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慎远闻声抬头看了过去:“我见过你,从前跟在傅翊身边,叫……叫……”
“想不起来。”江慎远脸上倒没什么遗憾。
他对傅翊说,像丹朔郡王这样的人恐怕根本不会记得小人物。
他亦如此。
傅翊来到御前时,皇帝正在批阅手边的奏章。
殷辉义从里间出来,与他擦肩而过,见他带了个丫鬟,还诧异地多看了两眼。
傅翊的目光也从殷辉义身上停留了片刻。
从蔚阳事后,皇帝便又对殷家表现出了亲近,殷辉义也自然而然常在御前出入。
“郡王来了。”殿内响起太监通报的声音。
皇帝没有搁下手中的笔,低头咳两声,道:“进来吧。”
比起程念影离京前听见的声音,要更显苍老了。
“臣参见陛下……”
“这是第几回了?”皇帝打断他,“未经禀报,擅权妄为!”
“臣惶恐,从未敢有擅专之举。”
皇帝一手抄起旁边刚送来的汤盏,抬头正要砸到傅翊脚边。
这才看见傅翊身边还跟着一个人。
“今日面圣,还带了旁人?传话的太监未与你说清楚吗?”皇帝放下汤盏,光落在他的脸上,将他脸上起伏不平的沟壑映照得更为清晰。
他真的太老了。
以至于说完这句话,他竟然气得呛咳了两声。
“那并非是徐公公传话有误,是臣若无人搀扶,实在难以走到陛下跟前来。”
皇帝的视线下移,果然瞧见二人手臂交叠,搀扶得分外紧密。
“哦,爱卿又病了。”
皇帝今日在这个“又”字上不轻不重地顿了下。
搀扶傅翊的自然是程念影。只是定王府上东西不够,易容也简陋。
好在她并不畏惧,只是在此时心才稍微提了提。
真如傅翊所说,本就要撕破脸了吗?
那傅翊要如何逃过这一劫?
她想不到。
“还不为郡王搬一把椅子来。”皇帝接着开口。
“臣不敢,还是先罚臣站着回了话吧。”
“为何不敢?是知晓自己犯了错?禁军你都能调动去杀人了,丹朔郡王,你好大的本事!”
人在紧张时,身体会变热,会出汗。
但程念影却感觉到,与她紧贴的傅翊的皮肤是微凉的,干爽而无一丝黏腻。
他不仅不害怕,还冷静得过了头。
他迎上皇帝的目光:“臣屡屡遭遇刺杀,连臣的妻子当初也没逃过……”
皇帝不语,搓着掌中的朱笔,听他如何狡辩。
“幸而总是能得御京中巡视的禁军相救。”
“此次也不过是禁军中人恰巧发现臣遇险,在臣的提议下,便干脆率人要揪出那刺客所在,将其老巢一举铲除!”
“禁军有宿卫皇城的职责,臣岂能调动他们?不过是他们肩负职责,勇于抓凶,且顺带为臣解决了后顾之忧。”
“臣正想写一封奏折到陛下跟前,为他们请功。”
“对了,他们乃是侍卫亲军步军司的人,他们的指挥使乃是江慎远,江指挥使。”
江慎远是少虡楼楼主一事隐秘。
其下属也不知。
傅翊借禁军之手,拿下了少虡楼的人字阁。而更为要紧的天字阁,他却选用的是定王的府兵。
如此种种,一步一步都有他的道理。
他从来不是什么一怒为红颜的冲动之人。
他都算计好了。
只图程念影一个“担心”。
第215章 更感兴趣的事
“那日江指挥使虽不在,但他手下兵士悍勇无畏,副使率先垂范,自都是得了他往日亲传。”
“臣要为江指挥使请功。”
“……”
“…………”
殿内死寂。
皇帝垂了下头,复又抬起:“是,朕该奖赏他们。”
他顿了下,话音一转:“定王府的府兵又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却是真真切切受你调用。”
傅翊并不避讳,道:“陛下明察秋毫,自太子废后,御京中暗流涌动,许多人不大安分,开始拉拢朝臣,派系林立。”
“臣幸得陛下看重,出入议政殿阁。也因此,成为了这些人的拉拢对象。”
“近日臣屡遭刺杀,而偏在此时,定王主动提出要借府兵与臣,剿灭那刺客组织。臣不由得想,这是不是定王对臣所设下的计谋呢?”
