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匆匆一气说完,才瞧见程念影。
那反应比先前的傅瑞明还要夸张,登时一个倒仰,撞上了车顶。
“这这这……郡王妃?”
程念影闷声问:“我是不是该遮掩一二?免叫御京里的人看见了。”
“任他们瞧就是了。”
“可若传进皇帝耳中……”
“本也是要撕破脸的了。”
傅翊没回答佟御医半个字,倒又与程念影说了不少,同时伸手接过了御医手中的药匣子,拣了两样出来。
“给她把把脉。”
佟御医回神应了声:“哎。”识趣地没有再多问。
傅翊手底下除了吴巡缺点心眼儿,其他人都不是什么蠢笨的。
好在吴巡的武力弥补了这点不足。
佟御医这厢犹豫片刻,拿出脉枕,又掏出一团丝线。不怎么敢碰程念影的手,似是要来个悬丝诊脉。
傅翊瞥他一眼:“做那些有的没的作甚?我要你验准了脉。”
佟御医明悟。
嗯,这是真关切这位的身体。
佟御医这厢把起脉,傅翊那厢先将程念影的另一只袖口挽起来,蘸了药膏给她涂手上的伤口。
程念影怔怔看着他。
傅翊被她盯得久了,盯得心头火烧。
不由抬眸,眉尾压低:“怎么这样瞧我?”
如今到底是心软下来了?
程念影道:“想起来先前刚入府的时候,有一回我从外头回来,你给我洗手也是这样的。”
“那时你又不喜欢我,只是为试探我。”
傅翊头疼。
怎么这也能翻起旧账?
“你行事这般好坏不分,哪日是真的好了,也叫人分不清楚了。”
傅翊的指骨顿住僵硬地抵在少女的手腕内侧,不动了。
他盯着程念影:“那你眼下,分得清我是好,还是坏?”
“我自然分得清的。”
从傅翊站在天字阁那一刻起,他就是好的!
不论怎样都是好的!
佟御医轻咳一声:“主子,还是从前那些毛病,身子有亏空,得养。”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佟御医惊讶:“主子还要走?”
“嗯。”
这番对话,倒弄得程念影不好意思了:“那……明日去……也行。”
“你要不高兴了。”
程念影忍不住又舔舔唇,觉得发干。
佟御医离开了马车,很快又只剩他二人。
傅翊反身就掐住了她的脸蛋:“是不是不高兴?你既说分得清,却偏拿话来噎我。”
程念影瞪着他:“我是好叫郡王知晓,往后这样对待旁人,旁人便分不清是真情还是假意了。”
“哪里还有旁人?”
“郡王的下属不算人么?”
“……”
傅翊好笑道:“他们与你怎相同?”
程念影脸鼓起来,往后撤:“原来只骗我一个?”
傅翊赶紧去抱她:“我岂是这个意思?”
旁人便是骗了又如何?
只是这话说出来,便又显他像她口中那傲慢的贵人。
程念影被他抓回怀里,趴在他肩头。
悄悄地想,他不愿我生气啊。
他不愿我生气!
定王府。
定王先见到了回来复命的府兵,他高兴地拊掌笑道:“好!好!这刺客大胆,竟敢行刺丹朔郡王,而今遭一锅端了,丹朔郡王自会对本王感激不尽。”
他的长子坐在下首,皱眉疑惑道:“傅翊的堂弟就在侍卫亲军司,为何不找他,反在您这里借了兵?”
“哎,是我主动借的。傅瑞明是天子的人,岂能用来处理私事?傅翊对这条界限分明得很,因而才能得皇兄看重。”
长子还是心有疑虑:“父亲既说他界限分明,又怎敢在这样的时候,借父亲的府兵?岂不显得他丹朔郡王府与咱们定王府私下有勾连?”
“此时不同彼时了,你可知前些时候禁军里头有个指挥使被派到悬空寺去了?”
“儿子不知。”
“我私下里听闻,那人是被派去为皇帝求平安的。皇帝老了,太老了,一病,也许就撒手走了。他必须赶快重新立储。”
“而傅翊也要选一选新主子了。”定王说完。
他的长子露出喜色:“您的意思是,傅翊松口接受您的帮助,实则是将宝押在了……”
“殿下。”太监快步奔来,“丹朔郡王求见。”
“刺客一事刚了,他就来了,接下来是什么用意,还用为父说吗?”
