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虑。”
“说得我往日没心肺似的。”
“难道不是?”
“反了天了,我是兄长!”
“才几句话,又原形毕露了。”裴霂将笔递给老三,问:“你方才和小禾说话了?”
“嗯。”
“那忧虑便是因她了。”
“我们已进到皇寺内,除了皇宫,我想再没有比这更安然无忧的地方了。但我觉得,她仍旧……没放下心。”
“除你之外,旁人有远虑,奇怪吗?”
裴伽:“……”“但她比先前还要紧绷,这还不奇怪?”
裴霂露出思虑之色:“她去见了方丈,方丈与她说了什么?抑或见了别的什么人?”
“这里除了和尚还有什么人?”
“这里是皇寺,除了和尚,自然还有皇亲国戚。”
裴伽面色一凝:“明日我陪着她!看看是不是有旁人惊着她了。”
“爹娘说她亦是裴府的女儿,她却并不怎么与我们说话,只与你走得近。”裴霂突然道。
裴伽得意洋洋:“啊,那又如何?第一个知晓这秘密的便是我,自是我与她更亲近。”
裴伽得意完,又斜睨向弟弟:“你难不成还因此心生芥蒂?”
裴霂不答反问:“你从她口中问出那缠着她的麻烦是什么了吗?”
“……问不出。”
“爹也问不出。”裴霂顿了顿,“但可以合理地猜测。她不与我们过多接触,也许正是出自对麻烦的思量。”
裴伽走过去勾住他的肩:“你……能猜到?”
“明日一起吧。”裴霂道。
殷恒在悬空寺歇息了一晚,才准备离去。程念影便带着殷平出来送他。
而裴伽也要送自己的师兄弟们离开。他们护送一路,实在辛苦,岂能不亲自相送?
“不愧皇寺,寺中佛像规模远胜我们昔日所见。”小和尚感叹。
“是啊,尤其是木塑的几尊,尤为活灵活现。”
“师兄,我们走了。保重,若有事,只管再来信。”
与皇寺不同,这些和尚更有几分人间烟火气。
程念影转头盯着他们,盯得出神。
殷恒就站在对面,等了半晌,也没等到程念影开口说什么话。她似乎比二人头一回在路上相逢时更要少话了。
“莫忧心。”殷恒忍不住劝了一声。
程念影这才转回头:“嗯。”
“我似乎还没有好好谢过你,蔚阳一行,多亏你。你先前辨认出的墨和纸,也是后来定岑家罪的关键。待我此去,站稳脚跟,来日你也多个去处。”
读书万卷,却也觉话语干瘪。殷恒张嘴,又合上,最终没能说出更多的话。
“你当有耐心。”走时,父亲教导他。
“你若不能凭己立身,焉能使人舍丹朔郡王而择你?”
“我走了。”殷恒转身上马。
和尚们的身影很快一并消失在了山林间。
寺门重新合上。
程念影转过身,只见江指挥使站在不远处。
他顶着程念影的目光,缓缓走近。
裴伽想也不想挡在程念影面前:“阁下是?”
“我与她熟识,不曾想佛寺中再遇,正要说几句闲话,裴公子也要一起听?”
程念影伸手拨开裴伽:“我和他说几句话就来。”
裴伽“哦”了一声,跟着老二退到远处去。
“你是裴府的孩子?”江指挥使问完,便笑了下,“也难怪与秦氏女那样相似,冒名顶替都无人能辨出。”
“那秦氏女算是你的……表姐?”
“怎么还是不说话?”
江指挥使转过脸,这下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丝丝寒意。
“你怎么从小到大都是这般,就不肯乖巧些?”
程念影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不动刀,不见血,当然不是放了她一马。当是另有所图。
她接不接声都不要紧,他总会说出他的目的。
江指挥使定住脚步,轻叹一声,倒显得耐心,他道:“你该敌视的,另有其人。”
“你从前就没想过,是谁买凶要杀秦氏女吗?”
