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平支支吾吾:“那、那也不急,总归大人那里眼下并不需着我。我倒甘愿在姑娘跟前做个马前卒呢。”
程念影张张嘴还欲说话。
裴元纬带着裴伽过来了。
裴伽与九姑娘聊起了该带些什么东西走好,而裴元纬在程念影面前坐了下来:“他们是想去逾松寺。”
“那是……”
“裴伽年幼时就拜在那里。”裴元纬说完,低头略略一想,问:“但此地保不住你是不是?必须得是悬空寺?”
“……嗯。”
“皇寺寻常人进不去,你可知晓?”裴元纬正色问。
程念影短暂地怔了下:“不知。”
傅翊只说是皇寺,却并未提及此事。
“是丹朔郡王让你去的?”
“唔。”
“楚珍……死得还是太便宜了。”裴元纬低声说完,语气复杂而迟缓地问:“丹朔郡王离开河清这样痛快,是同你做了什么交换?”
“交换?他再也不做交换了。”
裴元纬愣住。
程念影见他不信,便道了声:“真的,他什么也不要。”
裴元纬从愣住转变为愕然。
这可能吗?
有时什么也不求,却是所图最大!
裴元纬对上程念影无邪的双眸,将满腹疑问咽了回去。罢,罢,她虽知如何收尸,却并不懂人之常情。
他多多留心便是,也不必此时说出来吓着她。
裴元纬心事重重,那厢却有下人奔进门来,说有人要见江姑娘。
程念影转过头:“什么人?”
“一个妇人。”
那是谁?
裴元纬立即开口让下人把人带过来。
没一会儿,人未至,猫叫声倒先响了起来。
程念影双眼一亮:“邹妈妈!”
“主子特地将奴婢留了下来。”邹妈妈将猫儿往程念影跟前一递。
程念影高高兴兴地接过来。
裴元纬见她这般模样,紧锁的眉头也舒展开了些。
阳光下。
那猫儿身上隐约有一道光闪过,但很快就又没入了程念影的袖中。小猫钻来钻去正起劲呢。
裴元纬不再打搅这一刻的欢然,悄声走了出去。
这妇人口中的“主子”,是丹朔郡王?
裴元纬抓紧了手掌。
他本还想着等找回裴伽,便前去拜见,问明丹朔郡王的态度,也好叫小禾脱身。
却连拜会的资格也无。
只得暂且往后一步步走着了。
裴府动身的队伍里多了一个邹妈妈,倒并不起眼。
因前有裴伽绑架的风波,待出了河清城后,裴府上下一丝也不敢松懈。
小辈们有些受不住这样的气氛,熬几日下来,人都蔫了。
待在客栈休整时,便悄悄嘀咕:“怎的这样大阵势?难道还有谁能将咱们这么多人都绑了不成?”
大夫人款款走来,闻声倒也不责怪他们,只笑道:“这便耐不住性子了?也正好磨磨你们。”
程念影倚在栏杆前,缓缓直起腰,没有再听楼下的声音。
裴伽走了过来:“怎的在这里发起呆了?”
“他们去买马了?”程念影转头问。
“是。”裴伽应声,“你是不是在想,今日之事是有人动了手脚?”
他们在将要入城时,其中一辆马车的轮毂脱离,车身陡然斜倒,惊跑了一匹马。
好在人并未受伤。
裴府长辈也算见过些世面,连一丝惊色也没有,只是责令底下人再三检查。
“嗯。”程念影冷着脸,这般试探,令她不高兴。仿佛那刀悬于头顶,却迟迟不知它究竟何时落下。
“莫担心,正如他们所说,这样多的人守在一处,又有我那些师兄弟随行,何人敢肆意下手?”
裴伽声音有力:“再来,此地离悬空寺也不远了。”
裴伽话音落下,身后响起门被推开的声音。
他们转头看去。
是小二送水进屋,将水搁下后,那小二便又闷不吭声地退下了。
裴伽摸摸下巴:“这小二竟是一句吉祥话也不说。”
程念影眸光微动,轻手轻脚地跟了过去。
裴伽还未反应过来,待她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处,飞快喃喃道:“那小二有异?”