“猜测无用,唯有以身入局相试,方才能为陛下辨别是忠是奸。”
这一番话说完,垂着头的程念影都不禁微微瞪圆了眼。
这样三言两语便将坏事反说成是好事了?
皇帝陡然坐直,急急地喘了两声,手边的汤盏到底是砸在了傅翊脚边。
汤水伴着碎片飞溅,打湿了傅翊的衣摆与鞋面,碎瓷片也零星落到了程念影的脚面上。
宫人们吓得悉数跪地叩头。
而傅翊转眸,目光扫过程念影的脚面。
“郡王的意思,是指定王有谋夺皇位之心了?”皇帝厉声问。
傅翊一手扣住程念影的腕子,带动着她一同跪下来。
宽大衣袖隐秘地扫去了程念影跟前的瓷片。
而他自己却生跪了上去。
他眉心在那一瞬间突突跳了下,紧跟着便面不改色地继续道:“臣未确定之事,不敢妄言。徐公公来时,臣正在定王府上,试图从中寻出证据。”
他的举止、动机都圆上了。
皇帝闭上眼,殿内又静寂下来。没有人知道这一刻的皇帝在想什么。
半晌,他合眼问:“那你发现了什么?”
比起处置这一刻的傅翊。
他显然更在意定王的动向。
傅翊到底只是臣子,定王却握有夺位的底气。
“臣……还未来得及发现什么。”
“倒怪朕不该叫徐公公这时来传你了?”
“臣不敢。陛下此时唤臣前来,反而是好事。”
“哦?”
“定王才不会有所警觉,认为臣是去查探他的。”
“嗯……”
殿内又安静下来。
半晌,皇帝睁开眼又摸到了手边的茶盏。
一点光从程念影眼底跳跃而过……她攥紧了傅翊的手。还要砸傅翊?
皇帝真难伺候!
傅翊仍垂着头,只细细品味着程念影抓他的手。
她似是在忍耐动手的欲望,无意识地一下拿指甲轻轻掐他,一下又捏他指腹……
傅翊衣袍下的身躯轻轻战栗。
皇帝盯着他看了看,道:“扶郡王起身。”
那些惶恐跪地的宫人一下全涌了上来,要不是傅翊一把反抓住了程念影,那架势跟要将她挤开似的。
不过不管如何,傅翊被扶了起来。
那迟迟未搬来的椅子,也终于是到了位。
“你未事先上奏禀报,已不是第一回。虽说事急从权,但若次次如此,传出去叫人知晓,只怕真将你作佞臣看待。”
“朕总得罚罚你,叫外人看看。”
皇帝也说起了漂亮话。
因而她才不喜欢贵人呢。
程念影在心头道。
“请陛下责罚。”傅翊道。
“先说说你是如何谋算的吧。你要怎么查探定王?”皇帝说着顿了顿,又吩咐宫人,“郡王不喜脏污,去给郡王擦擦身上的汤水。”
“是。”宫人应声而动,一个端了盆水,一个捏着绸缎巾子。
程念影认真思考了片刻,她接过来呢?还是不接过来呢?
算了。还是不要叫老皇帝注意到好。
只要他们不对傅翊动手,她都要忍住。
宫女将巾子打湿,一双柔软的手正要探到傅翊的下身去。
傅翊将她推开了。
“得换才行。”傅翊苦笑一声,接着与皇帝道:“须与定王多来往几日,请陛下允准。”
“……”
傅翊接着又道:“臣想起来……这几日虽与定王接触不多,但发现定王府的府兵比之禁军也不输骁勇。再有今日登门,臣发现,原来定王长子甚为聪慧啊。”
皇帝果然一下又被钓起了兴趣。
或者说,他不得不被钓起兴趣。
这皇位坐着舒坦,也不舒坦。他掌管天下,却又提防兄弟,兄弟的儿子……
他有很多兄弟,他都不怎么在意。因为他的那些兄弟,该死的都死得差不多了。活着的,也多被养废了,子孙后代也不过是靠锦衣华服堆砌起来,好淫逸之辈!
