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王子挣扎两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反正你们如今都被我带回桓朝了。”程念影顿了顿,“都该由我说了算。”
听见这句话,三王子顿时哑了所有的声音。
他艰难地扭动着脸,与五王子目光相接。
那种养蛊式的求生欲又在这一刻降临到了他们身上,彼此都盯着对方,死死瞪大了眼。
士兵很快上来将他们拖了下去。
程念影扭脸看向傅翊,瞥见他眼下的一点淡青,到了嘴边的话,最后变成了一声:“歇歇吧。”
“好。”
其他人都各自忙了起来,还有许多事要善后呢。
待来到官衙后院,热水已经备好,程念影进门脱去外衫,当先沐浴去了。
傅翊立在外间,吩咐人将热汤食呈上来。
他们从到怀远,一刻不停,又去救百姓,再到平安归城,太累,太累。
但这也愈发坚定了傅翊心中的念头。
她做储君,是对的。
她长于困苦间,无人比她更爱惜子民。
“阿影。”傅翊端着小碗来到里间,却见程念影倚着浴桶睡着了。
他立即放下了手中的碗,将程念影从浴桶中抱了出来。
为她擦干、换衣裳。
傅翊一时也忘了饥饿,他匆匆沐浴过后,跟着在程念影身边躺了下来。
又摸了摸她肩头新留下的一点淤青,方才跟着合上眼。
由中书门下和枢密院二府共同发出的诏令,调遣至怀远的大军,于第三日抵城,却发觉无人迎接。
“人呢?”
“难道城已破了?”
程念影这一觉睡得久了些。
一开始傅翊还很高兴。阿影能在他身边睡得如此安稳,显是并不计较他过往隐瞒。他将最后一张底牌摊开给她瞧,她便还她以信任。
但眼瞧着不吃不喝地睡到了第三日,傅翊的高兴霎时砸进了心底深处。
“听闻郡王要请大夫。”怀远那矮小县官气喘吁吁地跑进门来,“可是储君受了伤?”
县官满面忧色,傅翊不答只问:“大夫呢?”
“在,在这里。”县官忙将人拉出来。
那大夫年纪不小了。
但傅翊不从年纪论本事,开口直问:“医术如何?”
大夫还没说什么,县官先紧张起来:“若是疑难杂症,郡王是知道的,这边陲小城……”
倒是怕贵人为难大夫似的。
大夫一提药箱,急着插声道:“先瞧瞧病人。”
傅翊有些后悔没带佟御医。
只是他早猜到边陲多半会有动静,因而这一路必然匆忙,佟御医年纪也不小了,身子骨未必扛得住。
“跟我来吧。”傅翊转身领路在前。
这边陲大夫也分不清个什么身份高低,还颇有些无惧无畏地大胆跟了上去。
县官在后头突地一拍脑袋:“郡王,还有一事……大军到了!要见储君和您。”
县官没说瞧着那领头的将军脸色不好。他还是有些眼力见儿的,这会儿郡王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呢。
县官深吸一口气,壮了胆,他来接待就是!
县官转身回了前头。
迈步进厅中,只见坐在主位上的中年将军将手中的茶盏一放:“为何不见的储君?”
县官刚想老实回答,想想又觉得不对,于是纳闷地反问了一句:“你要求见储君,储君眼下不见你,有何不对?”
那可是储君!干什么都是对的!县官眼下十分拥簇这个道理。
中年将军皱着眉。
对这边城官员的姿态有些不适。
中年将军大名万柏奇,身上战功也不可小觑,更曾授检校太尉衔。
可惜后来老皇帝越发依仗自己的长子,对其余武将反而多有提防之意。更不用说傅翊在朝中搅弄风云,皇帝越发重文抑武。
比与天子的亲近呢,万柏奇又比不过禁军中如江慎远之流的人物。
于是被冷落了好几年。
好在梁王待武将一贯不错。
但也没有叫他来伺候梁王的女儿的道理。
什么储君,一帮文臣又要搞乱子?偏梁王殿下都被蛊惑了,竟拿女儿去做那些个佞臣的傀儡。
万柏奇这一路上,既要牵挂如何解怀远之危,重扬往日威严。又想着要怎么能劝服储君,叫她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万不能利用了去。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好……连面都没见着!
