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早看清了,甚至在第一次与祖父对峙时,让祖父“病”了一个多月,他就是这个规则的践行者。只是今天,这个规则践行到了他身上。
而文有晴,这个他曾弃如敝履的女人,她的刺杀,背后缠绕的正是他亲手执行的一桩桩事情。
“孙儿明白。”崔君集接口,语气平稳,“正因如此,才不能让她死得如此轻易。祖父可曾想过,她背后是否有人指使?是冲着孙儿来的,还是冲着我们崔家?”
还在演,崔泓花白的眉毛微微一动,静静看着他演:“哦?你查到了什么?”
“孙儿养伤期间,暗卫并未闲着。”崔君集向前一步,略微压低了声音,“无论她是何目的,她给工部的图纸,涉及这次南边治水的法子,她若出事,整个南方就乱了。祖父您也知道,上次黄河,若我没让人弄出息一事情,她的堤坝,几乎万无一失。朝中那些草包,谁可以做到?”
这是赤裸裸的朝局威胁。崔泓盯着自己的孙子,眼神锐利得能剥开皮肉,直见脏腑。他忽然发现,这个自幼聪慧、一直被他精心培养打磨的继承人,不知何时,羽翼已丰,学会了用朝堂的规则来对抗家族的铁律。
“君集,你真的是为了朝中势力?”崔泓的声音冷了下来,“区区几张图纸,还动摇不了我崔家根基。此女不除,我心难安。她今日能刺你一剑,来日便能毁你前程。”
“孙儿并非妇人之仁。”崔君集迎上祖父的目光,毫不退缩,“正是为了崔家的前程,才不能在此刻授人以柄。杀她,不过一念之间,一来孙儿用的顺手,二来,她确实解闷。”
“解闷?”崔泓冷笑一声,看着他包扎地严实绷带,“是你解闷,还是她解闷,我看是你被一个女子玩弄于股掌之上,险些送命。子和,你自己不窝囊吗?”
地牢里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文有晴微弱的呼吸声。祖孙二人的对峙,让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管家和家将们都屏息垂首,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崔泓缓缓摩挲着杖首的玉球,眼中神色变幻。他忽然叹了口气,语气竟带上了一丝罕见的疲惫与语重心长:“君集,你是我最看重的孙子,崔家未来的希望。祖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听祖父一句,亲手斩断这孽缘,日后方能心无旁骛,继承家业。祖父老了,今日就想从家主的位置上退下来了。”
他使了个眼色,一名家将立刻将一柄出鞘的短刀捧到崔君集面前。刀光雪亮,映着崔君集毫无表情的脸。
这是最后的通牒,也是考验。要么遵从家族意志,当崔家家主,要么……
第73章 小产
牢中压的人抬不起头来,崔君集看着那柄刀,又抬眼看向祖父以及身后两位和门神一样的家将。他从祖父那看似关切担忧的眼神深处,看到的是不容置疑的控制欲和冰冷的算计。
那一瞬间,他心中最后一点立刻当上家主的考量也没了。
他没有去接那柄刀。
“祖父,”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地牢中,“您常说,当知己知彼,最简单的道理,但做到最难。世人总自以为是,管中窥豹、以偏概全,孙儿一直铭记于心。所以,您怎么觉得您了解我呢?”
见崔泓眼中的震惊和疑虑,崔君集不紧不慢道:“孙儿不仅查了朝中的风向,也查了查……家里。”
果然,崔泓的眼神骤然一凝。
崔君集继续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比如,三年前,替祖父处理江南盐引那桩旧案的那位管事,后来据说染病暴毙了。还有,去年负责与北疆互市,账面上亏空了三万两银子的刘先生,如今也不知所踪。这些为何您不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崔泓身后那两名一直低着头的家将,最后定格在左侧那个面容沉静、似乎垂垂老矣的管家身上,“孙儿很好奇,祖父您如此算无遗策,为何身边心腹,他的独生子去年在赌坊欠下巨债,差点被人打断腿的事,您却似乎……也一无所知?”