“是傅翊。”
程念影攥了攥手指。
“他拢共定下了三次刺杀。”
“一次在大婚日,叫你得了空子假扮成郡王妃。
“一次在宫宴后,那日抓了大小董,他故意掐着时辰赶来,以傅翊的聪明,我想那时多半是他在试探你,又能英雄救美,叫你从此信任他。那日他审问大小董时的态度也极怪异,如今想来,是在吓你吧?
“最后一次在城外别庄,我却不知他为的什么?”
为的……程念影舔了下发干的唇。那时……是为的,吓住秦玉容不要换回来。
“你说,傅翊究竟是爱你,还是恨你?”
裴伽两兄弟站得远远,根本听不见说了什么。裴伽着急,便想走近些。
裴霂抓住他:“你看他服制配饰,似是军中高手。再近,会被发现。”
“我知道,只是我觉得此人,恐怕就是你猜的那个诱因!小禾就是见了他,才放不下心的!”
“连她都忌惮,你过去不是给人添盘菜?”裴霂抿唇,“要从长计议。”
风掠过小径。
正僵持之时,几个小沙弥从不远处缓缓走来,先“咦”了一声,显是没想到他们二人又站到了一处。
紧跟着为首的小沙弥加快了步子,三两下就到了程念影跟前。
先作揖见礼,而后才道:“住持想见一见昨日那只狸奴。”
江指挥使闻声眉尾动了动。
这一路上,程念影揣了只猫,他看见了。他都想不明白,谁人逃命躲追杀还带只猫?
“它在青草堂,邹妈妈抱着。”一直沉默的程念影终于开了口。
小沙弥面上一喜,正要迈步过去。
在他看来,挂在猫儿身上,虽然有些亵渎舍利,但要取回可就容易多了!
几个小沙弥转过身匆匆走了。
这般姿态更叫江指挥使觉得奇怪,一只猫这般重要?这便是令悬空寺方丈对她多有照拂,更允她带着裴府上下进门的缘由?
未免荒谬。
江指挥使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树丛:“裴府那两位公子久站不免疲累,也不必这样躲着我,我不会对他们做什么,还是将他们一并请过来吧。”
“他在看我们。”裴伽不快地咬住牙。
“是故意借这样的动作,来威胁小禾吧。”裴霂猜测。
裴伽顿时听得火冒三丈,连念两遍“从长计议”才忍住。
江指挥使这厢既得不到程念影的回应,也没等到裴伽和裴霂冲出来。
一切好似又僵持住了。
他露出无奈之色,从袖中取出一物。
“不必这样紧张,我取的是药。”他摊开手掌,露出掌心的药匣,“你受伤了,你离开楼里这么久,身上还有药?还是用这个吧。只有用楼里的药,你的伤才会好得快一些。”
程念影低头看去。
药匣上印着一个“天”字。
那是天字阁的专供之物,其他人若想拿到,还须拿钱换。
江指挥使将药匣放到了程念影的掌中。
这般拉扯,更是看得裴伽鬼火直冒。
“你在扮秦氏女的时候,应当避无可避,与傅翊有了肌肤之亲吧?”江指挥使没有立即直起腰,而是压低了声音。
他紧跟着话音一转:“他也许真有几分喜欢你,对男人来说,睡过终究是不一样的。何况你还生得这般美丽,又有着与京中贵女大不相同的味道。”
程念影眼皮动了动,这才与他接上了话。
“不杀我?”
这话问得突兀,但江指挥使半点不觉得奇怪。
她应当动摇了,才会主动有此问。
“嗯。”江指挥使应了声。
“我年少时因你不够乖顺,一时气急将你发配去了外楼,如今想来只觉可惜。你若留在天字阁,今日也该与阮师一般,同样是我的左膀右臂。”
“别逃了。”他道,“回来吧,我可一笔勾销你犯下的过错。”
程念影垂下头,喃喃道:“我不想做杀手。”
“我知道。你也不算背叛楼里,你从未对旁人提起楼里的事。你只是不想再杀人了,你厌倦了这样的日子。”
“你到过天字阁吗?知道天字阁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吗?那是全然不同的。”
程念影迟疑着接声:“就不必再杀人了吗?阮师不也被派出来杀我了?”
她的声音清脆,还带着这个年纪独有的天真意味。
“你以为谁都能动用得上阮师?”江指挥使摸着腰间的佩剑,道:“你要去见见阮师吗?”