副将此时急声道:“怀远之事何等危急?储君若不露面,恐怕要恕我等大胆行事,先率兵平乱了!”
武将们也不是个个莽夫,他们当然明白储君来到边城,正是要借怀远立起威严来。
可不能光他们出力气,储君既不露面,还要拿功!
“且慢,将军且慢。”县官擦擦额上的汗,“下官正要说呢,文象军营已然大乱,眼下无力进攻怀远了。”
“大乱?”万柏奇眉头皱得更紧。
何来的大乱?凭傅翊带来的那点府兵?
“是啊,大乱!那领头的文象权臣梁祥已被储君亲自手刃。他身边的申屠于急火攻心,怒追出来,又丢了手下副将的性命。”
“不止如此,如今三王子留在了怀远,而梁祥本要捧上位的五王子也被储君带到了怀远来,正押着呢。”
县官一气说完,顿时满含期待地看向了对面的将军们。
震撼吧?佩服吧?
当时他们便是这样的心情。
眼下县官便也盼着看他们的反应,无端还有种与有荣焉的感觉呢!
万柏奇和其余副将:“……?”
在这儿说书呢?
这县官激动得在他们看来都着实有些不大正常了。
这厢傅翊将帐子放下,又摸到程念影的手腕,拉到被子外头来。
大夫小心翼翼地擦了手,垫了脉枕,再按上去。
程念影这般动静自然醒了,一下与那大夫大眼瞪小眼。
傅翊坐在一侧并未瞧见,他面色微微凝住。
——若是少虡楼用药控制下的历史遗留导致的疑难杂症,待佟御医赶来,会不会迟了?
傅翊心中蔓开一股阴郁的心烦。
他叫来吴巡:“派人快马加鞭回御京一趟。先将身强体壮的年轻御医带两个来,佟御医可慢些走。”
大夫听见这话,有些纳闷地反复把了几次脉。
这时程念影都纳闷了,她一手掀起帘帐,转脸看向傅翊:“怎么了?”
“你醒了?”
“嗯,他搭上我手,我便醒了。”
傅翊顿时都自觉好笑。他怎的突然会乱了心境?
是啊,只是睡得久了些,她还是好好地醒来了。
两颊泛着粉,气血充盈,比从前还要显得眉眼精致。
抛却冷淡时的神情,更见动人。
傅翊抬手按了按额角,平下了心。
但还是问了大夫:“先生把脉可瞧出什么来了?”
大夫犹犹豫豫。
难道我当真医术不精?
他又把了一次脉。
而后实在没法子了,道:“恕小人无能,瞧来瞧去,也瞧不出什么病症来。只一个脉象,便是小人铺子里的学徒也能一下诊出。”
“贵人有喜。”他道:“除此之外,小人看不出别的……”
他一下跪倒在地上。
傅翊的神魂却仿佛在那一瞬间飞了出去。
他紧攥十指,手背和脖颈间的青筋暴突。
“……你说什么?”
大夫被傅翊这一问,问得不敢说话了。
程念影倒是骤然回过神来,自己摸了摸自己的腕子:“是滑脉,没错。”
大夫吃了一惊:“贵人也会把脉?”
程念影还认真答他呢:“只会一些。”
大夫张大着嘴,正想再接话。
“你们先出去。”傅翊脑中那根冷静的弦勉勉强强绷住了。
吴巡“嗯嗯”地点着头,还有些没回过神,但动作上丝毫不含糊,转身将大夫一抓,便拖着出去了。
门关上,吴巡抬手毫不犹豫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
吴巡喃喃:“有小主子了?”
大夫闻声悄悄嘀咕,这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吗?
吴巡已全然顾不上去管大夫了,一时心情起伏得不知该与谁说。
郡王府上下对主子的推崇是旁人难以理解的。
吴巡从来知晓主子善于玩弄人心,但他并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好。
他懂得慧极必伤的道理。太聪明的人,将世事都看透了,便难再拥有心灵相通的人。
他们都一度以为,如主子这般过分惊才绝艳的人物,大抵是会孤独地走向那权力的顶峰。
可如今,竟连小主子都要有了。
吴巡咽了咽口水,再难按激动,一下冲了出去。
大夫:“哎?”