定王长子目光闪烁:“自是来表谢意,父亲也可借机与他示一示亲近了。”
定王一掀衣袍:“去将你三个妹妹也叫过来吧。”
彼时马车里。
傅翊还未立即下去,而是在与程念影亲近地咬耳朵:“定王有九个子女……”
“生这么多,他是猪吗?”程念影不高兴地道。
第210章 陈年旧事
定王若就是当年害了楚琳的人,一想到他如今还子孙满堂、快快活活,程念影自是瞧他不顺眼。
“郡王?丹朔郡王?”门外的定王府仆从忍不住又唤了两声。
程念影双手将衣袍一拢紧,挣开傅翊当先跳下了马车。
虽然傅翊说不必遮掩,没什么要紧,但她还是且先熟门熟路地扮起了丫鬟角色。
定王府的下人从前并未见过她,此时也无异色。
紧跟着傅翊也走下来,下人立即殷切地上前来扶:“殿下还说呢,郡王身体不适,怎劳动了您亲自来,有什么话遣人来传就是了。”
傅翊避开下人伸来的手,半个身子都压在了程念影这里。
对下人这般亲近示好的话,只淡淡一笑。
他往日听得太多了。
“殿下正是惦记着郡王的身体,因而派了人……”那下人拍拍手掌,便见两个小太监抬着步辇出来了。
傅翊此时只想同程念影走在一处,扫了眼,仍是淡淡笑道:“定王殿下跟前,我岂能这般失了规矩?”
下人也不敢劝,还满心觉得这正显得他们定王府不同呢,丹朔郡王来这里都守起规矩来。
下人引路在前。
傅翊半揽住程念影的腰走在后面,没走两步,实在禁不住凑在她耳边问她:“你腰后鼓鼓揣着什么东西?”
“你手下人给我捡的趁手的武器。”
猜也是江慎远将她身上能用来杀人的所有东西都搜走了。
“我未想到你会在悬空寺撞上他,是我疏漏了。”
“遇上也不是坏事。”
否则她不会知晓钟定元还活着,不会知道岑瑶心还活着。
杀手做的就是暗里的勾当,她知道躲在暗里的敌人多可怕。
“只是我簪子也被抽走了。”程念影小声抱怨。
傅翊唇角向下:“会叫他还来。”
他可以送程念影万千戴不尽的各式的首饰,但都不抵当初随手在摊贩那里买的那一支。
她带着它带了那样久。
那样久。
以至当初在蔚阳抓到她时,见她还戴着那物,他的残酷念头都霎时被按了下去。
“郡王!”
男子的声音响起,发闷。
随即见一个高大男子快步走来,他长得与皇帝有几分相像,但明显要年轻许多,只鬓边染了几缕白。
“拜见定王殿下。”
傅翊礼还未行,定王就先上前来赶紧一把将他胳膊抓住了:“郡王客气。”
从这一刻起,程念影就开始认认真真观察起了定王此人。
他年纪不算小了,约五十岁上下,身上都是养尊处优的痕迹,但眉间川字纹深深。
马车里,傅翊都和她说过了。
定王是皇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虽做了多年闲散王爷,但无人敢看轻他。
倒比康王府这样有名无实的强了太多。
暗自打量间,这时要迈过一个门槛,傅翊突然伸手将程念影的腕子一抓:“抬脚,别摔了。”
定王一见,瞳孔微微缩了缩,便知程念影身份不同。
该是亲近的女子……他略一琢磨,待进到院中,见三个女儿在不远处福身见礼,他从善如流地改了主意。
“咱们去吃吃茶说说话,恐怕郡王身边的姑娘觉得无趣,不如叫本王那几个女儿陪陪她。”
程念影看了看傅翊。
傅翊:“去吧。”
据楚珍说,当初楚琳就是在定王女儿的院子里出的事。
分开查探,自是省了力气。
程念影被宫女引着来到三位郡主跟前。
她们失望又惊奇地看着程念影:“你与郡王妃长得好生相像!”
