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午后,忽然开始倒春寒。
书房内四角摆着银丝炭火,但窗户洞开,崔君集处理文书时脑子要清醒,不能在暖烘烘的环境里,更不能有人打扰。
他正临窗处理公务,指尖夹着一支紫毫笔,批阅着各地送来的密函,眉宇间凝着惯有的冷峭与不耐。
文有晴忽然推门而进。
崔君集使了个眼色,下人们立刻关上窗户离开。
书案旁边带着几案的软榻是专门为文有晴设计的,她一进来就坐在离他不远处的软榻上,把小筐里的鸭脖鸭掌鸭胗掏
出来摆好,认真铺开纸画着工程稿。
春夏黄河极易有洪灾,她想着上辈子在黄河沿岸旅游时看到的那些堤坝和固河田。
她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裙,乌发松松挽就,只簪了一枚素玉簪子,周身并无过多点缀,却自有一股清冽又抓人的气韵。
崔君集不堪文书里的扯皮之扰的时候,抬头便看见了这样赏心悦目的一幕。她大部分时间是认真的,写写画画写看不懂的东西。小部分时间真的想不出来了,就啃着鸭掌看话本。
他便能很快整理好心情,继续投身文书之中。
两人各做各的事,互不干扰,空气静默流淌。
只有角落里垂手侍立的侍女知道,少爷远没有表面上这么平静。
少爷的目光,平均每半盏茶的功夫,便会从密函上抬起,极快又极沉地掠过软榻上的身影。
而文小姐,虽看似全身心沉浸在写些什么,但每当二爷目光扫过,她的笔尖总会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一种无言的、高度敏锐的相互感知。
崔君集批完最后一封密函,将笔搁在青玉笔山上,发出清脆一响。他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疲惫,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紫檀木椅背,目光不再掩饰,直直地投向文有晴。
她正奋笔疾书中,唇角无意识地抿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阳光透过窗棂,恰好勾勒着她侧脸柔和的线条和那抹若有若无的自信。
崔君集眼神暗了暗,走到她身边坐下。
纸帛上,又是他看不懂的符号和看不懂的文字,歪七扭八,算不上好看,看得他心很沉。
“这个到底什么意思?”他开口,指着一处数学公式,声音因长时间的沉默而显得格外低哑。
文有晴像是才注意到他忙完了,从纸帛中抬起头,那点得意还未完全散去,染在眼尾,平添几分生动:“就是算坡度该倾斜多少,收到水流的阻力才小。”她顿了顿,像是为了简单化,用手比划了起来,“就是算算这个坡,是这么斜、这么斜还是这么斜,哪个斜度才能用得更久。”
对于从小读四书五经的崔君集而言,这个是下九流的东西,而且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可因为去过旬阳,也去过长江救过灾,他又清晰明白这个东西是多么重要。
若是沈自节,他肯定懂,想要靠近、想要共享她那份“有趣”的隐秘渴望,迫使崔君集虚心求教:“姐姐你教教我。”
“这个……有些麻烦,”嘴上这么说,文有晴花了一个简单的受力分析,“你别管为什么,我就先这样画,有这么几个力……”
草草讲了半柱香的时间,崔君集懂了,也喜欢紧了她这张喋喋不休的嘴,在听到五之有三的地方他就全明白了。只是盯着认真的文有晴,等她一讲完,他就抬着她的下颌,吻了上去。
那一吻缱绻,文有晴没反应过来,刚要推开他,就被他卡着下颌,动弹不了。灵活的舌头已经撬开她的唇齿,滑了进去。时而轻舔上颚,时而与舌纠缠。
等放开后,文有晴在崔君集的掌中喘息,平复着让人腿软的悸动。
侍女早就无声退下了,室内的温度也终于上来了。
文有晴倒不羞赧,抬头迎上他的目光:“你有没有好好听?”
“当然,姐姐可以考考我。”崔君集笑眯眯地轻啄她的唇角。“怎么考都行~”
她稳坐软榻,闻言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那眼神清澈,却像带着钩子,“F是什么意思?”