“他在这里?”
“嗯,也许已经见到裴府的其他人了。”
程念影盯着他,微微皱眉。
“他怕和尚,你也知道,不会随意动手的。”江指挥使重新挪动脚步,“走吧。”
程念影跟了上去。
二人很快来到一处佛堂,里头的人刚做完早课,缓缓往外走。
佛堂内只剩下裴府大老爷和大夫人,还有一个恭恭敬敬跪在蒲团上磕头的人。他磕头磕得用力,一下接一下,无比虔诚。
……正是阮师。
程念影紧攥的手指松开,她扭脸道:“好。”
这一声太突然,江指挥使都怔了下,以至于他担心这丫头是不是有什么花招,故意拖延。
“但是……”程念影又开了口。
“但是什么?”江指挥使追问。
“是谁买凶杀我?”
“……”
“是因为有人买凶杀我,楼里才留意到了我,不然发现不了我。”程念影语气笃定,“我要知道那人是谁,否则便是回了楼里,我也心中不安。”
“……你这么聪明啊。”江指挥使眼底滑过一道异色。
杀手,于少虡楼来说就是消耗物。
他们没有自我,受楼里操纵,除了少数经过特别训练,识了字,乃至学了琴棋书画。但他们不该长出脑子的。
“也是,若不聪明,怎敢在郡王府上行假冒之事?”
他斟酌片刻,道:“此人,我不好说。”
他本想直接将锅扣傅翊身上,奈何前头才说了傅翊定下了三次刺杀。而今改口也来不及了。
“你若能叫我觉得,值得与之翻脸,我便告诉你。”江指挥使笑道。
“你住在哪里?”程念影又问。
江指挥使第一反应是,她不会天真到想问出我的住所,来一个夜间行刺吧?
“玉兰堂。”他道。
“我跟你走。”
江指挥使一怔,审视她片刻,应道:“好。”
程念影默默跟着他走进了玉兰堂。
玉兰堂西厢房的耳室里,岑瑶心听见动静,本能地扒到了窗边去。待看见程念影完好无损地跟着男人走进来那一刹,她的脸色霎时变得极为难看。
而程念影似有所觉,朝耳室的方向瞧了一眼,随后又敛起目光。
她问:“那日抓大小董,你也在,为何不放水让他们走?”
“那是当着傅翊的面。”何况两个杀手,哪怕是死了,对他来说也不要紧。
程念影垂下眼。
大小董和她一样,对楼里了解并不深。因而哪怕被抓住也不要紧。
只有像阮师这样的,才知道得更多。
不过,知道最多的,没有谁比得过楼主本人了。
江指挥使突然停住脚步,转身看向她手中紧握的药匣:“需要我为你上药吗?”
程念影后退了半步,仍旧像只戒备的小兽。
江指挥使心间被挠得痒痒,正要再开口。
小沙弥们却是又找来了,他们脚步匆匆,又怪异地看了一眼江指挥使,而后见礼,道:“那东西……怎么,不在了?”
“放在狸奴身上,窜来窜去,易丢。”程念影转眸接声。
“那……”
“住持要见,我便带过去。”
“那还请姑娘这就走吧。”
江指挥使咽下声音,略有不快地又摸了摸腰间配剑。但他没有出声阻拦,只目送着程念影随小沙弥们离开。
这厢一走,那厢岑瑶心几乎立刻转动轮椅出来,因为动作太急,还跌了一跤,抬起头显得楚楚可怜:“为什么?为什么还留着她?”
“你在质问我?”江指挥使弯下腰,语气冰冷。
第195章 传信
小沙弥会再来找她,是程念影一早预想好的。——她拿走了猫儿颈上的舍利,小沙弥空跑一趟,必然还会再来。
她想探一探江指挥使,想跟来瞧一瞧,但又不知这里是否一汪泥潭等着她,便只有想这样的法子,以保对方困不住她。
出了玉兰堂,程念影在路口停了步。
小沙弥诧异:“施主?”
