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宅坐落在城东,比起岑宅的巍峨,它小而精致,十步一景,便于藏人。
高老爷与几个好友煮酒论诗回来,俏丽的丫鬟扶着他往里走,他神色荡漾,同那丫鬟道:“今夜何不留在房中陪我啊?”
“只怕搅了老爷歇息,奴婢还是先去打些热水来吧。”那丫鬟将高老爷扶到软榻边,一闪身躲了出去。
高老爷骂了句“蠢”,扭过头,却发现床上隐约有个人形。
他跌跌撞撞走过去,揭开被子一瞧。
眉黛含春,欺霜赛雪。躺着一个……美人!
正是程念影。
“县衙那帮人送来的?怎舍得送了这样好的给我?”高老爷不敢相信。
下一刻,他就发现,这美人的确送来给他的。而更像是来送他上路的。
高老爷咽了咽口水,低头看着抵在自己颈间的铜簪。
“有话好好说,你是谁?你被谁派来的?你要钱?还是要什么?”
话音未落,高老爷突然屈指成爪,朝程念影双眼攻来。
程念影反应敏捷地一歪头,同时另一只手用力扣住高老爷的下巴。
“喀嚓”
高老爷的下巴脱臼了。
他吃痛地撤手回去捂脸,颈侧却传来一股锐痛,那是铜簪扎出了血。
他恼火得厉害,一时间实在不知该捂哪里好。
程念影的声音轻轻:“你练过些功夫。只是臂膀无力,下盘虚浮,功夫练得不到家。”
被这样一个小丫头点评,简直莫大侮辱!
高老爷想骂脏话,但下巴才叫人卸了,一张一合间一个字没吐出来就算了,口水倒流了下来。
这更是侮辱。
高老爷差点气昏过去。
程念影不与他废话,在他面前将画像抖平:“谁给你的?”
高老爷一瞬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那画像画得不够好,全无真人神韵,因而第一眼他都未能认出来。
原是人找上门来了!
从前也没少替岑家办事,哪成想顺顺利利几多年,今日撞了鬼了!
就在高老爷惊疑未定时,程念影一脚将他踹到了地上。
反正也说不了话了,程念影踩着他的背脊下了床,痛得高老爷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程念影去桌案上拣了纸笔扔他面前:“写出来。”
高老爷自然不肯服从,满脑子还想着怎么让外头的家丁知晓,将这女贼拿下。
见他一动不动,程念影一转身便踩在了他手指上。
高老爷痛得抽搐,顿时将“女贼”二字改作了“女魔”。
她生得娇憨模样,却有一副冷硬心肠,显然有的是手段等着他!
他伸出另一只手艰难摸索,终于在剧痛的慌乱中摸到了笔,又堪堪抚平发皱的纸张。
程念影再走上街道时,天上已是明月高悬,星光点点。
路上却是空空荡荡。
竟已至宵禁。
不管此时傅翊有没有动怒来抓她,那城门都该是紧闭着的。
那她还回去么?
傅翊会在等她么?是不是又要生气?
等吧等吧,生气吧。
程念影蹬着墙翻上屋顶,踩来踩去,从城东溜达到城西,又从城西溜达到城南……
眼见着那如泼墨般浓重的夜色,都要被天光化开了。
“谁在屋顶上?”起夜的人大吼一声。
程念影三两下跳下墙,这才结束了她的遛弯儿。
那起夜的人也不敢追,吓得回屋就躲被子里了。
听雪轩。
傅翊仍未就寝。
从一开始岑瑶心同他对弈,连输三局,后头岑三跟着岑大也来了,亦陪着傅翊对弈了几局。
谁也不提小禾仍未回来的事,只是都在这里生熬住了,像是非要熬个明白的结果出来。
到最后一局时,傅翊终于是输了。
坐在对面的岑大还未露出得胜的笑容,岑瑶心突地出声:“郡王可还好?”
傅翊一手撑着额角,眼下浮起淡淡绯色,双目微微失神,透出几分淡漠疏离。
他开口:“嗯。”
声音微哑,似是答了,却又似没答。
岑三爷也反应过来:“可是又起热了?”
