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想出这么个法子。
傅翊难得没在心底讥讽人家,他转头看着程念影。
程念影道:“我是要去的,只是有些话要先与你说。”
原是先惦记着他。
这话自然让丹朔郡王心下舒坦得很。
“臣随储君一同前往。”傅翊当即道。
程念影脆声应了:“好!”
万柏奇很不爽。
但也没法子。
怀远这县官在储君面前越显亲近,万柏奇顿时觉得老皇帝在时的阴影重现。
——只怕又重文抑武啊。
那厢三王子与五王子争着活下来。
这厢万柏奇到底也是无意识地走上了与文官争宠的道路。
程念影去看了演武。
万柏奇如今是已经被程念影初步驯服了,但与他同来的其他副将还不是这样想。
他们有心试探,但傅翊立在一旁,又生怕漏了半点心思被这人记恨上。
于是只能极尽婉转地试探:“听怀远的守卫说,储君救了百姓归城那日,极是凶险。当时城头不知怎的来了个神射手,竟一箭逼退了文象大将申屠于……”
万柏奇也好奇:“怎的不见那神射手的踪迹了?可是从御京来的?”
梁王手下的?其余人心想。
程念影也想问傅翊呢:“大董呢?”
“病着,在御京养伤。”
程念影一下就明白了,小董来此,也是为救哥哥。
“你没有杀他们。”程念影轻声道,声音还不自觉地带了点欣悦。
少虡楼的杀手与杀手之间自然也谈不上有什么深厚情谊。若非是楼里有规定不得对自己人动手,嗜杀成性的想必还会没事拿自己人开刀。
但犹记当时大小董被抓时,程念影还有兔死狐悲之感。
如今他们没死,都好好活着,当时傅翊留给程念影的那点阴影,也就彻底从记忆中消弭掉了。
只是程念影还好奇:“你后来为何没有杀他们?”
傅翊将唇抿出一点白,还是坦白地一笑道:“我又并非是什么杀人狂。我要的东西不必建在刀剑之上。他们若别有用处,又何必一定要他们去死?”
“嗯。”
傅翊听她只应了一声,又觉得心中不适。
想去握程念影的手,但又不想在众人跟前破坏她的威严。
于是只得生忍住,随即将声音压得更低:“你知道的,我行事作风便是如此……”
他轻叹:“大抵是改不掉了。”
程念影又应了声“嗯”,回眸将他面上一点失落捉入眼中。
丹朔郡王也会失落。
程念影舔舔唇道:“书中不是说,论迹不论心?”
“嗯?”
“他们有了好的结果便很好了。”
“嗯。”傅翊盯着她深深笑了,“你往后便大胆用他们就是,给他们更好的路走。”
他们便会愈加地追随你,忠于你。
万柏奇此时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傅翊啊傅翊!真会争宠啊!
二人旁若无人地说了会儿小话,叫万柏奇稍有妒忌,而其他人直觉被给了个下马威。
别说,接下来还真规矩了点。
“那神箭手……”副将期期艾艾地开口,“下官等人能见识见识他的箭术吗?”
程念影将目光重新放回到他们的身上。
随意地从一旁小兵身上背着的武器囊中抽出弓与箭。
“他眼下人不在这儿,我来吧。”
话音落下。
程念影搭弓射箭,直奔十丈外的箭靶。
好似只是风轻轻动了一下,再睁眼,箭靶的正中心已被扎穿。
霎时鸦雀无声。
十丈开外的射杀距离,已然可以在战场称霸一角了。
程念影动了动腕子,并未像贵人们那般一丢了事。
她还一板一眼地将弓与箭重新仔细插回囊中去。
小兵从怔愣中回神,连忙道:“小人来整理就是。”
程念影论射箭,自然不如大小董专精。
但她从来珍重爱惜自己手边的每一样“武器”。
因而拿到什么,她都能学个大差不差。
她在努力活着的这条路上,一点一点攒下了太多的本领。
“储君好箭法!”万柏奇口中突然爆出一声喝。
随即他啪啪啪鼓起了掌。
要万柏奇来做这样拍马屁的事,也实在是为难他。但武将嘛,总是更喜欢向实力看齐的。储君好便是好!这让他拍起马屁来,都从容且真心实意了许多。
其余人这时也才如梦初醒:“储君厉害!”
