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脏的衣裙还穿在身上。
傅翊呼吸不自然地滞了滞,喉间发紧。
而就这么片刻的功夫,程念影睁开了眼。
“你那是什么表情?”傅翊好笑地问。
“郡王看上去病得很厉害。”程念影都认真地想过,傅翊会不会折腾死。
“……”傅翊动了动唇,“要将你抓在怀里还是有力气的。”
他拂开程念影颈间压着的头发:“起来换身衣裳,用些饭食再继续睡。”
他略有不快:“岑家的下人也不知伺候你。”
“他们没看见我。”程念影慢吞吞坐起来,“昨日回来大门都关得死死的。”
傅翊顿住:“那怎么进来的?”
“翻墙。”
“……”
傅翊叫了人进来伺候,他便往外走。护卫在他身侧禁不住咋舌:“翻墙都回到您身边了啊,这多、多……”
护卫憋了半天,说:“多情深义重啊。”
傅翊笑笑不说话。
傅翊走了,直到程念影用饭用了一半的时候,他才回来。
“昨日遇见什么事了?”他问。
程念影却眨巴眨巴眼,脑袋只抬起来一点点:“郡王不知道?没有派人跟着我吗?”
还试探上他了。
傅翊轻笑:“没有。若有人跟着你,你会发现。”
“那也说不好,世上总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
“我又不骗你,既说没有便是没有。”
程念影盯着他看了片刻,才轻轻应了声“哦”。
“昨日遇着什么事了?”傅翊又问了一遍。
“有人杀我。”
旁边的护卫先惊了一跳,失声道:“谁人敢?”
傅翊面色微沉,冷静问:“怎么回事?仔细说。”
程念影拿出了画像,又拿出了几张签字指认的纸,还有信物。
护卫都看得两眼发直:“这些……”
“从他们身上搜来的,我先从他们口中问出有个叫罗爷的,然后罗爷说是高朋指使的,我就去找了高朋……问来问去,便问了这些东西出来。”
程念影一口气概括完。
听得护卫微微震撼,这一天可真没闲着!
也不怪人那么晚才回来……
傅翊的脸色已经完全沉了下来。
他不笑时,看起来还真有点可怕。程念影觑了他一眼。
“难为你还记着带核桃饼回来。”傅翊声音也沉了下去。
护卫在旁边悄悄点头。
是啊是啊,虽说是碎得不成样子了,但更显难得了!
“要杀我的人……”
“除了岑瑶心,谁还同你有利益冲突。”傅翊截声道。
程念影本来觉得不大好开口,这下傅翊自己补全了,她便抿着唇不动了。
傅翊将那些纸张收起来,语气泠然:“她杀不得你。”
程念影点点头:“嗯,那些人要杀我是费劲。”
傅翊并非这个意思,但却没有过多解释。
他只是觉得奇怪:“那高朋怎么招认这样痛快?”
“我见过他和岑三爷之间的往来信件,拿内容一诈他,他就招了。”
护卫惊讶:“小禾姑娘什么时候见到的?”
傅翊略略思忖:“找金头面的时候?”
“唔,我见锁便撬,想着贵重之物一定藏在其中。”
傅翊哭笑不得。
一副金头面对岑三来说还算不得什么,怎么也不可能藏在他这里。
但她不知道。
倒阴差阳错看见了别的东西。
傅翊摩挲指尖,低声问:“你还看见了什么?”
“还有与旁人的信件往来,多是御京的王公贵族和官员。”
傅翊面上仍是没什么表情表现,护卫已然坐不住了:“什么?这些你都看见了!”
“啊。”程念影与傅翊目光相接,她轻声问:“郡王想要吗?”
她道:“我那时候找不到金头面,没事做,便读了不少信。我记性很好。”
傅翊掐了掐指尖,她在等交换。
那烦躁骤然又侵袭上来。
她回来不是因怕他抓她,也不是因她心中对他有所动摇。
她在等这一刻。
“你知道有时定罪一人,并无须用证据吗?”傅翊轻声问。
“我知道,郡王以前教过我。”程念影轻声细语,“但是岑家不一样,他们不能用这样的手段轻易对付?对吗?”