岑大讪讪丢了手中的棋子,原是这么输给他的,白高兴一场。
岑瑶心立即起身,因困乏她都晃了晃,然后才吩咐下人:“还不快快去请大夫来。”
岑三爷暗暗咋舌。可莫为个小丫头,真病狠了,到时候对皇帝还不好交代。
“这棋我看还是别下了,伤心劳力,岂不病得更重?”岑三爷将棋盘推远。
但这伤心嘛,却更像是另有他指。
不多时,大夫进门。
“是又烧起来了,得降降热,再吃一副药,不能坐着了,得躺着。”
傅翊听罢连眼皮都没颤动一下,活像是那庙里的木胎泥塑。
既显冷酷又显邪异。
岑三爷劝了一句:“郡王歇下吧。”
傅翊这才又低低地从喉间挤出一声:“嗯。”
像是心都叫那逃走的小丫头伤透了,死了心了。
岑三爷便带着人起身离开,岑瑶心一步三回头,岑三问:“怎么还不放心?明日再见那丫头不回来,郡王怒急攻心,你再来安慰也不迟。”
“纵你心悦,也要讲究个分寸。你若此时只管贴上去,他哪里晓得珍惜你?等将来陛下赐了婚,你有的是机会与他呆在一处呢。”
岑瑶心眉间微蹙:“我不是为这个,我只是想今日郡王说的那句话……”
“什么话?”
“他说,他盼着她跑呢。”
“……”岑三爷纳罕地用舌头一顶牙齿,“哦,难道前两日那小禾没从?丹朔郡王正指着将她绑了狠狠弄她?”
话说完,岑三爷又自觉失言,不该在侄女面前说这等浑话。
岑瑶心眼皮颤了颤,心间微微发热。
倒很是喜欢傅翊表里不一的做派。
岑三爷不自然地笑道:“左右是没得绑了,死人一个了。”
哪还玩得了什么情/趣?
听雪轩的门是一夜未闭的,护卫穿得厚重,一手扶刀,一手拎个炉子,炉子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热意,就在那里来回巡视。
咬一口厨房送来的肉饼,不觉香,只觉苦。
完了。他心说。
人肯定指不定跑哪儿去了。
若会回来,岂能一夜都不归?他抬头一扫天边熹微晨光……嗯?嗯?有个人影!
那人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少女挟着一身寒霜,眉眼都被点缀过,如雪精灵般突然落在了人间。
“小禾姑娘!”
“嗯……”
护卫激动得语无伦次:“你怎么、怎么才回来?”
“路上遇了些麻烦,耽搁了。”
护卫想问什么麻烦能耽搁这样久,而后突然想起来郡王说不好还在等呢,于是赶紧护着人往里走。
“快些,快些。”
程念影见他举止,难不成还在等核桃饼么?
她走入听雪轩,灯火通明。
“吱呀”,护卫为她推开眼前的门。
傅翊倚坐榻上,双眼微合,灯火与稀薄天光交织落在他脸上,那肤色透出清冷的白。
他在等。
等了一夜……
程念影微一晃神,傅翊睁开了眼。
那目光直直落到她身上,活像要吃了她。
“小禾姑娘回来了。”耳边是护卫轻声说话。
程念影回盯着傅翊,他怎么看上去并不高兴?
她慢慢挪动步子走近,想说自己被事情绊住,但从汤叔说到罗爷再说到高老爷等等等等……也不是两三句话能说清楚的。
想来想去,她还是先掏出了装着核桃饼的小包:“不小心叫别人压碎了。”
傅翊伸手将她腰一扣,直接捞到了榻上去。
他一言不发,无喜无怒,挟着滚烫灼热的气息,将程念影压在怀中,低头咬住她的唇。
苦涩药味儿在口中蔓延。
他亲得凶猛肆意,程念影嘴里的软肉都微微发疼。
他们从来没有亲过。
便是先前郡王府上再亲密时也没有亲过。
程念影正要给他一拳的时候,傅翊放开了她,下巴抵在她肩头,语气不明地轻声问:“怎么回来了?”