“也难怪储君能从御京带来神射手了,储君这般厉害,手下自然也不乏能人。”
再无人怀疑县官是在说笑。
而万柏奇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依次掠过,也顿时舒服了。
这下他们也能领会他被储君刀架脖子那一刻的震撼了。
哎不对,还是有些可惜。
他们没被架过脖子呢。
万柏奇暗自嘀咕着。
这出演武便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回去路上,程念影与傅翊同乘了马车。
万柏奇实在很想挤进去凑个热闹,奈何傅翊觑他一眼,便将车门栓紧了。
万柏奇暗自气得咬牙。
这傅翊,怎么不论什么时候都在做宠臣的第一线?
“我今日看了县志记载……”储君的声音隔着马车车壁隐约飘出来了一些。
模糊后的声音,不知何故有种异样的耳熟。
万柏奇骑在马上,突然用力一拍膝头。
那时候!殿上!老皇帝为昭宁公主之死问罪傅翊的时候,梁王身边站出来为傅翊翻案的……原来是储君啊!
傅翊这份情早在那时就种上了!
万柏奇羡慕得很,第二日不由投入了更积极的争宠。
却忘了揽镜自照,他这老了的橘子皮,要与风华正茂的丹朔郡王争宠,实在有些难呢。
因白日里行程紧密,入夜程念影自是闭眼就睡,睡得极安稳。
傅翊照旧被折磨半宿,翌日起身他又去看了别的家畜产崽。
驴、羊、猪,连犬猫都一一瞧过了。
落在丹朔郡王眼中,就连鸡下蛋,他都觉得看着疼而残忍。
傅翊是习惯将一切都牢牢掌握在掌中的人。
他原先想的很好。
通过反复的观看、学习,来将心中难以掌控的不确定感一点点碾压消失。
但看得越多。
却越觉得书中写的“女子生产如迈鬼门关”完全不是什么玩笑话。
短短几个字,凝着的是血与泪。
“贵人?”新被请来的稳婆,战战兢兢地出声。
男子要了解女子接生的整个过程,还要听她都接生过什么人,好的什么样,糟的什么样。
这于稳婆来说实在头一遭。
贵人听完后,似是对她极为不满。
对稳婆这活计,总结为:“全然只凭经验行事,不可靠。”
稳婆心道,那有什么法子呢。
活不活还不是老天爷说了算?
但贵人显然不这样想。
他好像一定要一个确切的,不能出半点错误的结果。
人能管得了老天爷拨弄命运的那双手吗?稳婆心道。那谁能管得了?
程念影今日午睡了会儿,晚间倒不怎么困了。
她抓着傅翊微凉的指尖。
傅翊的手长得好看。
程念影便如把玩什么好物件一般,抓得起劲儿。
抓着抓着:“……你手上,怎么燎了泡?”
傅翊若无其事地缩回去,自然不好说学了几日灶台功夫全白学。
“你近来有些怪。”程念影又道。
傅翊动了动唇,却难得失语。
玩弄万事的丹朔郡王终于是迎来了“报应”——这世上竟有他用尽手段也不能掌控的事。
那事牵扯了他的脏腑。
一时予以喜,一时予以痛。
程念影抬手触了触傅翊的胸口,能清晰感知到底下传来的鼓噪触感。
她顿时都不再坏心眼儿地觉得看着他慌忙有趣了。
她的睫羽轻颤,揪住傅翊的衣摆,凑上前去亲了下他。
傅翊眉心重重一跳,反扣住程念影的后颈,与她热烈亲吻。
程念影被亲得仰倒后去,气息连带着都搅乱了。
丹朔郡王实在有几分“恩将仇报”。
正要邦邦给他两拳。
抬手按在傅翊的后背,最终却还是轻轻拍了两下。
这是个更为鲜明的安抚动作。
傅翊为之一顿,扣在程念影脑后的大掌却是慢慢下移,沿着背脊来到腰间,这般托着她,将她慢慢放倒在床榻上。
程念影舔舔唇,目光落在傅翊青筋暴突的颈间。他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点肌肉线条。
而后只见他眉心突突跳两下,拉过被子来,往程念影身上一盖。
“睡吧。”
程念影:?
