如此坚定地偏爱,到底是令她受宠若惊,舍不得回拒。
既答应了,心中隐秘的角落,便无端期盼着或有神迹解此两难。
公主再次叫阿禾上前,这回语气却亲近许多:“你与你姐姐都是痴情人,偏偏不对本宫。你的束脩本宫收了,以后你同卫音儿一同留在本宫身边,本宫会另请师傅来教你弓箭。”
阿禾高兴得险些要蹦起来:“多谢公主殿下!”
淳安公主笑道:“你额间的花钿倒是精致,谁给你画的?”
阿禾答:“是阿姐画的。”
淳安公主看了从萤一眼:“既然有心蘸了金粉,为何不给自己也画一个?”
从萤说:“时间仓促,怕误了赴宴的时辰。”
淳安公主点破她的心思:“是想着今日不愿出挑,只讨了本宫的恩典,将阿禾送进太仪便作罢吧?”
从萤默然抿了抿唇,便是默认又不愿承认的意思。
淳安公主也不深究,命人取来绘笔与金粉,叫从萤端坐在她面前。
她右手拾笔蘸了金粉,左手扶着从萤的下颌,比这阿禾额间的样式,在从萤眉心也画上了一簇凤尾花钿。左看右看似乎颇为满意,威仪清冷的眼睛里泛起浅浅的笑意。
“本宫虽然没有妹妹,你待令妹的这份谆谆之心,倒也能体谅一二。”
她没有久留从萤在公主府,与她叙过这一盏茶的功夫后,便放她离开了。
从萤自归府的路上便找来镜子照额上的凤尾花钿,金粉在镜中折出细碎的流光,淳安公主的话一句又一句浮现在耳边。
她没想到以淳安公主的傲气,在明知她要与谢玄览成婚的情况下,还愿意招揽她,愿意为她退步。心里一时有些不敢相信,一时又难以自抑地生出波澜。
“这件事……该如何对三郎讲呢,他会不会心里不高兴?”从萤转而又犯起愁来。
谢玄览挑了个闲暇时候,堂堂正正登晋王府,要问晋王要回太霄道人赠予的半面铜镜——不仅要他自己那半面,也要晋王交出给他的那半面。
晋王不愿理会他的无理取闹,却质问他为何要让从萤奉职于丛山学堂。
“你可知丛山学堂配不上她的才学,何况学堂内诸师奉虚伪礼教,与她的脾性并不洽合?你这样做是害了她。”
“阿萤若不愿,自会对我说,你与她非亲非故,凭什么又能断言她的感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丛山学堂再配不上她,也好过到晋王府里伺候一个病痨鬼。”
晋王被他激得骤咳了一阵:“你与我赌气……却拿阿萤的前途做赌注么……”
谢玄览说:“这是阿萤自己愿意的事,将来她若想入仕,像我堂嫂狄侍郎那般,谢氏照样可以托举她。”
“托举她?”晋王想起了前世的一些事情,讽刺道:“怕是禁锢她、利用她才对。”
谢玄览依旧无动于衷:“我自会照应我妻,不劳殿下费心。”
晋王阖目叹息了一声:“你真是刚愎自用,无可救药。”
他当然不肯把照世宝鉴还给谢玄览,谢玄览也未将他的疯言疯语放在心上,只当他是夺爱不得,便要寻隙挑拨。
二人各自撂下狠话,不欢而散。
宣德长公主得知谢玄览来过的消息,问晋王他说了什么。
晋王把玩着半面照世宝鉴,面上似忧虑苦笑,眼神却隐在昏暗的光影里,晦涩不明。他对宣德长公主说:“谢三公子此来,自然是羞辱我,说我是个晦气的病痨鬼,不配与他争夺心上人……罢了,他说的是实话,我本就不配。”
宣德长公主激愤道:“简直岂有此理,你是堂堂亲王,岂可妄自菲薄?明日我亲自去拜访这位姜娘子,只要她对你有意,我一定将她撬过来。”
晋王适当提醒她道:“母亲不要把人吓着才好。”
宣德长公主:“为娘自有分寸。”
她打听得姜从萤眼下的住处,第二天一早,连邀帖也不下,只怕她跑了,径直携重礼登门。
从萤正在教紫苏下棋,一时还当是自己听岔了:“宣德长公主来了?”
“是本宫,不欢迎么?”
长公主人未至声先闻,前簇后拥,全然当作是自己的地盘,目光在院中扫过一圈后,落在从萤身上,虽面带笑意,亦遮盖不住长居尊位的矜傲。
从萤连忙起身见礼:“臣女参见长公主殿下,未知尊驾至,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长公主亲扶她起身,笑吟吟道:“以后你同本宫不必多礼,本宫要拿你当自家人看待。”
从萤:“……”
这又是唱的哪处?
见她疑惑警惕惶恐,长公主解释道:“上次吾儿病重,幸有你在旁侍疾,救了吾儿一命,本宫并非忘恩负义之人,今日造访的第一桩事,便是重礼酬谢你,来人——”
长公主的侍从抬进来两三个大木箱,箱中
尽是珍奇玉宝,金银翡翠,只一眼便觉豪气冲天。
不待从萤出言拒绝,长公主继续说道:“还有第二桩事,本宫来同你赔个不是……你祖父出殡那日,本宫因爱子心切,险些鞭笞于你,吓着你了吧?”
从萤心中大为诧异惊骇。
都说萧家的女人最是气焰滔天惹不得,今日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俱来找她赔礼道歉?
从萤只觉得脚下惶惶然发飘,连忙扶住阑干才堪堪站稳。
待送走了长公主,从萤觉得心里惴惴不安。
她疑心萧氏这两位公主反常的行为后背都有晋王的影子,而她偏却不透晋王的心思——
或者说,猜透了却难以置信,寥寥数面、未曾深交,如何担得起这般一往情深。
从萤惦记着要与谢玄览商量近来发生的这些事,偏偏他这几日不得闲,因凤启帝旬日后要移宫狩猎,随行队伍里还邀请了前来议和的西鞑使节,为了避免出乱子,凤启帝将前后护卫重任交给了二十四卫,谢玄览正忙着两地调度,席不暇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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