还真考了起来,等考完,崔君集道:“黄河不比长江,河道曲折,泥沙堆积,转弯处定修堤坝定没那么容易。再就是,拿什么修,只是泥土,困不住黄河。”
这些文有晴当然清楚,只是她没想到崔君集这般聪慧,刚接触就能想到几处要害。她夸赞道:“果真名师出高徒,再有几天,我就真的教不了你了。”
高大的身影突然前倾,带来一片阴影,笼罩住软榻上的文有晴。他猛地弯腰,一手撑在文有晴身后的榻背上,另一只手则精准地握住了她拿着书的那只手腕。整个人将她困在方寸之间,她常用的二苏旧局混合着男性强烈的气息扑面而来,将她牢牢包裹。
“姐姐,”他几乎是贴着她的唇瓣开口,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上,“你是不是该给我点奖励了?”
他的拇指,在她纤细的手腕内侧轻轻摩挲,那里脉搏正急促地跳动,泄露了她并非表面那般镇定自若。
文有晴呼吸微促,却没有挣扎。她甚至微微抬起了下巴,让两人的距离更近,近到睫毛几乎要扫到对方的脸颊。
他低头,狠狠吻住她的唇。
“奖励呀,好啊,我想想……”文有晴忽然笑起来,“下次我再亲自给你讲一节,就讲你问的拐弯处的泥沙堆积。”
谁想听这个!崔君集被气笑了。又欲低下头吻文有晴。
文有晴闷哼一声,握著书的手下意识地抵住他的胸膛,指尖蜷缩。
但这个吻并未持续太久。
崔君集感觉到唇角传来一丝轻微的刺痛。
动作一顿,崔君集缓缓退开些许。他的下唇被咬破了一个小口子,渗出血珠,染得他那张偏执俊美的脸添了几分妖异。
两人呼吸皆是不稳,胸膛微微起伏,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和未散的情欲气息,激烈又暧昧。
文有晴伸出舌尖,轻轻舔去自己唇角的血渍,这个动作在她做来,无端带上了一种冷艳的诱惑。她看着崔君集唇上的血珠,忽然俏皮地轻笑一声,“欺师灭祖,被咬是轻的。”
崔君集抬手,用指腹抹去唇上的血痕,放在舌尖舔了一下。
这动作逼得文有晴猛地移开眼,低骂了一句:变态。”
闹够了,各自的正事还没做完,崔君集重新坐到自己的椅子上。
只是他坐下后,并未立刻翻开书,而是指腹无意识地抚过自己下唇的伤口,目光再次投向文有晴。
文有晴已经算得脑子嗡嗡地,她躺在软榻上,用话本盖在脸上,只是露出的微微肿起的唇瓣和泛红的脸颊,泄露了方才的激烈。
阴沉的天气,光线暗暗地正好,落在她身上,静谧美好。
崔君集看着,只想这一切可以永远地留在他身边。
主君多日不归家,最先坐不住的自然是李闻琴。
就算知道了一些秘辛,她也只觉是文有晴不检点,使了手段才得来的这个孩子。
对这个孩子,毕竟是崔君集的孩子,她看着乖巧写字的沈来惜……
这样好的一个孩子,自小寄人篱下,性子温和恭谦。若知道了这样的私隐,还不知会怎么想。
忽然,她想起了自己的婆婆,虽然她这个婆母……散了,自从王家倒了后,婆婆才有了主母的气度,自家的孩子总在外面,她也该出份力。
李闻琴带着小儿子和沈来惜去给婆母请安,小儿子轻声问道:“可以不去吗?”
当妈的,都不愿自己的孩子受委屈,儿子们不愿去请安,她也理解。可这是规矩,不得不去。再说现在,她那以往高高在上的婆母,自从王家倒台后,变得亲善了许多。
李闻琴弯下腰,柔声道:“婆母刚没了亲人,她伤心,所以脾气差点情有可原是不是?”
小儿子绞着手,还是不情愿去。
“你看,如果父亲母亲不在了,你会怎么样?”