大夫:“等等我,等等我,我不知怎么出去……”
吴巡出了门,一勾肩揽住守在外头的郡王府护卫:“你知道吗?主子……”
护卫紧张起来:“怎么?”
吴巡到了嘴边的话一下又咽了回去,实在又喜又忧。常听民间说,若有喜事轻易说不得。
得十分小心,万万小心才是!
“无事,无事。”吴巡嘴上说着,心底已经先为那还没影儿的小主子操心上了。
彼时屋内的气氛也没好到哪里去。
傅翊人要疯了。
到底是他关心还不够,竟让阿影揣着身孕,疾奔至文象军营,杀人、救人,又骑马狂奔回城,一路未有半点停歇……
傅翊极难有这样的时刻。
他的心尖那一点,似被紧紧掐住。
极是酸胀,极是疼痛。
程念影垂着眼又摸了摸自己的腕子。
还是滑脉。
“你不高兴?”程念影眉毛已经有些皱起来了。
傅翊在她床边坐下,张开双臂想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临了却又不敢使半分力气,于是生生僵在那里。
语气低沉又喑哑:“若文象军营这一遭出了半点差错,阿影,我此生都难再高兴了。”
程念影怔了怔:“但没有出差错。”
傅翊喉结滚了滚,眸色深得几要将人溺进去。
他抓起程念影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咚咚咚。
好快的心跳。
这本不该出现在丹朔郡王的身上。
傅翊声音更哑:“我觉后怕。”
他方才僵直的手此时有了归处。
他小心翼翼地拨了拨程念影散乱的发丝,又拢了拢她的衣领,而后又突地想起什么来,急急起身唤人取饭食来。
“如今该吃什么?”傅翊又犯起难,全然失了八面玲珑的模样。
程念影奇怪地看了看他,觉得自己方才问得好像不对。
不该问他高不高兴。
她喊了一声:“傅翊。”
傅翊便几个大步回到她身边来。
程念影指了指自己的肚皮,改口问:“那你喜欢它么?”
“你我的孩子,自是喜欢。”
程念影这才抿唇笑了下。
她的出身虽是错误。
但她的孩子不是。
她又看了看傅翊。
好难得见他方寸大乱的样子。
她竟也坏心眼儿地觉得很是喜欢。
程念影起来了,要更衣,要用饭,这边乱成了一锅粥。
那边县官没了招儿,看将军们还是沉着脸威风凛凛坐在那里,眼瞧着是一个都没把自己的话往心里去。
便干脆带人去眼见为实。
“瞧,这是文象国那三王子。怀远生乱的消息传到御京时,将军应当有见过他。”
说罢,再往前几步,一指相隔不远的屋内同样被限了足的年轻男人。
“瞧,这是文象国的五王子。文象权臣梁祥要扶上位的就是他。”
三王子:“……”
“拿我们当什么?桌上的两道菜?”
五王子似有心事,对此没有发出异议。
而万柏奇终于来了点精神:“是他?”
他盯着五王子认真瞧了瞧,遂评道:“不似堪用的人。”
“如何抓到的?”万柏奇又问。
“下官方才说了,是储君带回来的,自是储君抓到的。”
“梁王殿下留了亲卫任她驱使?”这是万柏奇的第一念头。
县官有些生气:“自然不是。”
小小边陲,官员气性倒大。
万柏奇无意强势压人与之起冲突,干脆闭口不提。
二人一并走出去老远,万柏奇才又问:“既说梁祥死了,那他的尸首呢?”
县官纳闷:“自是在文象军营里,将军要去瞧?那得打进去才行了。”
万柏奇顿时没话说了。
县官又领着一行人登了城楼。
遥遥一望,文象军营的方向的确是没了动静,有种黑压压的冷寂。
万柏奇哑然:“倒像我们才是来拣现成的了。”
其余人不语。
只是越发想见这位储君了。
程念影这厢才搁下筷子,吃饱睡足,心情极佳。
扭脸正对上官衙厨娘和吴巡满面期待的神情。
厨娘问:“贵人用得可合心意?”