小二下楼拐进后院儿,又进了厨房。
厨房里一个年轻男子头上胡乱缠着布,拎着菜刀,面无表情地剁着臊子。厚厚的菜墩发出“咚咚”声响。
“他们要去悬空寺!”小二道。
男子抬头:“……悬空寺?”
“是皇寺,若进了那里,我们就不能再跟了。”小二急声。
“知道了。”男子在裙间抹了抹手上沾的肉末,将菜刀切入菜墩,转身便往外走。
厨房的门被他一手拉开。
少女身轻如燕,出手如电,纤长五指屈起,直朝颈间探去。
正是尾随而来的程念影。
男子连发愣的时间都没有,几乎是本能地脑袋一歪,身形一扭,从墙上拔下另一把菜刀,朝程念影的手掌挥去。
这本能的反应,已足以说明他的身份。
程念影没有一丝惧怕,反而眼底光芒熠熠。终于不必再难捱地等着那刀何时落下了!
她抬起左手。
“叮”一声响。
一柄短匕与菜刀刀刃相撞。
那刀刃常用来剁猪骨,缺口和卷边都未修整,反不如程念影手中的匕首锋锐,不仅未能进一寸,还又被切出了细细缺口。
这一个照面,双方都有些惊讶。
“蠢货,你被跟了。”男子嘶声道。
程念影虎口微微发麻,吃惊于男子的力道之大和反应之敏锐。
下一刻,男子再度举刀劈向了程念影的太阳穴。
那小二在后头喃喃喊:“不可能,怎么可能,她若跟在后头,我怎会发现不了?”
他一边说,一边去拔菜墩上那把刀,而后凶相毕露,也朝程念影奔来。
程念影彼时才躲开男子的刀。
只听男子骂了一声:“滚远点!”
这话却是对小二说的。
“别妨碍我!”他又添了一句。
自是对自身的本领极为自傲。
程念影身如灵蛇,一柔身搭上了男子的肩。
男子面不改色,骨头发出喀拉一声,生生脱开了程念影的五指,而后身如鬼魅般,斜身撞向程念影。
这与抓裴伽的那个杀手,全然是天差地别的。
男子也惊讶:“你是楼里的人?”
程念影一听这句话便觉得不对。
杀手前来,并不是来抓叛徒的?他们根本不知道她是从楼里叛出的人!
他们……是收了钱财,受人所托才来杀她的!
谁要杀她?与当初派人杀秦玉容的,是一个人???
念头百转,也不过是眨眼之间。男子丢了菜刀,从腰后摸出数枚细细刀片,夹在指尖,那刀片更为灵活,手指翻飞间,一枚飞出,一枚翻转,贴着程念影的皮肤过去,瞬间便留下血痕。
程念影反手扣门,借力飞起,足尖直踢他下巴。
男子笑道:“这一招还是我教的。”
程念影没能踢中他,足尖一转,只顺势将他覆面的布条勾了下来。
露出一张白得过分的脸。
他不仅脸是白的,眉毛也是白的,连眼瞳都蒙着一层淡淡白膜。他的嘴角留着陈旧性伤疤,使整张嘴比起常人更难以闭合完整,于是露出了尖尖的犬齿。
仿似怪物。
男子这时抬手抓住布条,面色难看得稍显狰狞。
程念影呼吸轻了轻,她听过他的名字——阮师。
楼主的左右臂膀之一。
他来杀她,便是定要置她于死地。
程念影用力地舔了下唇,握刀而上。
裴伽这厢叫上和尚们:“我好像看见歹人了!”
“阿弥陀佛,走!”
彼时御京,被带回的杀手昏昏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置身在一片昏暗烛火中,四周铜墙铁壁,仿佛牢狱。
“认得他吗?”丹朔郡王的声音响起。
紫竹站在下首,紧张地分辨片刻,摇头。
“将灯点亮些。”傅翊吩咐一声。
随即烛火更盛,杀手看见一旁的绞刑架上还吊着两个人。
“他们也是你们楼中的杀手,擅使箭。”傅翊淡淡道。
他问杀手:“你认识他们吗?”