但若是有能力强横的子孙,那就不一样了。
一世夺不得,还有二世。
这是皇帝所不能容的。
他笑道:“能得你傅翊夸赞一声聪慧,……倒是朕从前小瞧这个侄儿了。”
“好了,瞧你也站不住的样子,回去歇着吧。那刺客组织,朕会命人接手审讯。”
皇帝摆摆手。
“臣告退。”
程念影当即便扶着傅翊转身跨出了宫门。
待人都散干净了,皇帝的脸色才完全沉下来,他问:“人醒了吗?”
“刚醒。”手边有人回话。
“倒是巧。”皇帝猛然站起身,晃了晃,竟是眼前发黑。
旁边的人赶紧伸手扶住了他。
皇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背的褶皱间藏起了褐色的斑点。
他老了。
他老了!
“将人抬过来吧。”皇帝坐了回去。
江慎远被抬过来时,皇帝正在命人拟旨。
他罚了傅翊的俸禄。
听来不痛不痒。
“傅翊朕不舍重罚,便再罚一罚康王府吧。”皇帝道。
“还有……传朕密信,让梁王回京吧。”
这厢程念影扶着傅翊上了马车。
她脑中还在回想方才皇帝和傅翊的对话。傅翊不止一次提到定王主动出借府兵与他……
但那应当也是傅翊设好的吧?
就如当初的殷恒“心甘情愿”踏入蔚阳。
傅翊只需要在适当的场合,轻飘飘说上那么一两句话……旁人便往套中钻去了。
傅翊似知她所想,压低了声音道:“我一早便想,若定王就是你生父,你要杀他,何必脏你的手?”
“人常说,子杀父遭天谴。不如借皇帝之手。”
“若他不是你的生父,你瞧,他却硬要冒认,心怀不轨,同样该死,是不是?”
傅翊微笑着张开双臂,脖颈间的青筋突突跳着,他声音喑哑道:“好脏。”
程念影想也不想抬手给他解了衣带,脱了外袍。
这下他说:“不够。”
程念影便又脱了他内衫、里衣,未等细看,她觉得眼前一花,傅翊抱着她将她紧抵在车壁上,低头用力地亲吻她。
她甚至都不知他因何情动。
他的炙热与坚硬便已烫得她不自觉的轻轻发颤。
“主子?”马车外响起护卫的声音,“我们还去定王府吗?”
傅翊抵在程念影的颈间,用低哑的,略带一丝含混的声音道:“回郡王府。”
程念影没有推开他,她发现自己有时有些喜欢傅翊这一刻的模样。
他脱下了伪装的外衣。
欲望真实。
甚至与冷静背道而驰……
但程念影还是先问了他:“你膝盖不疼吗?”
傅翊哑着嗓子轻轻“啊”了一声。
极好的博得可怜的机会。
却也是极好的吃到嘴里的机会。
谁先谁后?
……不要紧。
傅翊从喉间挤出隐忍的声音:“还好。”
程念影认认真真地盯着他:“我想瞧瞧。”
她眨眨眼:“你先前在马车里也瞧过我的伤了。”
傅翊迟疑片刻,往后退了退。
程念影就势掀起他的衣摆,只最外层被划破。其实瞧到这里,也就够了,但程念影偏要瞧得更细。
她抽走了傅翊的腰带。
傅翊抓了下她的手:“瞧伤?”
“嗯,瞧伤。”
傅翊面不改色地松开她的手,任她在自己身上作乱。
很快傅翊身上便只剩了虚虚堆在腰间的衣袍。
他坐在层叠的衣袍间,倒更衬得他腰窄肩宽,双腿长而有力。
傅翊自然知晓自己长得一副好皮囊。
他恍惚记起上回在地牢审问那个天字阁的杀手,不慎中招,旁人急匆匆地来扒他衣领。
他的衣袍凌乱。
当时一边掌灯的丫鬟似是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傅翊定定盯着程念影,观察着她面上的反应——她呢?她喜欢么?
傅翊念头刚起到这里,就被突如其来的冲击给压了回去。
程念影学着他上回在遇仙楼的动作,有样学样,隔着一点薄薄衣料,屈指、张开、握住。
傅翊的背脊一下绷紧到极致,脖颈间青筋暴突。
程念影抬着脸。
他发现,她也在观察他的反应。
……真是好学生。
什么都学。
这时马车车轮滚动,慢慢驶离宫城,那紧闭的门与窗透出一点凉风,凉风掠过肌肤。
傅翊的喉间越紧,也越焦渴。
程念影坐在他膝边,低声道:“郡王是不是不能发出声音了?”