“父亲母亲不会不在!”小儿子急急道,生怕李闻琴真的不见了似的。
沈来惜拉住李珏的手:“我们去给婆婆请安,让她开心开心。”
请安的风波在她的预料之中,崔王氏第一次见沈来惜。她先是怔了一下,瞳孔地震,但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平静地让两个小辈吃些糕点。
忽然,崔王氏语重心长道:“你与你夫君才是一体,他做的些糊涂事,你要担着。”
世家优秀的男子,有无数人给他担着各种各种的事情,就算知道了他们做了什么,也没关系。
见了婆母的反应,李闻琴了然——崔君集一定已经和崔王氏透了底,沈来惜的身世,大家心照不宣了。
可她为什么这么不能接受呢?只是因为她心悦她的夫君吗?不,不对。
“这个孩子很听话,如果是儿媳的孩子,那不
知道能省多少心。”李闻琴感慨。
“你把他养大,他就是你的孩子。等子和回来,我好好替你讨个赏。”崔王氏明白,这个孩子崔君集一定会认下,她必须先想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不让崔君集被诟病。
可崔王氏没有注意到,儿媳看着沈来惜阴沉的视线。
暴雨前,文有晴便画好了图纸交给崔君集,郑重其事道:“我不敢托大,这个图纸必须给工部各位大人和工匠过目,共同商议。”
崔君集自然把图纸发了下去,崔君集的命令,没人敢不从。
于是在黄河暴雨后的半个月里,文有晴便经常坐在窗前等消息,她望着院中翠绿的梧桐树叶出神。她身上穿着素雅的浅青色衣裙,发间毫无饰物,似是寻常妇人。
“姑娘,该喝药了。”侍女小荷端着一碗黑稠的药汁走进来,语气小心谨慎。
文有晴没有回头,只是轻轻问:“今天外面有什么消息吗?”
小荷放下药碗,大喇喇地安慰道:“小姐你别忧思过度了,上个月的暴雨也很大,那堤坝不是都把水挡回去了嘛,您放宽心,先好好调理身体。”
也是,上个月已经实践过了,除了一处急弯处出了点小问题,其余都没问题。
文有晴稍稍放心,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药很苦,让她觉得恶心,赶忙塞了一个杏干。
这药是崔君集特意请名医配的,说是可以调理身体里的寒症和阴虚。然而每喝一次,她都会昏昏沉沉地小憩一会儿。
昏沉睡着的时候,她似乎听见有人在小声低语。
“黄河的难民就在京郊了,你怎么还不和她说实话?”
“怎么说,说了少爷不扒了你的皮?”
那声音细小,宛如床底的蛐蛐,聒噪得人睡不着觉。
不知过了多久,文有晴猛然惊醒,汗已经湿了整个后背,小荷见状赶忙帮她换衣服。可文有晴的手指猛地收紧,拽住里衣:“难民,怎么来京郊了?”
仿佛一记重锤,小荷等一众侍女跪了一地,大气都不敢出。
“艹!”文有晴许久没有爆粗口了,不信与恐慌让她夺门而出,小厮侍女去拦,也被她打了出去。
大门一开,崔君集从门外进来,拦腰把文有晴往里抱。
大门又在文有晴眼前轰然关闭。
“崔君集!你放我下来!黄河什么情况!为什么又有难民。”
崔君集一言不发,走得极快,一进门就把她扔到软榻上,反脚关了门。
他身着朝服,显然是刚下朝就赶过来。
他注意到文有晴红肿的眼睛,一瞬间所有脾气都没了。先把衣服给她披上,免得受了风寒。
“哭了?”他走到她身边,声音温和,“这些小事,都是底下的人监管不力,与你有什么……”
“我要实话!”文有晴抬头看他,眼中是怒火、震惊与恐慌,声音却已经带了哽咽:“黄河又决堤了,是我的设计有问题,是不是?是我害了那么多人...”
崔君集叹息一声,将她轻轻揽入怀中:“怎么会是你的错?之前图纸是我找旁人的门客呈上,那门客凭着那张纸已经飞黄腾达,怎么可能是你的问题。这次出问题是你的图纸太过精妙,那些工部老匠看不懂,施工时擅自改动了许多地方。我虽尽力监督,终究不能事事亲为。”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你看,这是朝廷刚收到的灾情奏报。那些贪官污吏,不仅篡改你的设计,还克扣建材,以次充好。如今酿成大祸,却无人承担。”
文有晴颤抖着接过文书,上面的数字触目惊心:七县受灾,数千人失踪,数万人流离失所...