一副病得神志不清的模样。
程念影咂了咂嘴。
这药里一定加了甘草,才有一丝回甘。
傅翊将她往怀中压得更深。
程念影差点跳起来,那炙热透过衣衫,似乎贴上了皮肉搏动,倒比他的额间还要滚烫。
傅翊吻了吻她的脖颈。
不一样,和郡王府时极不一样。程念影本能地缩了缩脖子,但却被傅翊扣住了后颈。
冬日里的夜晚总是格外的冷,那雾气化作一层黏腻寒冷的湿意,落在程念影的发间,皮肤上。
傅翊就这样摸到了那些湿意。
程念影想起来他爱干净,本来要挣扎的动作生生又顿住,坐了个结结实实,将一身尘土都蹭在他身上。
傅翊大约是真病得失了神智,他眉毛都没皱一下,只将放在榻尾的软毯扯过来,竟是将两个人都罩在了其中。
仿佛两人一同被囚于了这片小天地。
而后傅翊的大掌不停地摩挲起她的后颈,似是定要为她搓热起来。
那感觉便更怪异了。
像她摸小猫一样。
而后吻又落下来,细细密密的,与那掌心的热意混作一处。
程念影的脑袋也不自觉地泛起一点点晕。
蓦然间“叮”一声轻响,她垂眸看去。是傅翊腰间的玉銙革带掉落在了地上,玉面反光,晃眼。
——他解了衣衫。
那点晕眩瞬间消失干净,程念影抬脚就踢,傅翊指尖一碰,顺势握住了足腕,他抵在她耳畔,声音低哑。
“我知道你不许我睡你。”
“我记得。”
“我听你的。”
程念影回眸,撞上他漆黑的眸子。眸底火光跃动,但又被压入了更深的暗处。
他果真说到做到。
只是在她腿间抵紧了,冬日里钻进来的一点寒意,很快被火气卷得一干二净。
那是别样的狎/昵。
傅翊压抑的呼吸声,烙进她耳中。
…………
她这才听见自己的心跳慢慢快了一些……她想戳戳傅翊的睫毛。
在郡王府的时候,她曾很多次悄悄地打量傅翊。于是后来她发现,他脸上即便是再温柔的神情,眼底却也是空又凉的。
但现在填满了。
填满了她的模样,还有更多不知名的情绪。
他看起来好像病得疯了。
程念影竟然有点高兴。于是她忍不住真戳了戳他的睫毛,而后傅翊顿了顿,将她的指尖咬住。
幸好她回来前用雪水洗了手。
应该不洗手才好,他一定会气坏。
外间天光越盛,室内却仍在行荒唐事。
怎么这样久?程念影又冒出了当初一样的念头。
还未等傅翊憋了不知许久的火气彻底发泄出来,程念影一下推开他,从他膝上跳了下去。
程念影的衣裙皱了。
按往常,傅翊的确不喜欢这般乱糟的景象。但那是他弄皱的,他弄脏的。
他屈指按了按依旧发痛的太阳穴,呼吸间竟又有些情/动。
“去哪儿?”傅翊问。
程念影:“睡觉。”
傅翊动了动唇,心头涌起不可抑制的烦躁。脏腑间的空缺处仿佛又被扩大了一个角。
不仅未得满足,反而更觉如岸上鱼渴水一般。
到了嘴边的“过来”二字,被咽了下去。
他只声音嘶哑地问:“核桃饼呢?”
程念影转身指指地上。
“……”
“你打翻的。”程念影指责他。
“…………”
傅翊又揉揉太阳穴,好言好语道:“浪费了你的心意。”
那“是我之过”四个字,被程念影有模有样学去,这会儿傅翊是想到都觉得头疼,自然再不会说。
“浪费的是你自己的钱。”程念影拍拍腰间的荷包。
“既给你,那便都是你的了。”
“哦。”
傅翊也不指望这样她就高兴或感谢。
他声音愈哑地道:“去睡吧。”
程念影走了。
走得十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仿佛丹朔郡王是被始乱终弃的那个。
傅翊又好笑又好气地起身换了一身洁净的衣衫,他头痛欲裂,还颇有种卡得不上不下的滋味。
待躺回床榻,他仍是睡不着。到后头隐隐又烧起来,这才勉强合了眼。
那强烈的不满足也有了答案——他想抱着她睡。
蔚阳城门初开时,便有一行人进城。
士兵检查过鱼袋,却没太看懂是个什么品级的官职。
其中领头之人四十来岁年纪,蓄须,不比少年人英俊,但也可见年轻时的俊气。
他淡淡道:“直接去寻你们蔚阳能做主的人,便说,殷氏辉义来访。”
士兵被他身上不怒自威的气势吓住,本能地道:“是,是。”
他们入了城,就在城门口等候。
书童从这名叫殷辉义的中年男子背后探出头来,露出一张脸,正是殷平。
他一见蔚阳这熟悉的街景便忍不住眼眶发酸,一口牙都快咬碎了:“莫看这里好像一派平和气象,大人死了,这些百姓还当笑话讲来说呢。”
“真是恨死了这蔚阳!”
