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安公主冷笑:“那你来做什么?”
“来讨公主答应过的恩典,太仪女学有今日之盛,殿下最该奖掖的,是那日赢下论战的女郎。”
“怎么,你查出她是谁了?”
晋王直言道:“姜老御史的孙女,姜从萤。”
公主蛾眉轻挑,眼神似有讥诮,静静打量晋王,一时不语。
晋王见她这般反应,说道:“当日台下听众俱有来历,其实公主已经查到了她的身份对不对?这般林下之风、咏絮之才,公主为何迟迟不出手招揽?”
淳安公主说:“谢氏与晋王府都想求娶她,本宫何必再凑这个热闹。”
晋王闻言冷冷一笑:“看来公主并不惜才。”
淳安公主回敬道:“姜老御史《谏垣集》逆悖之言犹在耳,他的孙女承他之教,又深研谢氏族学,想必已铁了心要做谢氏妇,纵使本宫招揽,她未必愿应,即使她应,本宫何敢起用?”
晋王说:“公主若长以疑目观人,则储才之道尚艰……可惜她错看了你。”
淳安公主:“本宫唯求自保而已,你想争她做晋王妃,就自己去求,少拿本宫做筏子
说罢揭了茶盏泼在地上,毫不留情地赶人。
晋王受了这样的侮辱,若是搁在前世年轻气盛,必将从此与贵主势同水火、鱼死网破。可他如今只是慢条斯理地起身,撑着玉拐缓缓朝外走,心中哀大于怒,满腔尽是对从萤怀璧难遇的怜悯。
花厅外云沉沉,雷隐隐,侍者们在庭中奔走,忙着将娇花贵草搬到屋里,一边搬一边祈求老天慢些开闸,面上尽是焦急之色。
晋王的脚步在门边停了停,微微侧身对公主道:“昨日读书,见言:良缘易合,红叶亦可为媒,知己难投,白璧未能获主。公主请自思量。”
说罢踏出门,冒雨而去。
晋王走后许久,淳安公主犹自坐在原处,甘久来为她奉茶,见她似心绪烦乱,出言开解道:“殿下英明无过,须知怀才易得,怀忠难求,咱们有了太仪女学,不愁无处求才,何必去钻谢氏和晋王的套,说不准,那踢馆的狄知卿本就是他们安排好的呢。”
淳安公主闻言瞥了她一眼:“你也是这么想的?”
“难道我与殿下不谋而合?”甘久含蓄喜道:“都是公主教导有方。”
淳安公主笑着碰了碰她的脸:“好孩子。”
心中却暗道不好。
甘久这孩子像块顽石,忠坚有余,智谋不足。从前遇事问她建言时,总是听她的主意则受损,与她相反则收益,时间久了,淳安公主就当她是面装反的镜子,得将她的话反着听。
不料今日就姜从萤一事上,她与甘久竟然想到了一处。
淳安公主屈指敲额,兀自反省了许久,下令道:“你去趟太仪,将清辩那日登坛参与论战的学生们都召来。”
“是。”
甘久冒雨将人带回来,十几个姑娘在厅下站成一排,眼睛与发梢都被雨气濯洗得清亮,敬畏又期许地望着上首的公主。
淳安公主问:“你们可还记得论战那日赢下狄知卿的姑娘?”
众人齐道:“记得。”
“谁能将她当日所言复述一遍?”
众人怔然,或只记得大概,或只记得只言片字,拼凑了半天也难以完整复现那日的场景。
可见那人的急智应变,纵使旁人深思熟虑也难以企及。
公主正暗自叹息时,忽听堂下一人怯怯道:“启禀殿下,眷生能复述。”
见公主点头,她上前一步,将姜从萤所言娓娓道来,语速不高不快,胜在吐字清晰稳重,几乎一字不差。
“你叫什么名字?”公主问。
“眷生名卫音儿,是河东人氏。”
卫音儿心中踌躇一番,终于还是说道:“殿下可是要招求那位女郎?眷生……眷生知道她是谁。”
淳安公主心中微动:“其余人退下,卫音儿上前来。”
卫音儿行至公主对案,停在晋王方才的地方,跪地端正行礼,禀明自己与姜四娘子结识的过程:“……四娘子不仅侠肝义胆,敢入匪穴救我等弱幼,且才学渊博,眷生寄居姜府时,曾受其点拨学问,自觉大有进益。眷生有一句狂言不知当讲与否,还请殿下赎罪。”
“讲吧。”
“殿下身边诸女使,并太仪女学众师,才能相累迭,犹逊姜四娘,恰如,恰如……”
公主声音微凉如水:“恰如什么?”