“等两个人。”
如今舍利在人家那里,又有傅翊的名头镇着,小沙弥也只有先陪着她等。
没一会儿功夫,裴伽两人就紧赶慢赶地过来了。
“我们先跟着去了佛堂,一转身你就不见了。”裴伽将她上下一打量,见她无恙这才舒了口气。
小沙弥禁不住插声:“女施主还要随小僧去见住持。”
裴伽对和尚天然不设防,闻声也不觉奇怪,点点头:“那你去。”
程念影应了声“嗯”,才跟着小沙弥走了。
裴伽在原地呆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她特地在此处等我们?就为了不叫我们担忧?”
“很显然是。”
裴伽顿时感动得一捏拳头,原地转了好几步方才平息一刹间的激动。
“妹妹话少,那都不要紧!”
裴霂:“嗯。”
他和兄长不同,全然不能接受这般外放的情绪。当即便岔开了话:“她离开的这一会儿功夫,放松了许多。”
“真的假的?”
“等她回来吧。”
彼时程念影站在方丈跟前,伸手从颈间一扯,扯出那舍利来。
方丈不自觉地闭了闭眼,再睁开,入目皆是蝶贝的熠熠光彩。
“是,是那枚舍利不错。有劳施主妥善安放。”
程念影沉默地一颔首。
方丈暗叹一声,这什么要求也不提的,最是麻烦。
他只好主动提了:“施主若得空,每日到佛堂来一同听经吧。佛堂清净,想来能省却施主的烦忧。”
他意有所指,语气委婉。
程念影应了声:“好。”
却是紧跟着就直白地问道:“昨日住持说那位大人肩负护卫之责,他是同谁来的?”
方丈噎住,无奈问她:“你可是想同贵人告他一状?”
方丈道:“不能说,也不该说。”
但这话却差不多什么都说了。
什么样的人才不能说,也不该说?
程念影走出去,猛然定住。
——皇帝?
傅翊说过,唯有帝踪不可窥伺。
若是如此……那少虡楼的杀手,究竟是江指挥使养的?还是皇帝养的?
皇帝知不知道江指挥使的勾当?
程念影回到了青草堂。
裴伽和裴霂都在等她,一见她,裴伽便忍不住心疼:“怎么脸色又不好了?”
“今日与我说话那个,是神卫军的指挥使。”程念影开门见山地道。
“江慎远?”裴霂接声。
“嗯,是他吧,我不知晓他的姓名,只知他姓江。”
“那多半就是他了。”裴霂想不通,“他为何与你为难?”
程念影垂下眼:“我是他父亲养大的。”
裴伽皱眉:“纵使如此,裴府也不是给不出钱来,答谢他们就是,何故还派出人来追杀?”
“岂有那么多做善事的,既是养大了你,便是要将你利用殆尽。因而才不满你脱离了他。”裴霂倒懂得很多的样子。
但眼下这些都不重要。
程念影低声道:“他人在寺中,必会盯着我。可我要传信出去。”
“传信给谁?”
“丹朔郡王。”程念影抿唇,“很急。”
“主子,又抓到一个。”暗卫低闷的声音在室内响起。
正要出门的傅翊顿住脚步,脱下外衫,换了一身玄色的圆领袍。
一路来到地牢,绞架上绑着一个人,绳索将他四肢捆紧,深深陷入肉里。这人大喘着气,嘴里发出变调的声音:“谁?”
“你是谁?”
“为什么抓我?”
“怎敢抓我!”
在河清被抓的那个杀手,眼下站在一旁,既觉后怕,又觉唏嘘庆幸地看着绞架上的人。
……还好现在不是他挂在那里了。
根据他和紫竹提供的与楼里通信的方式,丹朔郡王在总结出规律后,安排人抓了好几个楼里的杀手。
这是第四个。
这时候脚步声响起,傅翊走近,喊了声:“瞿麦。”
正是杀手的名字。
瞿麦连忙朝他行了礼,犹豫着口称“主子”。
“审吧。”傅翊抬了抬下巴。
瞿麦应声,抄刀走上前。
他熟知自己人的弱点,由他审问自然更快。
不怪他背叛楼里。
杀手怎能讲忠诚呢?
他苦也吃了,命都快搭上了,就是完成不了这桩任务。他有什么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