管家几不可察地一震,猛地抬起头,看向崔君集,眼中充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
崔泓的脸色终于变了。他缓缓转头,看向自己信任了几十年的管家,竟干出了狐假虎威、中饱私囊的烂事!
管家接触到他目光,脸色一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扑通跪地,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切不言而喻。
崔君集视线扫过两个家将,明明没有任何意味的眼神,却让两个家将浑身一震,他们对视一眼,生怕公子再说出什么,便走到了崔君集身后。
策反了他祖父身边最亲近的护卫。或许,看到的只是这牢狱里面的三个人里而已。
地牢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崔泓脸上的皱纹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更深,他那双一贯掌控一切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措手不及的惊怒,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被最亲近之人背叛的苍凉。
他赖以掌控家族的绝对权威,就在这一刻,被自己亲手培养的继承人,用他最熟悉的方式,撕开了一道裂口。
崔君集不再看祖父,也不再需要任何人的允许。他径直走向墙角的文有晴,从怀中取出一块干净的帕子,俯身,极其小心地、尽量不去触碰她的伤口,擦拭她脸颊上的污迹和血痕。
两位家将,已经用钥匙开了锁,把人放下来。
失去锁链的支撑,文有晴身体一软,向前倒去。崔君集毫不犹豫地伸手,将她打横抱起。她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仿佛生命随时都会从这残破的躯体中流逝。
崔君集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与这血腥地牢格格不入的温柔。
文有晴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用尽力气微微抬起头,散乱的发丝间,露出一双疲惫却依然清亮的眼睛。那眼睛里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以及平静的恨意。
崔君集对上她的目光,低声道:“别怕,我带你走。”
他没有再理会身后那片死寂的沉默,以及祖父那道足以将他穿透的冰冷视线。
他抱着她,一步步走出这间阴暗的牢房,走过僵立原地的祖父和跪地发抖的管家,走过长长的、弥漫着腐朽气息的通道。火把的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湿冷的石壁上,像一个沉默的宣言。
每一步,都踏碎了过去的桎梏,也踏入了未知的漩涡。
走出地牢口,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崔君集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怀中的文有晴似乎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光亮而瑟缩了一下。
“咚”一声,牢狱内传来巨大的闷响。
候在外面的,是他自小暗中布置的、完全忠于他自己的亲随。如果刚刚没有谈拢,今日就只能武力解决了。
家将再厉害,也抵不过这数十名亲随,两位家将为自己刚刚明智的选择暗自庆幸,但他们也后怕起来,万一……
为首一人立刻上前,将一件厚实的披风递过来。
崔君集用披风将文有晴仔细裹好,沉声吩咐:“备车,回别院。让大夫等着。”
“是,公子。”
他抱着她,踏上车辕。在钻进车厢之前,他最后回望了一眼那深邃如同巨兽之口的地牢入口。
阴影之中,崔老太爷崔泓的身影缓缓出现,站在那片阴暗与光明的交界处,拄着木杖,一动不动。
祖孙二人的目光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在空中交汇。
没有愤怒的斥责,没有无奈的叹息,只有一种冰冷的、彻底割裂的默然。
“祖父,您年纪大了,别总是出来走动了。”崔君集收回目光,弯腰进入车厢。他不需要有人让出那个家主的位置了,他如今不坐,不会有人敢坐。
车帘落下,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这座象征着崔家无上权威的家祠地牢。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碌碌的声响,载着一场惊心动魄的博弈,和一个前途未卜的未来,消失在大院的尽头。
出口的阴影里,崔泓良久未动。他手中的沉香木杖,在地上轻轻顿了一下,发出沉闷的一响。
崔君集的亲随刚要搀扶,崔泓厉声道:“滚!老朽还没到走不动路的地步!”