“是。”傅翊应声。
但话音刚落,他反而不可抑制地轻笑起来。
就在程念影怀疑他是不是被自己气疯了的时候,傅翊起身抵近:“……所以要早早布局。”
程念影微微皱起眉毛。
“早在皇后要撮合我与岑氏女之前。”
“早在你入郡王府之前。”
傅翊在她耳边道。
“你这样聪明,应当想得到我此刻不是在诓你。”傅翊的口吻并不带讥讽轻慢,反而有种异样的柔情。
他接着往下道:
“蔚阳与御京权贵多有往来一事,早前便被一位李知县奏报给了皇帝。不久后这李知县就疯了。说是他年迈体弱,一日起夜被月下树影吓住,就失了神智。这样荒谬的结果,自然令皇帝不满。”
他全然不介意将这些说给程念影听。
“皇后是皇帝发妻,孕育有两子两女,德容言功无可挑剔,岑家又有从龙之功,普天下都知晓,他们为做出外戚不干政的表率,甘愿守在蔚阳方圆之地。皇帝要处置他们,棘手。”
然后呢?
既棘手,他又做了什么?
程念影的眉心皱得更紧,感觉到傅翊真的并没有那么在乎那些信件……
「我出身好。也正因出身好,哪怕领了官衔,底下人多是阿谀奉承,却无一人肯叫我做些实事……」
「那时心中郁郁,宴上与好友提了一嘴,却不巧被丹朔郡王听见……」
「他同我说了句,那便不要让人知晓我是谁就好了。」
「于是此后我同家中商量,便暂且改随了母姓,这样一来,这些地方官便辨认不出我是什么来头了。」
程念影脑中飞速回闪过路上殷恒曾与她说过的那些话。
他曾不止一次提到傅翊。
那时她觉得怎么到哪里都有傅翊。
程念影不自觉地舔了下唇,心跳快了快:“……殷恒。”
“你利用了殷恒。”
傅翊没有否认,他认真问:“你想用那些信的内容同我交换什么?予你自由?我不是给你了?”
程念影低头,手也藏入了袖中。
她道:“我不喜欢。”
室内顿时又寂静下来。
“不喜欢什么?我?”傅翊声音微微变调。
程念影没看见他指骨已然攥紧了。
她还真点了下头,并补充道:“我在郡王这里获得的一切都是有条件的,我不喜欢。就好像……”还未离开楼里一样处处掣肘。
她话未说完。
“世间什么没有条件?”
傅翊接着开口:“便是父母之爱亦有条件。”
“你也见过康王妃,我若想得她半句真切的关怀,须得跪在她门前才能求来。”
“康王在我跟前慈和,也是因那年我得了皇帝重用。”
“皇帝赏识我,亦是有条件的。我十岁剃度入寺,与皇帝辩经三年,他方才起用我。”
他说:“世间什么没有条件?”
程念影微微出神,眼下真叫他问住。
“我只当你今日的话不过玩笑,今后莫再提了。”傅翊露出笑容,但那笑容转瞬消散。而后他起身,不欲再与程念影谈下去。
护卫们低着头,抬也不敢抬,就这样匆匆拥簇着傅翊走出去。
待行至门边,傅翊蓦地又转头,强调了一句:“蔚阳之路,殷恒自己选的,非是我逼他。”
程念影将藏在袖中的簪子,慢慢又放回了荷包。
她托腮趴在那里,剩下的饭食也没再动。
这厢傅翊出了门,神情才彻底冷下来。
“郡王,岑姑娘前来探望。”
“让她进来。”
岑瑶心进了门,见傅翊依旧冷白着一张脸,脖颈间的青筋隐隐突起,似在忍受某种痛楚。
“郡王怎么还不见好?”
傅翊将目光落到她身上,难得比往日停驻久些。
看得岑瑶心都不自觉攥了攥掌心,后背微微发热,笑容也添在了嘴角:“郡王为何这样看我?”
傅翊抬手按了按额角:“脑中仍觉混沌,不自觉出了神。”
岑瑶心挥手让人将食盒放到傅翊手边:“我问过大夫,郡王可用些川穹白芷鱼汤。”
她自觉程念影已被除去,眼下傅翊病中,正是趁虚而入的最佳良机。此时不嘘寒问暖,又待何时?