不知道是不是情绪太气大落的原因,她眼前一黑,几乎晕厥。
“你亲自监督的,他们怎么敢!”她说着说着,忽然泣不成声,“他们怎么敢,救命的钱啊,大家要死一起死了就!”
崔君集轻轻拍着她的背:“不必自责。今日朝堂上,皇上已经下旨严查工部贪腐。”
他顿了顿,语气沉痛:“只是那些人,早已将证据销毁,把责任推给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放心,我会把让他们全部自己出来的。”
文有晴猛地抬头:“然后呢,杀了他们偿命,还是革职查办没有任何损失?”
见她如此不信任自己,崔君集心中叹了口气,还是轻轻拭去她的眼泪,“你放心,恶人需要我这种恶人来磨。”
那夜,文有晴辗转难眠。恍惚间,她仿佛听到滔滔水声,看到无数百姓在洪水中挣扎呼救。
她知道大火之后,她得了应激障碍,不是她圣母,不是她忧国忧民,她就是单纯地怕。那些人变成尸的措不及防,是她的噩梦。
不知何时,崔君集洗漱完准备就寝,就看见文有晴蜷缩在床角,浑身发抖。
“做噩梦了?”他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温柔,轻轻拥住文有晴的身体,让她僵硬的身体微微舒展开。
文有晴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紧抓他的手,嘴上还是一如既往地强硬,“我没事,就是有些冷。”
“别怕,有我在。”崔君集俯身,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吻,不带任何情欲。
文有晴没有拒绝——在这孤独绝望的时刻,他是她唯一的依靠,“让他们生不如死!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
接下来的日子,崔君集每晚都会来别院,带来外界消息。每一则消息都令文有晴更加绝望:灾情扩大,朝廷震怒,追责声浪越来越高。
“今日皇上大发雷霆,要求严惩责任人。”某日晚间,崔君集面色凝重地说,“献图纸的李守成那帮人联名上书,声称不该冒领你的图纸,这两次全是按照你的图纸施工,将责任全推给了已故之人。”
竟然还有人不要脸到了这种地步,文有晴脸色苍白,怒目而视:“不是你的门客吗?怎么这么无耻?”
“我也被摆了一道,是谢家安插进来了,姓李,我以为……”崔君集急急辩解,今日在朝堂上,他回以冷笑和反问,面对眼前人,他只能解释清楚。
那怎么办?我不能站出来辩白,否则就是欺君之罪。文有晴思索着,假死隐居是重罪,若被发现,不仅她难逃一死,还会连累崔君集,她下一步的计划更难实现。
“放心,我已找到一些证据。”崔君集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这是当初施工时的物料清单,明显与你的设计不符。但我需要更多时间……”
见他欲言又止,文有晴急切地问:“还需要什么?”
“你的原图纸。”崔君集看着她,“你之前留下的那一份别人看不懂的原始图纸,上面有所有计算过程和细节设计。若能找到,就能证明李守成他们擅自改动了设计,因为如果是剽窃照搬,那个图纸也要和你那个图纸一样。”
文有晴怔住了。那份原始图纸,她确实还留着,就藏在自己的小秘匣里,旁人肯定不知道……
她突然警惕起来。那份图纸是存在,但他肯定觉得是当草稿扔了,因为她的密匣里,全是她记下的,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崔君集怎么会知道?
“你...你怎么知道还有原图?”
她需要知道,答案确切,就“咬死”他。
第67章 洗牌
疑惑的表情从崔君集脸上浮现,但他依旧柔声道:“你忘了?有一次你在我书房计算到深夜,曾经提到过有些细节只在原图上标注了,草稿肯定不能丢。当时我还笑你太过谨慎。”
文有晴努力回想,却只觉得记忆如雾中看花,模糊不清。
她真的觉得自己已经疯了,从不按常理出牌,记忆也常常出现问题,许多事情都记不真切了。
“原图我确实留着,”她迟疑地说,“但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崔君集握住她的手:“现在是关键时期。李守成他们正在销毁证据,若不能尽快拿到原图,恐怕就来不及为你正名了。到时候,千古罪名就要由你承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