在亲随的“护送”,崔家迎来了它的新主人。
车厢在青石路上颠簸,每一次晃动,都让崔君集臂弯里的重量更沉几分。
文有晴裹在厚重的披风里,悄无声息
,只有偶尔因马车颠簸牵动伤口时,才会从喉间溢出一丝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抽气。
这声音比任何惨叫都更剐蹭着崔君集的心。他胸口的伤也在隐隐作痛,那是文有晴留下的印记,此刻却奇异地与她的痛苦产生了共鸣,一阵阵抽紧,提醒着他这么多年做的孽。
马车刚在此间苑停稳,亲随早已领着候命多时的大夫迎了上来。
崔君集小心翼翼地将文有晴抱下车,快步送入内室,动作轻缓得像是对待一件极易碎裂的珍宝。连等在一旁的李闻琴和王若惕都没看见。
他将她安置在柔软的床榻上,褪下那件沾满血污的披风时,手下触及的黏腻冰冷和瘦骨嶙峋,让他的指尖都在发颤。
大夫上前诊脉,室内静得只剩下几人压抑的呼吸声。崔君集站在床尾,目光死死锁在文有晴苍白如纸的脸上,仿佛只要稍一错眼,她就会如烟消散。
他看着她紧闭的眼睫,想起初见时她眼底的清亮和后来刻意接近时那伪装出的柔顺,心口像是被巨石反复碾压。
他恨过她,在重伤垂危时恨意滔天,匕首入胸的一刻,他甚至想和她同归于尽。可当地牢的门打开,看到她像破布娃娃一样被锁在墙上时,那恨意便碎成了齑粉,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悔与痛。
是他崔家,是他崔君集,将她逼至此等地步。
时间在沉寂中缓慢流淌,每一息都漫长如年。大夫终于收回手,眉头紧锁,面色凝重地转向崔君集。
“崔大人,”大夫压低了声音,语气沉重,“这位夫人外伤虽重,但多是皮肉之苦,仔细调理,尚可恢复。只是……”
崔君集的心猛地提起,声音因紧张而沙哑:“只是什么?”
第74章 挽回
大夫迟疑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夫人她……元气大伤,气血亏虚至极,这不仅仅是外伤所致。她……应有孕在身,但未能保住,是近期……小产了,甚至还没流干净。”
“小产”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崔君集耳边。
他身形猛地一晃,肋下的旧伤骤然爆发出尖锐的疼痛,几乎让他站立不稳。他下意识伸手扶住床柱,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一股腥甜之气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咽下。
有孕?小产?
什么时候的事?是在地牢里!在他崔家人的折磨下!
巨大的眩晕感袭来,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旋转、模糊。
他仿佛能看到那阴暗潮湿的地牢中,她承受着鞭挞酷刑,腹中或许尚未成形的骨血悄然流逝……他们甚至谁都不知道。
那是他的孩子。
他满心期待,甚至不敢强求的孩子,突然来了,又突然走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用力撕扯,痛得他无法呼吸。
那不是沙场上的刀剑之痛,也不是朝堂上的倾轧之痛,而是一种从骨髓里渗出来的、酸胀的钝痛。
崔君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胸腔里血气翻涌,杀意如狂暴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理智。
他想杀人。
他想立刻冲回崔府,将那些对文有晴用刑的狱卒、那些听命行事的家将,一个个亲手撕碎!他想冲到祖父面前,质问他为何如此狠毒!他甚至想杀了那个,被家族荣耀蒙蔽双眼、对身边危机和她眼底悲怆浑然不觉的愚蠢的自己!