“睡吧。”傅翊又说了一遍,这遍更像是在竭力劝服自己。
程念影眨眨眼,好吧,她将脑袋靠在傅翊胳膊上,依着他紧绷的肌肉,慢慢闭上了眼。
傅翊扯下帘帐,遮去外间灯火。
程念影眼也不睁地道:“别担心。”
她随后没再开口,只是将傅翊微微屈起的手指掰开,抓在了自己掌心。
倒也不一定要更契密无间的相拥。
被人担忧的滋味也足够美妙。
梁王头疼。
他没想到要审问出少虡楼是如何操纵杀手的,这样困难。
天字阁的人死得差不多了,他一气之下将江家翻了个底朝天,也什么都没能翻到。
只剩下个被活捉的江慎远,大抵是自觉没有活路了,不论梁王去见他几回,江慎远都只轻轻地一勾动眼皮,露出一双瘆人的黑瞳仁。
“我知道梁王想知道什么。”
“你们都想要程念影好好活着。”
“但我不想令傅翊如愿。”
梁王张张嘴:“你和傅翊有仇,找傅翊去报,本王只要自己的女儿活着。”
“本王会设法放你出这囹圄,你要官复原职也并非难事……”
“殿下早做什么去了?如今我一腔憎意,只想见到傅翊不得好死。……殿下要将他尸首送到我面前来吗?”
江慎远转动眼珠,还故意放大了声音。
抓他的是傅翊的人,如今也在外间看守。
外头的护卫闻声果然暴怒,一拳头将门砸开,上来便当胸将江慎远踹倒。
江慎远不怒反笑。
似是打定了主意要跟大家一块儿下地狱了。
梁王气得不轻:“够了!够了!住手……”
他再走出去时,脸色尤为难看。
他知道……时辰没剩多少了!
既立储君,就不能迟迟不还朝。
梁王食不知味地来到皇宫,这一回却是斗胆翻起了亲爹生前的寝殿。
换从前,梁王是绝不会做这样的事的,而今就差没把亲爹从地底挖出来问了。
“大哥。”殿中有人幽幽唤了一声。
梁王猛然回头:“谁?出来!”
小皇子慢慢挪动着步子走出来:“大哥,大哥……是我。”
梁王目光微变。
这是先前傅翊欲扶持的皇子。
几日不见,小皇子的脸颊迅速消瘦了下去。
他来到梁王跟前,突然跪倒抱住了梁王的大腿:“大哥救我!”
梁王自己的麻烦都未解。
他皱皱眉,正要抽开腿。
小皇子却声音嘶哑地哭起来:“我……我与身边亲近的宫人,连同我的母妃,已经几日未进水米了。”
梁王一怔,本能地道:“宫里谁还敢少了你们的吃喝?”
见梁王肯接茬,小皇子便继续往下道:“不是旁人少了我们的吃喝,只是我们不敢动。”
“此话何意?”
“我不妨告诉大哥,一早丹朔郡王口口声声对我和我母妃说,他要我登位做皇帝。我和母妃都知道他要什么……少年皇帝,自然好控制。”
小皇子苦涩一笑,接着道:“我母妃自然很是欢喜,觉得在宫里熬到头了。”
“可没想到如今傅翊背信弃义……”
梁王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脖子。
背信弃义那也是为了他的女儿。
这样一看,傅翊也是真做了个难做的大决定。
“我并无埋怨嫉妒新储君之意……我、我知道她是大哥的女儿。那到底也是皇室相连的血脉。”小皇子连忙指天发誓。
梁王心里急着另外的事,却已经没心思听下去了,直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小皇子将他的腿抱的更紧:“以丹朔郡王的脾气,既然放弃了我,便不会允我和母妃活在这世上了!”
“因而我才怕!才不敢吃一口这宫里的食物!”
“这话说的,傅翊在宫中只手遮天不成?”
“父皇如何死的……大哥知道吗?丹朔郡王在宫中本就眼线重重。我不要这储君之位了,我只想和母妃活下来!大哥!”