卫音儿喉中吞咽了一下,鼓起勇气道:“恰如东吴满堂谋士,不敌诸葛一羽。”
淳安公主忽然冷笑了一声。
卫音儿连忙磕头:“肺腑之言,请殿下明鉴!”
淳安公主盯着伏在地上的卫音儿,心中飞快思索。
这话听起来真硌耳,好像她身边尽是废物,未免失之武断。旁人不说,起码她有落樨山人,难道不配与这劳什子姜四娘较个高低么?
可惜落樨山人倚云近日侍奉她师父闭关,否则姜四娘的事,倒可以向她请教一番。
“怕什么,本宫又不罚你。”公主声音冷淡:“起来退下吧。”
公主又独坐盘算了一会儿,召来甘久道:“去给姜从萤送邀帖,后日延师宴叫她来,本宫倒要好好瞧瞧,她到底是个什么精怪,竟有这么多人抬举她。”
从萤夜里失眠,清晨醒得晚些,撩开帐子,听见阿禾在外面不知高兴些什么,虽刻意压低了声音,依然激动难耐。
想是三郎又送了她什么精巧兵器。从萤无奈笑笑,披衣下床:“阿禾,进来吧。”
阿禾一阵风似的卷进来,手里握着一方镂凤描金红帖,亮声嚷道:“是捷报,是捷报!将军,八百里加急的捷报!”
阿萤被她逗笑了:“什么呀,给我瞧瞧。”
待看清邀帖的内容,从萤眼里的笑意渐渐消失,心脏却难以抑制地急跳起来。
公主她……为何又给她下邀帖?
清谈应当广为人知,邀她勉强说得过去,可这延师宴上皆是近臣,她有什么资格忝列席间……莫非是晋王与公主点破了身份,抑或公主怀疑了什么?
阿禾小心翼翼道:“阿姐……我想去见见音儿……”
从萤知道她的心思,恐怕不止是想见一面这么简单。她摸了摸阿禾的脑袋,正要说什么,外头端盥盆的侍女道:“娘子,三公子来访,正等在前院呢。”
从萤将邀帖塞给阿禾:“收好,不许被三郎瞧见,也不许与他提。”
她连忙梳洗更衣。想了想,又对镜轻抿口脂,淡扫蛾眉,见气色尚可,才匆匆去见谢玄览。
谢玄览负手等在前厅,见了她,将她仔细一打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今日不窝在家中厮混,我带你去个地方。”
从萤脸上泛热:“我去叫车夫套车。”
“不必。”
谢玄览牵着她往外走,看架势竟要徒步,向南穿过一条巷子,停在丛山学堂面前。
学堂门外,有一妇人等候,是谢家的大少夫人孟氏,见了二人,含笑迎上前来:“相爷前脚刚到,你们来得倒快,快随我进去吧。”
从萤一头雾水:“这是……?”
谢玄览带她入内:“边走边说。”
原来谢玄览担心她素日无聊,始终记挂着要给她在丛山学堂辟一处学舍,允她到此交游,也能收容学生。只是这事有些难度,昨日他好容易才说服了谢相,今早召集族中长辈与学堂师长,一同将此事敲定。
从萤听罢,脚步不自然地一顿,想起了公主送来的邀帖。
谢玄览与孟氏同时望向她:“怎么了?”
孟氏温然安抚她道:“别紧张,三弟已提前打好招呼了,没有人会为难你。”
谢玄览悄悄道:“凭你的学识也够这些老贼喝一壶,哪里用我多嘴……怎么了,你还有其他顾虑?”
从萤将心中翻起的波澜压下,垂目笑了笑:“没有,只是突然了些,走吧。”
立心堂里,谢相端坐上首,两侧分坐着族中尊长与学堂大儒,皆戴冠佩绶,神情沉静,俨然庙堂会审般森严的气象。
这样的场景下,连孟氏都要小心屏息,她将从萤引入后,与谢玄览一同退到门外等着。
与紧张得恨不能揭瓦窥探的谢玄览相比,从萤只是面上恭肃,实则内心十分平静,行礼厮见罢,静静等待上首诸位发问。
“姜娘子出身清寒,将来嫁入谢氏,当如何侍奉舅姑、相夫教子?”