眼眸深处翻涌起赤红的血色,周身散发出的戾气让一旁的大夫和亲信都感到胆寒,不由自主地跪下,恨不得把头埋进衣领里。
崔君集死死咬着牙关,齿间磨出令人心悸的声响,仿佛在咀嚼着谁的骨头。
“公子……”亲随壮着胆子,低声唤道。
这一声轻唤,勉强拉回了他一丝摇摇欲坠的理智。他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咽下口中的腥甜,再睁开时,眼底的血色稍退,但那深不见底的痛楚和冰冷刺骨的杀意却更加浓重。
他不能失控,至少现在不能。文有晴还需要他。
“能调理好吗?”他问大夫,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大夫谨慎地回答:“气血损耗……而且,夫人身体极度虚弱,之前还没调理好,再加上此次小产,恐对根基损伤极大,日后……恐难再……”
后面的话,崔君集已经听不清了。
他心心念念的孩子,可能再也不会有了。
“尽全力救治。”他打断大夫,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用最好的药,不惜一切代价,我要她健康地活着。”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文有晴脸上,那疯狂的杀意渐渐沉淀为一种近乎绝望的执拗。
他缓缓在床沿坐下,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拂开她额前被冷汗黏住的发丝。指尖传来的微弱温度,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还有,之前你给她开的那些药,罢了……之后再说。”
旧伤还在痛,心口的剧痛更甚。但他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尊瞬间被抽离了所有生气的雕像,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床上气息奄奄的女子,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悔恨、蚀骨的心疼,以及一种被强行压制、却随时可能爆发的、毁天灭地的疯狂。
夜色渐深,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墙壁上,孤独而沉重。
脑子里全是今天和女医一起擦拭包扎文有晴的身体,他亲手擦掉了他孩子的痕迹,那孩子太小了,他甚至找不到哪块血块里。
这一夜,对崔君集而言,远比地牢里的博弈,更加漫长和煎熬。
这样阴沉宛如暴雨前的气氛,在崔府蔓延了几日,终于在第三日文有晴苏醒时转晴。
文有晴刚睁眼,就看见了崔君集。
崔君集不顾自己的身体,忙起身倒水照顾,欢欣道:“醒了,哪里不舒服?”
迎接他的是文有晴冷漠的眼神,那眼神不是恨。恨尚且带有温度,带有纠缠的力量。那是一种彻底的、虚无的漠然,仿佛他只是墙上的一道影子,空气里的一粒尘埃。
她配合服药,吞咽流食,任由侍女擦拭身体,但眼瞳始终空寂。
对崔君集任何形式的靠近——无论是痛彻心扉的忏悔,还是暴怒失控的砸毁器物,抑或是深夜蜷缩在她床畔卑微的哭求——都报以绝对的静默与无视。
“有晴,你看看我!你恨我,就杀了我!”一日,崔君集终于忍不住了,甚至不管她的伤势,他扼住她消瘦的肩胛,迫使她面对自己,他眼底布满血丝,胸口的伤因情绪激动而隐隐作痛,“是我,是崔家还害得你,你全杀了好不好?只求你理理我。”
文有晴甚至懒得闭上眼,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却又穿透了他,望向某个无尽的虚空。
这种无视是凌迟,一刀一刀,慢条斯理地切割着崔君集的理智。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宁愿她扑上来撕咬他,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他,也好过这能将人逼疯的漠然。
转折发生在一个午后。崔君集把沈来惜带了过来,崔君集想着,尽管她再恨他,可孩子是无辜的,孩子或许是唤醒她的唯一希望。
“阿晴,你看谁来了?”崔君集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温和,他将沈来惜轻轻推到床前,“儿子来看你了。”
一直如同泥塑木雕般的文有晴,目光在触及孩子脸庞的瞬间,骤然凝固了。
那不是母性的温柔,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掺杂着震惊、审视、以及……逐渐攀升的冰冷寒意。她的视线像刀子一样,在沈来惜的脸上细细刮过,尤其是那眉眼,那唇形……她之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崔君集心中一慌,不好,他病急乱投医了。
突然,文有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猛地坐直了身体!她伸出颤抖的手,不是去拥抱,而是近乎粗暴地捧住了沈来惜的脸,死死盯着,呼吸变得急促而混乱。
“娘?”许久没见母亲,本就担心文有晴的沈来惜被母亲反常的举动吓住了,他精心熬的汤也被打翻在地,可触及母亲的目光,沈来惜只小声嗫嚅着。
“阿晴,儿子一直担心你的身体……”他上前一步,试图安抚。
“滚!”
文有晴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怒吼,她一把将懵懂的沈来惜狠狠推开,孩子踉跄着跌倒在地,倒在瓷碗碎片里,吓傻了。明明几日前的母亲还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