一说擅使箭,又想到失踪已久的……是大小董。杀手咽了咽口水。
他们看上去已经不知死活了。
“看来你认识。”傅翊道。
杀手惊得头皮发麻,他还什么都没说。
“那你应该是常驻御京的人,来,说说吧,你们楼里坐落在哪个方位?”傅翊微笑。
抓一个两个杀手,到底是治标不治本。
还是将整个“楼”铲除得好。
第190章 阮师的毛病
“方位?我不知道,我们每次完成任务回到楼中,都是绑了双眼……”杀手的声音有气无力。
他也几日不曾进食了。
“你不可能不知道。”傅翊不急不缓,但语气却令人发寒。
“既然派出了你来,想必你在楼中也有些本事和地位。”
“不不,我在楼中也堪堪只入得地字阁。若要、若要知晓更多,须捕得天字阁的人才是。”杀手急促地喘着气。
傅翊觉得这段话里有违和之感。倒不是这杀手说了谎话来糊弄他,而是有什么其它地方被他忽略了。
“小禾”的本事不差。
既然楼里要派人追捕她这个叛徒,应当对她的本事极为了解,又岂会派出地字阁的杀手?
除非……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要追杀的人,是楼里的叛徒,以为地字阁便能轻易摆平。
是有人拿钱,请楼里杀人!
傅翊的目光微冷。这比楼里的追杀,更使人不快。因为那人躲在暗处。
“我当真不知道……”杀手见他半晌不出声,吓得再度开了口。
“既然你失败了,下一个找到河清去的,便换成天字阁的人了?”傅翊重新看向他。
“说不好……”杀手一激灵,想起了自己送出去的那封信,忙说了:“我向楼里禀报了有郡王在,我不知他们下次会再派什么样的人。”
“还算聪明,知道将此事告诉我。”
傅翊朝一旁颔首:“给他拿些吃的来。”
他起身往外走,嘱咐身边跟上来的吴巡:“你同紫竹从他嘴里问到与楼里通信的方式,再对比紫竹从前是如何与楼里通信的。”
吴巡明白了主子的用意,定是要从中找出蛛丝马迹,当即应了声:“哎!”
傅翊缓步走出这昏暗地牢,丫鬟默不作声地走上前来为他脱去外袍,换上朝服。
傅翊便这样坐上肩辇,往皇宫去了。
要抓个天字阁的,方能获悉更多楼中的机密。
如何才能叫楼里派出天字阁的人来?
傅翊垂首捏捏鼻梁,已经有了主意。
程念影摔在门板上,她转瞬便站定,本能地抬手一摸,从颈侧到锁骨处……那里划拉出了一道长长血痕。
阮师却也并未露出得意的笑来。
他扭了扭脖子。
惊诧于眼前少女的学习之快。
换旁人,其实早该在第二个回合时,就死在他手下了。
但她不一样,她在摸索、记忆他的杀人习惯,然后在他下次动手时,及时地避开他的杀招。
“怪了,从前在楼里没怎么见过你。”
有这样的本事,该也并入天字阁才是。
男子舔了舔嘴角的伤疤:“算了,都不重要了。”
他一跃而起,印在窗户上的影子如某种巨兽,朝着程念影笼罩下来。
这一回,他用的又是全然陌生的身法。
他会的太多,又杂又精。程念影纵使学得再快,但只要他不用重复的招式,就难以破解。
意识到这一点,程念影骤然睁大眼,只能抱着以伤换伤的念头,直接迎上。
下一刻——
身后抵住的门被蓦地拉开。
“阿弥陀佛!”
“叮”一声响,刀刃撞上一口石钵。
僧人满是老茧和伤痕的指骨紧扣住石钵,大喝一声,翻转过来,直砸向阮师的手腕。
阮师何等厉害,自是一击未中。
但却也给了后来人的机会。
裴伽使力将程念影抓了出去。
阮师眼眸泛起血丝,脚蹬门框,以一个极扭曲的姿势跨过面前挡路的僧人。
同时指间刀片飞出。
裴伽悍然无畏,斜身去挡。
数个僧人同时口中大喝梵音,挥动手中铜棍,带动风声凛凛,随即齐齐顶在阮师身上。
阮师眼露怒色,却并未辣手杀僧。
“等着吧!”他从喉间挤出声音,飞快掉转身躯,踩着厨房外晾晒花椒的木架子,噔噔几下便窜上了房檐,几个起落就不见了踪影。
僧人们连忙奔入厨房,那小二却也跑了。
“还是迟了。”僧人道。
程念影这厢站直身躯,反手扶住裴伽。
裴伽:“没事,嗷,没事,嗷!”