“听闻姜娘子德才兼备,请以《女则》《女戒》为本,阐释本朝律法‘七出三不去’之原旨。”
“请教姜娘子,打算如何教学堂中女郎修习妇德、妇言、妇容、妇功?”
“……”
对于这些问题,从萤虽早有预料,仍在心里冷冷骂了一句老匹夫。
想着谢玄览为她周旋此事不易,从萤沉下心,娓娓作答。这些没有深度、只问态度的问题,说简单也简单,她回答完后,只见上首诸位抚须点头,神情满意,已断定她堪为谢氏贤妇。
谢相最后才发问:“姜娘子可曾读过《淮南鸿烈》?”
从萤颔首作答:“粗略读过,不求甚解。”
“桔树之江北,则化而为枳。鸲鹆不过济,貉渡汶而死。形性不可易,势居不可移也。
”谢相打量着她:“姜娘子,可会解此句?”
这是天女渠论战时,狄知卿发难的那句。
此句是伪作,这一结论分明是谢相考据所得。为何又拿来问她?是试探,还是别的什么?
从萤掌心缓缓攥紧,飞快思索谢相询问此句的意图,最终决定照葫芦画瓢,将狄知卿的答案略改了改:“大概是说……阴阳各有所司,男女各有所长,女子应安分守内,莫做鸲鹆过济、貉渡汶水之事罢。”
谢相仍端着神色,只点点头:“正解。”
至此,从萤算是全数通过了。
她退出立心堂后,神色仍有些恍惚,谢玄览上前关切:“可是里头有人为难你,谁?”
从萤轻笑摇了摇头:“哪有什么为难,都是由衷之言。”
回到集素苑,谢玄览将这件高兴事告诉阿禾:“如此,你以后在学堂可以横着走,你阿姐文韬,你姐夫武略,看谁还敢排挤你。”
阿禾闻言却变了脸色,怔怔望向从萤,见她摇头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忽觉十分委屈,咬着嘴唇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来。
将谢玄览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
从萤淡淡道:“她玩心太盛,不想去学堂,昨日我刚因此事训过她,这茬还没过呢,你又翻起伤心事。”
谢玄览忍俊不禁,摸了摸她的脑袋:“原来如此,怪我不好,姐夫给你赔礼道歉了,明天送你一把袖中刀行不行?”
阿禾却一把将他推开,转身跑了。
谢玄览有些无措地看向从萤:“看着怎么像是我得罪她了?”
从萤说:“没有,我去劝劝她便是。”
阿禾一口气跑回屋,跳到榻上,把脸埋进枕头嚎啕大哭,紫苏端来酥酪也不肯理睬。
从萤走进来掩上门,轻轻拍着阿禾的背,伏在她耳边悄悄道:“小祖宗,要是把眼睛哭成核桃,后天去公主府可就不美了。”
阿禾猛得打了个嗝,泪汪汪地望着从萤:“不是……嗝……不是不去了吗……嗝……”
从萤且怜且笑:“自然要带你去见一见音儿,见一见……公主殿下。”
之前从萤仍有犹豫,但立心堂考校结束后,她便下定了决心。
丛山学堂表面开明,实则规训,如阿禾这般性情进去,如方枘圆凿,绝不会过得快活,做姐姐的于心何忍?
笼中鸟,池上鱼,有她一个就够了。
到了六月初六这日,从萤一早就在妆镜前整衣敛容。
阿禾将新衣摆在榻上,一件一件试穿给她看,从萤左右端详道:“还是梅子绿绉纱那件好,配上兰青色碧海珠花,过来,我再给你描个花钿。”
从萤扶着她的肩,拿绘笔蘸了金粉,在她额间描出一簇凤尾的模样。
阿禾十分欢喜,对镜晃了几圈,仰面对从萤道:“阿姐也画,阿姐也美!”