傅翊淡淡道了一声:“有劳。”
岑瑶心也是个美人。
但傅翊心间一潭幽暗死水,连一丝波澜都掀不起。
倒是方才“小禾”见交换无果后,并不畏惧,反而还认真思考起来的模样,仍牢牢印在他脑海中。
稍微想一想,便牙痒痒。
她不会认输……
她不喜欢他这般模样……
方才真该问问她,从前是谁对着傅瑞明说,他是一个好人,她觉得他极好的……
“郡王。”
“郡王?”
岑瑶心语带疑惑。
傅翊发现自己竟然难得又走神了。
见他脸色的确不大好,岑瑶心无奈:“我便不叨扰郡王歇息了。”
将知情识趣扮得恰到好处。
但郡王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护卫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道。
那小禾姑娘将郡王都气得火冒三丈,脸色发青,却也不舍苛责。
可见真爱一个人是没什么道理的。
想到这里,护卫都被自己的念头惊了一跳。真爱,这二字与郡王放在一处,似有些怪异。
殷辉义受邀抵了岑家。
岑家人欲邀傅翊一同出席,岑瑶心摇摇头:“郡王怕见不得风。”
殷辉义闻声抬眼:“郡王?丹朔郡王?”
“正是。”岑三爷顿了顿,有意提了一嘴,“他正得闲暇,送了我们瑶姑娘从御京回蔚阳。”
这就是透露二者关系匪浅了。
殷辉义神情古怪了一瞬,客套地应了声:“原来是这样。”
岑大这时主动问起:“听闻殷学士来蔚阳找人,不知可有岑家帮得上忙的地方?”
“我要找一位姓江名禾的姑娘,约莫一个多月前来到蔚阳,曾住蔚阳平安巷,后因误会被差吏捕入牢中……如今不知去向。”
岑三爷越听越不对。
这说的,那不就是……小禾?
岑瑶心的表情也微微变了。
怎么这位也是来找她的?
这小禾在御京究竟惹了多少债?招惹个丹朔郡王还不够?
殷辉义何等敏锐,几乎立刻发觉到他们的神情有异,便直接点破道:“看来三爷曾见过她?”
“见过。”岑三爷也痛快承认,只是他想不通,“殷学士为何要找她?”
“有极重要的事问她。”
岑三爷与岑瑶心极隐晦且快速地对视了一眼,那就是一定要找到这人不可了?
岑三爷道了声“可惜”:“这人先前被丹朔郡王要了去,前一日下山后不知何故就不见了。”
说完,岑三自己都觉得不对。
听来好像他们岑家故意为难遮掩一样。
于是岑三爷马上又补了一句:“殷学士若不信,可以去问问郡王。”
殷辉义险些当场甩了脸子。
他道:“好,我晚些便去拜访郡王。”
傅翊这厢面不改色喝了药,便又暂且躺下歇了一个时辰不到。
“小禾姑娘?”护卫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人。
程念影绕过他们,走进去,护卫也不敢拦。
待傅翊睁开眼,瞧见的便是程念影趴在他床沿。
他心跳漏了一拍。
程念影认真地同他道:“自古如此便对么?”
傅翊知道她所指什么。
无非是针对他那句“世上什么没有条件”。
他额角又突突跳起来,舌尖漫出血腥气,那戾意几要压不住。
却听她又道:“康王、康王妃那般待你,本就是他们不对。”
傅翊胸中戾意倏而消散了。
“……既是不好,便不该再向下延续……”
程念影后面半句,傅翊已经听不大清了,他脑中轰鸣,盯着她开合的唇,口干舌燥,脏腑掠过丝丝快意。
他侧身牢牢扣住她的肩,贴在她颈侧,呼吸吞吐,病得又有几分神志不清,方才脱下那运筹帷幄城府深沉的外衣。
他问起她:“那你告诉我,我不如此,当如何得到我想要的?”