“竟是弄了个替身回来么?”
程念影这下知晓傅翊为何全然不在意了。
越是遮掩躲避,越惹人怀疑,越是大大方方,别人反而觉得她是傅翊寻来的替身。
我做自己的替身么?
三位郡主说完,便有心观察程念影的反应,谁知她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可见这替身还是个专业的。
也不吃醋,也不生气。
倒是好。
“走吧,咱们自个儿去玩去,行酒令可会?”
程念影不会,也没心思同她们玩这个,直截了当地问:“三位郡主在府上行几?”
“我行七,她们两个行八行九。”
“定王的第五女如今在……”
“自是在她的郡马府上啊。”她们露出好笑之色。
十几年前的事了,当时的定王第五女自然早嫁了人。
程念影也没什么心思同她们说话了,想着还是找傅翊去。
这厢傅翊也正在与定王说话:“不知殿下记性如何?”
“算不得好,郡王且先说说,本王回忆回忆,兴许能记起来呢。”
“那不知殿下可记得约摸十八年前,定王府上出了一桩事。”
“什么事?”定王先是一愣。
但紧跟着面色变得极微妙。
“郡王……何故问起陈年旧事来?我不知是什么事,实在想不起来。”定王摇摇头。
“丑事也记不住?”
定王面色微沉,他虽想获得傅翊的助力,但堂堂定王,尊严不可辱。
“郡王何意?”
“我既直白的问,也是盼望殿下与我坦白的说。人若各自都有遮掩,又哪里有信任可言?”
这话,就差没说,你答了我这疑问,从此郡王府与你定王府就互相信任,亲密无间了。
但定王又不是毛头小子,也不能一说就动心。
他笑道:“我当真不知,你容本王仔细想一想。来人,陪郡王在府中走走,我一人,好好的想一想。”
他自是什么都想起来了,但要权衡利弊,该说还是不说。
傅翊也没戳穿。
定王的次子立即进来陪他出门。
长子则留在了定王身边:“傅翊为何要追寻旧事?”
定王皱着眉:“正是想不通。”
没一会儿,有嬷嬷来叩门,进来低声同定王禀报:“方才那位姑娘,同郡主打听起了五郡主的下落。”
“看来傅翊铁了心要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事……”定王更是烦恼,“偏他口中什么也问不出来。”
定王长子道:“父亲是亲王,是陛下的亲弟弟,就算是要争得傅翊助力,也不该失了威势,父亲有问,他怎能不答?”
“礼贤下士,礼贤下士啊。”定王轻叹,“自太子被废以来,多少人明里暗里想要拉拢他,却都不得门而入。”
长子沉默久久,最终尝试着猜测道:“人不会无缘无故来寻旧事,当初的事发生时,傅翊还不过是稚儿,与他能有什么干系?”
“想是为了别人。”
“傅翊才刚剿灭了刺客,就马不停蹄来到这里,说明这事对他极为重要……他甚至中途可能都没回过郡王府。”
“他身边除了护卫,便只一个女子,连多的丫鬟也无。为何偏偏要带着这女子来呢?剿灭刺客出来,该是不方便携女眷的。而这女子开口又问五妹下落。”
“容儿子大胆猜测,若当年之事引得珠胎暗结,会不会……而今是那血脉来寻生父来了。”
定王心一惊。
他拍拍长子的肩:“你去外头再将郡王请进来吧。”
傅翊重回到定王书房,身边却多了个人。
程念影走在他的身侧。
定王看了看她,也没让人将她请出去,开口道:“当年那事……我记得,什么都记得。只是不便与人提起罢了。”
她不禁看了一眼傅翊,心道这时候厉害的好处又显出来了。
“兹事体大,郡王身边这位姑娘,何不请她仍在外等候呢?何必一同搅进那些往事里头,反惹了祸患上身。”定王紧跟着又开了口。
傅翊掀了掀眼皮。
定王在试探他。
定王的确是此意,听了长子一番推论,他也深以为然。
但在冒险前,也总要叫他先有个底。
程念影不知定王脾性,心想若要坦白,她出去等也无妨。傅翊在此事上是不会瞒她的。
还没开口呢,便被傅翊抓住了小臂:“那就请定王殿下说一说,这其中纠缠的事,何等的骇人听闻吧。”
定王眼底飞快地掠过一点光。
不论如何,这女子在傅翊心中的地位已分明。
定王道:“十八年前,定王府上举宴,本王吃醉了酒,却不知宫中有人设下毒计,故意诱使本王的女儿误将外间的女子带入后宅,……后来阴差阳错,与本王有了春宵一度。”
“这的确是桩丑事。”他露出无奈之色,“是本王和本王的女儿对不起那无辜女子。”
“殿下是陛下的亲弟弟,宫中何人敢设下此计?”傅翊面上一丝波澜也无,紧跟着问。
“是皇后。”定王直截了当,没有一丝犹疑。
“皇后何故设计?”