从萤笑笑,却只挑了件素淡的浅紫色罗裙,乌发绾成偏髻,簪了几支同色的花钗。若非她容貌气质极好,这副打扮在人群里并不出挑。
二人乘马车来到公主府,但见朱门广厦,檐宇巍峨,时有官员捧劄进出,气象不输丞相府邸。从萤在侧门向侍卫递了邀帖,须臾有人来迎,竟是故交薛露微。
薛露微比从萤大十多岁,曾也是书香门第,闺中即有才名,后嫁与郑氏,因夫死后不肯听舅姑之命改嫁给郑老爷的上峰做续弦,与婆家和娘家都闹翻了脸。此后薛露微闭门寡居数载,长年清贫寂寞,直至前时蒙从萤举荐,到太仪做了女师,得学生敬爱与公主恩赏,日子过得极顺心,听闻从萤今日来赴宴,早早就等着迎她。
从萤将她上下打量,笑道:“薛姐姐是何处修成了仙,多日不见,倒像是年岁往回长了。”
薛露微道:“你少来取笑我,我瞧你倒是春风满面,好事将近!”
二人寒暄毕,薛露微引她们穿过重重花门,不往正院宴厅去,却往幽静的别苑走。从萤疑惑相问,薛露微解释道:“现在时辰还早,前头人来人往又乱又无聊,不如先到我居处小坐,待要开宴了再前去也不迟。”
“原来薛姐姐在公主府也有住处。”
薛露微意味深长笑了笑:“公主殿下礼贤下士,待我等极好。”
薛露微居住的小院袖珍而精致,敞步花厅里燃着香,甫坐定就有婢女奉上茶水。从萤的目光落在身后高大的绣屏上,端详了许久,忽然问道:“这屏风后莫不是有什么洞天?”
薛露微端茶的手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为何这么问?”
从萤说:“这绣屏虽华美,但衬你这花厅太大了些,不太相宜,倒像是挪来做遮隔。”
薛露微道:“公主恩赏,没有更合适的地方,也只好搁这儿——阿禾,到姐姐这儿来,给你酥糖吃。”
薛露微不动声色转开了从萤的注意力,阿禾走到她面前,按从萤日前所教,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姜氏从禾,谢薛姐姐赏。”
薛露微连忙去扶她,忍俊不禁道:“这礼太大了,薛姐姐受不起。”
阿禾:“阿姐说了,进了公主府就要这般行礼。”
薛露微望向从萤:“你这是要教阿禾拜公主?”
从萤的目光从屏风上移开,回答道:“阿禾天性纯挚,虽读书上天分差些,胜在骑射功夫长进快,若有希望,我想请公主收容她进太仪,将来或可为公主鞍前马后,以报公主栽培之恩。”
薛露微轻轻笑道:“若你所请,公主必然应允。”
“为何?”
“论战那日你虽戴了幂篱,公主依然得知了你的身份,所以今日延师宴才会邀你前来。”薛露微顿了顿,问她:“阿萤,你对太仪有何看法?”
从萤对此早有猜测,并不惊讶,有一搭没一搭地刮着茶盏中的雪沫,思索着说道:“朝中世家抱团成蠹,为讨好谢氏,皆与公主为敌,寒门清流虽礼敬公主,不过视公主为挫压世家的斧钺,没有多少真心。公主要培植忠诚的部僚,必要以太仪女学为储池,所以造士培羽,正是公主目前所当重。”
薛露微的目光飞快往屏风处一瞥,又转回问道:“依你所见,当如何重?”
从萤似早有腹稿一般,一口气列了三条:
“其一,广邀名师。师者不仅授学,更是学塾的标帜,如今太仪女学里的师长多是公主从前提携的女官幕僚,或有二三人如薛姐姐,才识虽高,名望不足。公主当重礼延请翰林院中鸿儒,以李凭、周益等经筵官为例,屡获天子嘉奖,素有厚誉,可请来为太仪添名。”
“其二,细分授学。女则女戒不过是敷衍外人,诗文酬唱亦可暂缓延后,太仪当集中授学两类:一是时策经义等科举之课,以待将来;二是极实用的学问,如算术以理财、武艺以掌兵、星相以代天言。这些都是朝廷极重要的关窍,公主若有大志,将来要用到她们。”
“其三,严明法度。太仪自成立一直饱受风化之议,世道苛责女子已久,非一时可移风易俗。公主当于太仪中申明规矩,凡在学女子,不可陷入风月之事,若有外男故意招揽,请公主莫顾亲贵情面,立斩不饶。为免朝臣攻讦,此不得不为。”
她说完这三条,将盏中茶水饮尽,润了润嗓子。
薛露微听得入神,思索许久方倒吸一口凉气道:“昔有鲁肃《榻上策》,今闻阁下治学疏——你今日所言,合该拟篇长论,面呈公主亲览。”
从萤笑了笑:“我身份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你是怕公主疑你,还是怕谢相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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