他极想摆出兄长的可靠姿态,奈何伤处一扯就疼。
程念影抿了抿唇,只见其余僧人将他们围成一圈儿,同时手持铜棍,警戒地面向四周。
俨然保护姿态。
“你怎么都不喊疼?”裴伽蓦地痛声道。
盯着的正是程念影脖颈间。
程念影含糊道:“还好。”
她说完便皱起眉毛,一张脸微微发白:“大哥不该为我挡。”那一下她躲得开,但她知道,不能这样说,会伤裴伽的心。
“挡一下怎么了?”裴伽疼得龇牙咧嘴,“我从前不慎打碎祖父的一方名贵砚台,老二还替我顶罪呢。”
小和尚闻声,惊异回头:“师兄!你怎么还做出妄语推脱之事?”
裴伽讪讪:“小时候了,不懂事。后来拜在佛门,便不再犯了。”
大和尚四处检查完,回身过来:“走吧,先回去,这里没别的人了。”
程念影应了声:“嗯。”
她看了看他们。
她不怕和尚了。
她再也不会怕和尚了。
阮师离开这里后,故意绕了几个圈子,又重新用布条将脸缠住,这才回到裴府下榻的客栈对面的酒楼。
他来到二楼,推门进去。
戴面具的男子坐在里头,身边是坐轮椅的岑瑶心。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面具男子微微惊讶。
阮师阴着脸,嘴里蹦出两个字:“和尚。”
面具男子摇摇头:“你这怕和尚的毛病啊,得改改。”
阮师走近,跪地,但嘴里还是道:“我不能杀和尚,下辈子我要投个好胎。”
面具男子仰了仰脸,似是有些想发笑,但又生忍住了。
一边的岑瑶心更是难掩脸色的难看。
阮师跪着往前挪了挪,看向岑瑶心,低声道:“对不住,没杀得了她。”
岑瑶心忍住火气,冲他柔柔一笑:“不妨事,你能为我引见楼主,已叫我心中感激。”
她说着,转过头:“想必楼主还有别的法子。”
阮师便也满含希冀地看向了面具男子。
岑瑶心从没来找过他,这回来找他,却是拖着一身的伤。她只是想杀一个人。
怎能杀不了!
彼时,少虡楼中接到了一单新活计。
“有人重金杀丹朔郡王?”
“可丹朔郡王为人谨慎,不好美色,没有至交好友,几乎从不去他人府中,连亲生父母都疏于探望……”
“嗯。当派出天字阁杀手。”
第191章 程、念、影
程念影先前和阮师打起来的动静并不大,反而是和尚们大喝梵音惊着了裴府上下的人。
大老爷率人赶来时,正碰上程念影扶着裴伽从后院出来。
一见二人身上都是血,面上猝然变色:“贼人好大的胆!光天化日之下便敢动手!”
其余小辈慢了几步赶来,见了这情景也吓得不轻,再说不出先前不以为意的话来。
“咱们得再快些到寺里去。”大老爷沉声道。
众人闻声点头,大为认可,也不扎堆在这里安抚了,赶紧着先去给自己挑兵器了。哪怕是姑娘家也要揣把匕首在身上才安心。
九姑娘没急着走,拿帕子细细给程念影擦了擦血。
她初时以为那血是溅上去的,而后才发现程念影那里有道长长口子,顿时惊得变了脸色。
“这好狠辣的贼人!与咱们裴府到底有什么仇怨?”
程念影正要开口,裴伽一把扯住了她的袖子,摇了两下。
程念影便什么也没有说。
而九姑娘也只是感叹一句,并不觉得程念影这里会有答案。
她的妹妹十四娘年纪更小,这会儿倒爬上凳子,冲程念影颈间吹了吹。
顶着一张稚气的脸道:“不痛了,不痛了。”
没一会儿楚琳将他们两个架走去上药。
“老四,你留步。”大老爷叫住了裴元纬。
裴元纬应声,与大老爷一前一后地走到后院儿。
大和尚小和尚还在翻找后院的异常,大老爷望着他们的动作,驻足道:“贼人是冲小禾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