定王顿了顿,心下略有一丝不快。以傅翊的聪明,怎会连这都想不到?何必再追问?
说得越多。
难免有疏漏之处啊。
定王心下念头百转,但面上仍神情不显,只长叹道:“为何缘故?正是因本王乃陛下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皇后只怕本王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当时太后仍在世,她怕本王去撺掇了太后,在朝中给陛下使绊子。可本王与皇兄是亲手足,岂会做这样损伤自己手足的事呢?”
傅翊接着道:“恕我愚钝,却不知此计毒在何处?定王身份尊贵,便是无意与外间女子欢好了,收入内宅就是。”
定王抿唇:“因为一开始,此计要诱进内宅来的人,是当时的贞如公主。”
傅翊这才露出些讶异之色:“皇后此计甚毒啊!”
若真成了事,那的确可叫定王身败名裂。
这可是兄妹乱行的大丑事!
“而今岑家被清算,也实在是活该。”定王轻哼。
“本王如今解了你的惑,还请郡王告知本王,究竟为何无端问起此事啊?”
傅翊一手牵住程念影的手腕,轻声道:“她乃我心尖挚爱,可惜出生不详,我总要为她寻到生父,方才能名正言顺迎她过门。”
定王一颗心猛烈的狠狠的跳了两下。
他露出惊骇之色:“莫非她与本王……”
傅翊却背过身,一手将程念影揽入怀中,遮去她的面上神情,道:“殿下,此事我还须与她仔细说一说,好叫她消化消化。”
定王长叹一声,应道:“好。本王也要……消化一番。”
定王说罢,竟是主动走了出去,将此地留给了他们二人。
程念影一只手已经按在了棺材钉上,但慢慢的,她又将手缩了回去。
“嘘,我们回去慢慢说。”傅翊在她耳边道。
程念影也抵着他耳朵,小声道:“哪里不大对。”
傅翊垂眸。程念影的耳朵皮肤薄,透着粉。他实在忍不住摸了摸:“真聪明。”
定王退出去后,他的次子见到他先是一愣:“为何是父亲出来了?”
定王摆摆手,与长子并肩沿着檐下长廊往前走去。
长子压低了声音:“父亲,他如何说?”
“他说……他说的与你猜测的,分毫不差。”
定王长子不由得双眼一亮。
能猜到傅翊的心思,自然叫他兴奋。
但紧跟着他又觉得不对:“可为何这样快父亲就出来了?”
“从头到尾也不曾说几句话,傅翊说此事突然,要容他身边那位姑娘好好消化一番。”
定王长子听得露出若有所思之色:“这样的大事,岂能三言两语就说定呢?”
定王沉声道:“我亦觉得太快了些,恐有不妥当。但傅翊问话,没有半点遮掩婉转。他先前甚至……直接问我,丑事也不记得吗?”
定王长子变了脸色:“傅翊无礼!怎能这样同父亲说话?”
定王摆手:“你观古史,凡明主多有宽阔胸怀,若为这等小事计较起来,损伤的乃是自己的利益。”
定王长子拱手施礼:“父亲雄才大略,儿子受教。”
定王本来压低的眉头霎时又松缓开,他笑道:“你是我最出色的儿子,将来……罢,先不说将来。”
“今日傅翊执手那女子,口中说要名正言顺迎娶她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