程念影点头,又看看吴巡。他紧张什么?
程念影将脸扭回来,坐在对面的傅翊已然沉静了不少,抬手用帕子给她擦了擦嘴。
“文象的营地里,如今是什么情况?梁祥的私兵还来吗?申屠于呢?”程念影支着脸问。
傅翊先答了她的问题:“没有动静了。势必有人想自降,有人犹豫要先回都城,有人争着再出战。几方拉扯,便很难速速拉扯出结果。”
程念影满足地点点头。那她去营地那一遭,走得便极有价值了。
杀一人而造福一城,她从前都不敢想。
“害怕吗?”傅翊突然问。
“嗯?”
傅翊慢慢捉到了她搭在桌沿的手指,轻轻摩挲两下,似都不敢用大点儿的力气。
他道:“有孕总要更辛苦些。书中又常将女子生产比作过鬼门关……”
程念影不禁歪头看他,才发觉傅翊眼下的沉静是表象。
他心底的风暴仍在狂乱奔走。
“我不怕。”程念影摇着头。
但傅翊好像……怕。
这是很新鲜的事。
傅翊会怕。
“我也不觉辛苦。”程念影认真地接着道,“我不疼,不难受。”
大抵是因为苦楚都在从前吃光了吧?
她觉得现在极好,好得不得了。
“好。若有半分不适,要告诉我。”傅翊冷静地说罢,起身往外走,“吴巡,你先陪储君召万柏奇来见。”
吴巡响亮应声。
心道万柏奇要是敢不顺眼,我给他两拳!
程念影好奇:“你做什么去?”
傅翊安抚地冲她笑笑:“我去办一桩事,很快便来。”
程念影:“嗯。”
不多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厨娘受惊地回过头,却见御京来的丹朔郡王正立在那里。
她呆呆唤了声:“贵人……”
傅翊两步进了门:“想劳请您教我今日那几道菜。”
他多疑。
连自己亲爹娘都信不过。
因而手中才藏了一张又一张的底牌。
他想了想,阿影的饮食他也信不过交予旁人。
还是他来得好。
厨娘此时受宠若惊,哪有不教的道理?
当即生起了灶。
那厢程念影端坐高堂。
这厢耗了半天功夫,弄出一桌狼藉。
厨娘肩膀一耷:“要不还是算了吧?你没有天分。”
说罢又觉得这话冒犯,连忙改口:“贵人您没有天分。”
傅翊僵着手站在那里。
堂堂丹朔郡王,是头一次听见“你没有天分”这五个字。
万柏奇在坐了自觉久久的冷板凳后,终于迎来了储君召见。
底下人来传话的时候,县官已经带着他溜达到民居去了。
“那便是先前为文象国士兵掳走的百姓,挨冻受饿好几日,被储君带回来后,有两个到底是没抗住病了,但好在回得及时,有大夫帮治着……”
县官嘴有些碎,万柏奇听了会儿,本能地觉得不耐。
他来此地,自然不是为来听这些。
恰巧这时传话的人说了储君召见一事,万柏奇便衣袍一甩,立刻赶着去了。
他没见过程念影。
朝中大多数人都没真正见过。
因而在得知陛下留有“遗诏”,为梁王这突然冒出来的独女证明了身份,傅翊等人更要力捧她上位时,朝中人在暗自不屑的同时,却也拉满了心中对她的好奇。
“将军,请。”
万柏奇被引着进了门,有几分心不甘情不愿地一拜:“臣万柏奇,见过储君。”
话音落下,他同时想也不想抬起了头。
少女面上当初的青涩气早已消散殆尽,但尽管如此也依旧能窥出她的年轻。
太年轻了。
万柏奇本来要被县官说服的那股劲儿,一下又冒了头。
“文象还未退兵,请储君下令,让臣等得以追剿文象大军。”
他想的是,好,看在梁王面上,眼下我也不戳破你。能放权给我,让我平了外敌也好。
万柏奇在老皇帝那里坐了太久冷板凳,实在按不住了。
程念影一眼瞧出了他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