“真将你绑起来吗?”他咬住她耳垂。
彼时殷辉义来到听雪轩外:“我来见丹朔郡王。”
护卫一眼认出殷辉义,尴尬道:“郡王此时不便与大人相见。”
“无妨,我等等就是。正巧带了些梅州特产,拿一些来给郡王。”殷辉义一步也不退。
护卫只得引他进门。
里间程念影被咬得耳朵痒痒,发烫。好像傅翊身上的热意将她也烧着了似的。
她抬手抵住了傅翊的下半脸,将他生生推回去一些。
寻常人但凡说出“告诉我我该拿你怎么办”的时候,便都当做调/情来听了。
但程念影还认真思考了下。
她道:“说了你又不高兴。”
“……”
“你说,你说来我听听。”
“郡王想要的,凭何一定要得到?就因为你是郡王?”
“……”
“我看别人家中的财物也喜欢得很,但也未上门打劫啊。”
“…………”
程念影张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傅翊抬手堵住了她的唇:“好了。”
他的手掌宽大,几乎将程念影整张脸都盖住。
程念影缓缓一眨眼,挠过他掌心,心间那潭幽暗死水便又泛起涟漪。
如何放下?他放不下。
傅翊压住脑中暗涌的粗暴念头:“你走吧,有人在外头等着见我。”
程念影直起身。
傅翊复又叫住她:“只是让你走到别处去歇息,不是让你走出岑家。”
免得听见“你走吧”三个字,当真欢欢喜喜地溜了。
程念影步子一顿:“……哦。”
谈判失败,须另谋他法。
信件他不在乎,那他还在乎什么呢?他还要想什么?
程念影想了会儿,——我?
她微微瞪圆眼,将自己难住了。
程念影走后,傅翊却也并没有见殷辉义。殷辉义在那里等了又等,最终等来了大夫。
大夫提着药箱匆匆进门为傅翊诊治。
“这是……”殷辉义皱眉。
护卫叹气:“没法子,主子今日病得有些厉害。”
殷辉义能如何?难道还能冲进去将傅翊从榻上抓下来吗?
“老爷?”身边的长随露出忧色。
“走吧。”
殷辉义没能见到傅翊的消息,很快也传进了岑三等人耳中。
岑三爷开始忧心起来,第二日特地去探访了傅翊。
护卫领他进屋,和殷辉义得到的待遇对比起来,竟还有些叫人受宠若惊,心理上自然就亲近了些。
“本不该搅扰你养病,但我们远在蔚阳,与那位殷学士实在没有过来往,想着问问郡王……”
“他为何会来此地,郡王可有头绪?”
岑三爷正要挨着床沿落座,但傅翊掀了掀眼皮,旁边的护卫连忙将岑三请到了凳子上去。
爱干净得很!
岑三爷嘴角抽搐。
“他没有说自己的来意?”傅翊这才抬起眼。
“只说是来找人的,要找的……正是郡王先前相中那个小禾姑娘。”岑三爷说完,便注意起了他的反应。
傅翊眉间紧皱:“找她作甚?”
“是啊,我也纳闷,殷家这位怎么会认识小禾姑娘?”
“那他可找不到了。”傅翊语气冷淡。
“是啊。”岑三爷轻轻叹气。
“你便要提防了。”
岑三爷身子前倾,声音有些急:“何出此言?”
“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还请郡王详说。”
“你且问问他,若找不到这个人,他是不是就不走了?”
“不必问,他正是这样说的!”
“那三爷还不明白为何吗?”
“是岑家近年来,哪里得罪了御京里的贵人?”
傅翊笑道:“你直接问他就是。”
“他会说?”
“官场中人,俱是圆滑人物,殷家无故何必与你岑家结仇呢?他若不肯说,再议。”
岑三爷点点头去了,临走还问了问傅翊的身体:“可有好转?”
傅翊还是那句:“死不了。”
岑三爷无奈叹气,倒不怎么提防他了,只全神贯注地想着弄清楚殷辉义怎么回事。
出来后,岑三爷就去见了殷辉义,告诉他,那“江姑娘”是找不着了。
“殷学士此行恐怕不只是为找她吧?何不坦诚相告,岑家也好出出力气。”
殷辉义也不想和岑家正面冲突。
一旦殷家与岑家斗起来,便是渔翁得利。何苦呢?
因而只要人能给他找来,只要殷恒未死,那么接下来便无非是谈赔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