她小声道:“郡王要忍住。”
她说:“嘘。”
傅翊动了动唇。
目光像是要将她活吃了。
马车越驶越远,渐渐走上嘈杂的街道,彼时天色已近黄昏,人们正匆匆赶往家去。
傅翊牙关紧了紧,这才开口:“……你还没学到家。”
他将程念影重新抓回怀里,几近咬牙切齿地在她耳边问:“方才那种荤话从何处学的?”
程念影大大方方:“躲人床底。”
傅翊:“……”
程念影无辜:“郡王也知晓我是做什么的了,我以前难免有躲人床底的时候。”
傅翊:“…………”
也难怪圆房时,她对那些事显得僵硬生涩,但又并不陌生……
她自是见过不少。
自然男的女的脱了衣裳的样子都见过。
都、见、过。
……傅翊压下那点醋意,不,岂止那点。
但已是过去的事,他能如何?
只好将账算到江慎远头上,算到……皇帝头上。
这一路最是难捱的人成了傅翊。
到护卫出声:“主子,到了。”
程念影看了看他,额上、颈间都渗出了汗珠。
但也许是皮囊生得好吧,连汗珠都显得比别人的要好看些。
程念影心想着,目光又掠过他紧扣的五指,他手背的青筋也绽了出来。
程念影这才觉得自己仿佛似是过分了些。
她一只手要去给傅翊重新穿衣。
傅翊:“……我自己来。”
“哦。”
程念影禁不住好奇又往下瞧了瞧:“为何还未……”
傅翊:“嘘。”
程念影想了想,眼下换她闭一下嘴也没什么要紧。
“主子?”因迟迟未有动静,护卫已经感觉到了奇怪。
马车车帘卷起,最外头那道门也被打开。
傅翊衣冠楚楚地走了下去。
倒也不是很衣冠楚楚,程念影在后头心想。他难得将脏衣裳穿了回去。
郡王府的下人早在等候了,一见郡王一身汤渍,惊得赶紧命人去备水。
上上下下就这么忙成了一团。
程念影紧跟着走下去,落后半步。
两人谁也没有再碰谁。
“主子……”迎面走来的人似是想说些什么。
傅翊一手扯开衣领,脖颈还泛着红,他道:“我要先沐浴。”
“是,是。”下属只觉得他语气不对,倒也没发现别的什么。
“去青川馆。”
“是。”下人们应着声还要上来扶,但都被傅翊一手推开。
傅翊侧身朝程念影伸手:“跟着我。”
程念影“唔”了一声。
她知道青川馆是什么地方,先前她还在郡王府上的时候,施嬷嬷就同她说过,那是皇帝特地命人在郡王府上挖的一口大池子,引了天然的泉水,说是泡在其中对身体有益。
快步进了青川馆,下人们已将热水备好。
傅翊到这会儿了都还是要严格地沐浴、换衣裳。
丫鬟们好奇地打量着程念影,一边又按照郡王吩咐,领着她去沐浴更衣。
不多时,四周都安静下来。
程念影转头看去……丫鬟们都不见了。
她从浴桶里走出来,屏风上挂着的也并非是适合她穿的衣裳。
上面只一件,白色底,青竹纹,男子样式。
……是傅翊的衣袍。
程念影犹豫片刻,将那件衣袍穿在了外头,赤足朝里间走去。
走过一间,又一间,留下一个个湿漉漉的足印。
她走到了傅翊的身边。
傅翊倚坐在那口大池子中,抬手将程念影拉了进去。
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程念影不自觉地闭起眼。
黑暗中,傅翊又一次吻住她。
就好像将她拉入了那个真正属于他的世界。
窒息的、不见光的、望不到底的。
又紧密的、热烈的。
与濒死感同时袭来的,是怦然而动的心跳。
程念影也反咬住了傅翊的唇。
水花激烈地四溅而起。
他们紧密无隙……如果不再害怕他身上的深不见底……傅翊朝她口中渡气,一手扣住池岸,带着她重新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