“我今日斗胆求到大哥这里……我知大哥与丹朔郡王并非一路人。”
“我求大哥救我和我母妃,让我们活一命吧!”
小皇子在地上邦邦磕起头来。
他身形纤弱,很快额上都见了血,一句一句求救的声音也还留有孩童的稚气。
可怜……不。这几日来的烦闷与焦躁,骤然在梁王心头炸开。
为何皇后害得了他?以致今日要为小禾苦苦寻求解救之法。
他们都觉得他仁善,厚道!
睿王骗他,今日这小皇子也敢来求他救命!
梁王面色一沉,心底从未这样厌极恨极。
“你……”
他刚一开口,却蓦地又是心念一动。
“本王与傅翊的确不是一路人。”
梁王缓缓道:“我的女儿将来登位,要什么样的男子没有?”
“傅翊肆意操弄储位之争……若他死了,自然无人害你。”
小皇子听见这句话都惊呆了。
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在大哥这里当真哭一哭就万事大吉了。
梁王转身离开。
身边的护卫也跟着惊诧不已:“殿下当真要……”
“什么脑子?杀傅翊,你去杀还是本王去杀?哪里那么容易?”
“小禾生气怎么是好?”
梁王叹气。
护卫结结巴巴:“方才您还说,储君登位要什么样的男子没有呢?”
“万一她肖似本王呢?”
护卫愣住。
万一如本王这般长情呢。梁王心底漫起一点苦意。
“那您与他说杀傅翊。”
梁王道:“是啊,磨墨,本王写信给傅翊,让他给我杀一杀。”
也不知道能不能把少虡楼最后的秘密骗到手。
忠厚老实的梁王,决心要撒一个大谎了。
梁王的信还在奔往怀远的路上。
而怀远这厢,在僵持拉扯的第八天,文象国终于扛不住派出了求和的使臣。
长久停驻在怀远城外,不仅耗粮草,也耗人心。
梁祥的下属自然盼着继续打,大打特打,奈何局势不为他们所控制。先前还支持梁祥的申屠于,眼下又摇身一变成了主和派。
为示诚意,申屠于主动做了这个使臣。
虽说两国交战一向不斩来使,但申屠于能接过这个烫手山芋,还是叫其他人狠狠松了口气,当即也不再争辩其它,送着申屠于出了门,上了路。
彼时紧闭多时的怀远城门终于大开。
申屠于和他身后的随从,同时抬头望去。
“将军。”随从无意识地唤了一声,同时握紧手中缰绳,以此缓解压力。
程念影如今骑马是没人敢让她骑了。
她自己虽觉得还好,但想想没必要去冒那等风险。既做母亲,便该要有爱护孩子的心。
程念影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皮,还摸不出个什么动静来。
她随即再抬起头,便这样乘着肩辇,在众人簇拥之下,与申屠于对上了目光。
申屠于岂会认不出她?
那日少女纵马压阵在后,他本是要放箭射杀她,最终却错失机会……
就是她,带走了五王子!也带走了那些桓朝的庶民!
申屠于压下翻涌的心绪,纵马朝城门奔去。
彼时城门处各自行出两列队伍,手持兵戟,气势冰冷。
他们不似边城士兵那样揣着外溢的愤怒与杀意,反而有种从上而下的漠视。
他们是从御京来的大军!
申屠于目光一转,又见到队伍间高骑在马背上的一男一女。
年纪都不大。
女子梳高马尾,穿粉衫。男子还未及加冠的年纪,整张脸如戴了面具般神情僵硬。
但这两个,申屠于都认得。
前者不就是跟着三王子回来,口口声声说是四方馆婢女的人?倒是他看走眼了!对方压根不是什么奔着荣华富贵来的柔弱女子!
后者,一看背后的箭囊,正是那日城墙上的神射手!
总之,没一个善茬!
“卸去兵器。”望月冲申屠于道。
说出这话来,望月自己心中都禁不住泛起了点波浪。
小小杀手,还有一日能这样仗势呼喝他国的将军呢。
倒好像她也是什么来了不得的人物了,而不是抬脚一踩便能踩死的蚂蚁了。