“殷平。”殷辉义喝住他,“一会儿你就不必跟着我去了。你一露面,他们就知道事情不对,会躲藏遮掩。”
“是,老爷。”
“你先前说,并未在县衙停尸房中找到恒儿的尸首……”
“对,对,江姑娘是这样说的。”
“嗯,那也未必就到了绝路。也许恒儿真还活着。”殷辉义顿了顿,又问:“你知道那江姑娘在何处吗?”
“不知道,现在不知道了,她本是在城中租住了房屋,结果被人偷了东西,还被抓了起来……”书童说着又忍不住激动起来,“这蔚阳民风实在烂透了!”
殷辉义抬手按在他肩上,将书童的急躁压了回去。
“好,无妨,一桩桩一件件去处置就是了。待找到那江姑娘,我会重谢她。”
说话间,只见县衙的差吏们抬着顶轿子快步奔来。
轿子里的老头儿连忙下来,朝男子看过来,拱手道:“可是殷学士?下官蔚阳县丞孙莱。”
“怎么只你一个人?”
“近来,近来县衙中事务压身,其余人实在抽不得空。”这孙县丞讪笑。
丹朔郡王一句话,弄得田县尉倒了台,其余人暗暗鼓劲儿要争位置。底下还得给丹朔郡王身边那姑娘找东西……能不忙吗?
“引路吧。”
“是,是。”孙县丞惶恐地躬着背,“殷学士何故来此?”
“找人。”
孙县丞暗自松了口气:“不知要找什么人?”
殷辉义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一眼,并未说明真实来意,而是道:“找个姑娘。”
“哦哦,那好办。蔚阳定会不懈余力,为殷学士找到这个姑娘。”
这厢被迎进县衙,那厢岑家人很快也得了信儿。
岑三爷最是惊诧:“殷辉义?他何等身份?怎么亲自来此?”
岑瑶心彼时刚起身,面露倦色,问:“可是观文殿那位?”
“是,是他。他怎么抽得开身?”岑三爷抿紧唇,“这事不对劲。”
“岑家与殷家从无交情,但殷学士与丹朔郡王同朝为官,又一同在御前商议国事。何不问问郡王?”岑瑶心道。
“嗯。”岑三爷点点头,“也正该去看看。”
岑三爷到了听雪轩,没等他开口,护卫便先重重叹了口气:“郡王病得更重了。”
“那……能否入内探望?”岑三爷心中烦躁,定要见到傅翊不可,“如此我也能安心。”
护卫闻声不再拦他。
岑三爷进门去看,傅翊果然面色隐隐透着青白,合着眼连睁都不睁一下。
那丫头一消失,竟是气得这样狠?
丹朔郡王能为皇帝病死,可不能在他岑家病死。
岑三爷无奈退出去,叫来大夫问话,大夫说:“发了些汗,再吃几服药就能好了。”
岑三爷揪住他领子:“当真?这事可开不得玩笑。”
大夫连连点头:“当真,当真。”
岑三爷一颗心才安稳落肚。
傅翊那个样子,他也不能硬留下来打搅,只能转身往回走,一边琢磨着还是该上书陛下,禀报傅翊病了的事。
另一边回头吩咐:“去县衙请人。”
不管从前与殷家有没有交情,人既然来了,作为东道主,总要做做样子。
也顺便探清来意。
岑三爷走后,傅翊也就粗粗睡了两个时辰便醒了。
风寒起热便是如此,容易醒。
护卫取了水来傅翊洗漱,傅翊双眼恢复些清明,一边用水沾湿了帕子慢慢擦过干裂的唇,一边问:“人呢?”
护卫知道问的是谁,忙答:“在隔间睡下了。”
傅翊应声叫人取来氅衣,披上便往隔间去了。
程念影溜达一晚,倒睡得比傅翊更好。傅翊走近的时候,便见她蜷成一团,半边脸压得微微变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